写到这里覃熙才稍稍停下了笔,支着手肘撑在桌上,看着窗外的圆月,思索还有什么可以再写进去的。
    不知不觉,她到临水镇已经十天了。
    除去一开始那几日有些稍稍的水土不服之外,一切都安定了下来。
    她的祖母是个天命之年的慈祥老太,对她的照拂无微不至。两个姑姑们也都待她很好。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这里没有人把她当做帝姬,心照不宣地都只是将她当成魏恒的女儿。
    家里还有一群学医的学徒。当时就是他们拦住了沐钦泽派来的小厮。
    沐钦泽来信频繁,覃熙完全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竟然每隔三天都能让人准时送达一封信到临水镇上,内容无非就是,覃熙有没有乖乖的,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还有就是延川下辖县市他见到的一些情状。以及他画的一些画。有时候是覃熙的小像,有时候是灾区的图景,有时候是一些无家可归孩子的画像。
    听说他忙闲时,便画一些走失的孩子,再贴到镇上让父母来寻。
    覃熙一开始还有些想他,现在见了信之后勉强可以缓解一些相思之情。
    所爱隔山海,又有何惧?
    “熙儿,又在给钦泽写信呢。”祖母端着一盘糯米藕走进了她的房间,笑着说道。
    “——祖母。”覃熙被她一说,有些害羞了,忍不住小声嗔道,“这不是闲的无事么,所以就写封回信嘛。”
    他们书信往来真的太过频繁,日日有送信的门童到家门外唤人,她都不好意思了。
    “好,不说熙儿。”祖母笑眯眯地搬了把藤椅在她身侧坐下,将糯米藕放到桌案上。“来尝尝这个,清热凉血,健脾养胃。”
    又吃啊……
    覃熙微微扁了扁嘴,但看到祖母笑得眼尾的皱纹都荡开波浪,眸中满满写着快吃快吃,还是叹口气夹了一块。
    藕是脆的,糯米是软的。糯米灌在莲藕中,嚼起来满口清甜。和从前在宫里吃过的点心都不一样。
    “好吃吗?”祖母慈爱地笑问道。
    “好吃——”覃熙吃了一口就再也停不下来,忍不住又多吃了几块。
    “好孩子,好吃就多吃些,都吃完罢。”
    “不给格云留一块?”
    “她从小吃多了我做的点心,快偷偷吃了,不用管她。”祖母面上竟然露出了几分孩子似得神情。
    格云是覃熙二姑母魏仁的女儿,魏仁嫁到了隔壁邻居柳家,所以格云小时候经常回来魏家串门。
    “唔,那我就都吃了。”覃熙闻言,真的又低下头大快朵颐起来。
    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她胃口变得特别好。也许胃是被祖母给养大了罢。
    “好孩子。”祖母爱怜地抚着覃熙的背。
    待她吃完,祖母端了瓷盘出去。不一会擦着手回来了,又坐下说道:“祖母这几日听几个从延川回来的人说,延川最近水患严重,还发了瘟疫,现在药铺子里的半枝莲都缺货了。熙儿不如不那么急着回去?在南乡多住几日?陪陪我这个老太婆。”
    瘟疫?也是,洪灾往往伴随着瘟疫。
    覃熙紧张地手一舞,差点将身前的镇纸都给打翻,好容易稳住了,才问道,“怎么会这样呢,瘟疫,也不知我夫君他……”
    “你别太担心。”祖母见她紧张,连忙安抚道,“钦泽是世子,身侧应当有医者跟随,而且瘟疫只是在几个村子里发作,很快会没事的。”
    “可是……”覃熙蹙着的眉头迟迟没有伸展开来。
    想不到延川今年真是多灾多难。
    她想了想,连忙提笔在还未封笺的信上,又郑重地写上,“注意时疫,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老人借着烛光,看她提笔的侧影,那一笔一划的走向颇有几分她父亲的味道。
    老人突然叹一口,说道,“阿恒若是还在,一定想不到你现在都长这么大了,还嫁了一个好人家,真是太好了。”
    她看到了沐钦泽替覃熙画的画像,只一眼,便知道沐钦泽对覃熙是真的很好。
    “祖母……”覃熙侧过头看她,发现她用褐色的衣袖抹了把泪。
    其实回来后的这十日,她们很少提起魏恒,若是提起了也不过是一句带过。家里的人也是,大家见了面就热热闹闹地一起吃饭,魏湘,魏仁,柳姑父,还有格云。所有人都没有刻意去提起。
    魏恒其实是这个家里的人心底共同的伤疤。
    “没事。”祖母放下袖子,又勉力笑了起来,“祖母只是看见你就想到他,那个傻小子……那个时候家里人不让他出门,他也偷偷给陛下写信……”
    “祖母……”覃熙一阵五味杂陈涌上心头,亦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扑到她苍老的身上,轻轻地拥抱住她。
    “没事,没事。”红烛影里,祖孙二人轻轻相拥着,祖母亲切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人的命啊,上天都是算好了的,改不了的。”
    人的命上天都是算好的,改不了。
    雍德宫内,灯火通明。
    女皇正半躺在龙床上,一脸憔悴之色。
    她的唇微微颤抖着,面上毫无血色,每动一下,细细的汗珠就从额上滑落,好似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就算是身居富丽堂皇的宫殿,也遮掩不住她面上的病态之色。
    一排太医唯唯诺诺地跪在龙床前,束手无策,不知所云。
    墨君坐在床边上,手上端着汤药,低下头来小声劝一句,“陛下。你就喝一口罢……”
    “都下去……都下去……”听见声音她挣扎着睁开眼,待到看清眼前的人后,从口中吐出这么几个字眼。
    接着又闭上了眼睛,一只手用力捂住胸口。
    “好罢。”墨君摇摇头将药碗给了身侧的侍女,对几个太医行了个眼色,几人便一齐推了下去。
    合上殿门的时候,墨君拉住为首的太医院院正小声问道,“陛下究竟熬不熬得过今晚?”
    满头华发的院正摇摇头,“回墨君,陛下胸口的乳石痈已经病变,发现得太晚了……现在就是神仙也回天乏术……”
    神仙来也不行么?闻言,墨君的眸子黯淡了几许。
    院正带着太医们退至偏殿。
    夜色下,整座宫室灯火通明,宫女太监们都得到了消息,来回奔走着为他们的国君准备后事。
    来时就带着万千富贵的人啊,故去也要惊动整个穹宇。
    “回天乏术……”墨君站在廊下,宫灯不能照射到的地方,轻轻念了念这两个字。接着回身透过雕花的殿门深深地望了一眼女皇躺着的地方。
    “咏卿,咏卿,就要死了,你心底可真的有过我?”
    子时,女皇的情状越发不好了,她觉得自己浑身都轻飘飘的,耳边不断有空灵的轰鸣声在作响。
    “水……水……”她张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下人们都站在原来的位置,好似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
    听不到了吗?都听不到了吗?
    她脸上突然绽开一个恻然的笑容,那笑挂在她苍白的脸上,看起来格外的恐怖。她觉得自己的眼皮都要撑不开了,疼痛似乎也渐渐远去。
    “魏恒!魏恒!”她用尽力气从喉咙里逼出两个字来。
    “魏恒!魏恒!”
    没有人听到。没有人。
    总算可以放纵了是么?总算可以为了自己而活。
    “魏恒!魏恒!”她开始无所顾忌地嘶吼。青白的手指攥紧了身下的御被,“为什么……为什么……分明不是你做的,为什么你那个时候要承认……”
    “为什么要承认染指了那个宫女……在那么多人面前……”
    “魏恒,魏恒,你是怨我的对不对,我没有保护好长庚,你就想这样报复我……”
    “魏恒……魏恒……”
    最后的疼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就要把她碾断拉碎,她眼前是一片沉重的黑暗。脚步声,器皿的落地声都那样轻快的袭入耳畔,这座宫室就算在夜里也是那样勃勃的充满生机。
    但很快,都要和她再无关系。
    她混乱的脑海中竟然跑马灯一般浮现好多画面。
    一会闪到小的时候,母亲威仪的脸,“赵咏卿,你是大周的皇女,你的一生都要为大周而活,你可愿?”
    她听见自己脆生生地回答,“儿臣愿意。”
    一会闪到登基时候的雄伟画面,文武百官皆跪在祭坛金椅下,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一会闪到烟雨迷蒙的南乡,有个清俊男子,笑意盈盈地对她说,“姑娘可有染上时疫,在下愿为姑娘诊一诊脉。”她刚想答应,身侧却有人打趣道“魏家三郎,你医术分明不行,是看人家姑娘长得漂亮想搭讪吧!”
    最后定格在男子苍白的脸。和幼女哭泣的哀啼。
    “魏恒……魏恒……三郎……”
    她的呼吸已经变得困难,口中却还是喃喃呼唤个不停。喧嚣声,哀乐声,婴啼声都一齐响起,漫无边际的冷意,一丝一丝钻入她的骨髓,她身上的热在缓慢地消逝。
    偶然听得苏德海在问,“陛下!陛下!快去叫太医——”
    她的咽喉也被扼住,嘶吼亦变得无声而迷离。
    她只能睁大双眼死死盯着金色的帐顶,一阵颤动之后,整个人都松软了下来。
    颈项转侧之间有一地泪滑落脸颊,好似一株昙花败落。
    魏恒,对不起。
    ……
    帝薨的消息几日从京都传遍全国。举国大丧。
    覃熙听闻之后,只是咬紧了唇坐在房内默默垂泪。
    沐钦泽早几天得到消息,提前就写好了信寄给她,她却没有拆开来看。
    “阿母,姐姐是怎么了?”格云站在覃熙房外,小心翼翼地抬头问魏仁。
    “姐姐的母亲过世了。她很难过,你别去吵她好不好?”魏仁低下头,温柔地说。
    “母亲?她的母亲是那位过世的皇帝陛下么?”格云疑惑地问。
    “不错。”魏仁蹲下身将她抱起来,“我们去外面好不好,在这里说话姐姐听到了会难过。”
    话还没说完,却听到房内突然轰隆一声。有重物坠落的声音。
    母女二人连忙跨步走进去看,发现覃熙仰面瘫到在地上,面上满是泪痕。
    “覃熙!覃熙!”
    “覃熙!覃熙!”
    覃熙醒过来的时候是晚上,她躺在罗汉床上,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自己原本想要站起来,去外头走走,看看南乡的小桥流水,平复一下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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