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遥挠着头,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道:“所以小九儿,你笑一笑呗!”
    九公主扯了扯嘴角,笑还未展开,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姚遥一下子慌了手脚,手足无措地跑到九公主面前,半跪在她面前哄道:“唉唉,怎么突然就哭了?好啦好啦,小九儿最坚强了。”说罢,他僵硬地抚了抚九公主瘦削的肩,眨眨眼睛道,“不哭不哭,哥哥在这儿呢。”
    九公主将脸埋入掌中,哭得肝肠寸断,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悲伤。
    姚遥知道,这数月来她过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艰难,她太需要发泄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徐南风命侍婢们传菜设宴,再进门时,她细心地观察到九公主的情绪果然好了许多,虽然眼睛红肿明显哭过,但好歹能展露笑颜了。
    她朝小遥儿眨眨眼,用嘴型无声道:小遥儿,真有你的。
    姚遥亦回了个眼神,意思是:那当然。
    两人眼神传递来传递去,落在某人的眼中,自然又是醋意大发。
    徐南风中突然被纪王拉出门去,按在廊柱下狠狠啃咬了一番。片刻,徐南风才捂着红颜水润的嘴唇回到席中,而后头的纪王舔了舔唇瓣,目光深沉地望着徐南风的背影,显然是意犹未尽。
    姚遥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打趣道:“光天化日,你们这对狗男女能不能节制些?”
    徐南风捧着碗拼命扒饭,淡定道:“吃辣了,上火。”
    “哦,原来是上火。”姚遥挑起一边眉毛,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坏笑,随即给身边的九公主夹了一筷子翡翠白菜,笑嘻嘻道,“小九儿多吃些蔬菜,这个不上火的。”
    纪王也不甘示弱,夹了一整块挑了刺的鱼肉放进徐南风碗中,温声道:“夫人,多吃些。”
    九公主早就对自家四哥的宠妻无度不满了,也加入了其中,给姚遥盛了一碗汤,低声道:“小遥儿,喝点汤,暖暖身子。”
    “……”纪王沉默了一会儿,又夹了炙鸭脯给徐南风,“夫人,这鸭脯乃是厨子的拿手好菜,你尝尝。”
    “小遥儿,这鹿肉给你,多补补。”
    “夫人,这当归鸡熬了大半日,尝尝味道如何?”
    “小遥儿,吃碗鱼翅羹。”
    “夫人,来,我喂你。”
    一盏茶过后,徐南风和姚遥望着碗中堆积如山的佳肴,同时长叹了一口气。
    下午,姚遥亲自送九公主回宫。进了宫门,九公主撑着纸伞,披着狐毛斗篷,在薄雪覆盖的路上走了许久,蓦然回,姚遥仍一身玄青色的狐裘,长身立在宫门外的风雪中,笑着朝她挥手。
    九公主笑了笑,再转身时,眼中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
    她没有回来仪殿,而是直接去暖阁面见皇帝。
    年关百官休假,皇帝也乐得清闲,在暖阁挥墨绘丹青。见到九公主进门,他稍稍抬眼望了一眼,随即又将注意力集中在鼠须笔上,稳稳道:“你去见了岭南王,如何?”
    “挺好。”
    “既然觉得挺好,便安心嫁人,莫要给大炎丢脸。岭南藩兵四万,但那里天高路远,谁知道具体是四万还是十万,李遥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你去了那儿,可要给朕看紧了他。”
    皇帝打得一手好算盘,嫁过去一个公主,便妄想控制岭南兵权。
    九公主没做声,嘴角扯出一个淡薄的笑来,说不出是不屑而是嘲讽。
    见她还站在原地,皇帝沉声问:“怎么,还有事?”
    “我想见我的侍卫。”
    皇帝意义不明地哼了声:“你没有侍卫了,有的,是千牛卫刘霈。”
    她抿着唇,固执道:“我要见他。”
    “也好。”皇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错,难得没有生气,反而搁了笔,正色道,“你去同他讲清楚,让他死了这条心。惜月,你一向聪慧,我会让人将他送到你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可要拿捏清楚了。”
    九公主沉默地行了个礼,退出门去。
    皇帝果然信守承诺,第二天便将剑奴押到了来仪殿的偏房中。
    见到那个衣裳单薄,浑身是伤的少年人,九公主握住杯沿的手骨节发白,杯中茶水微微抖动,几乎要用尽浑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失态。
    剑奴瘦了很多,身量竹竿似的高挑,披散的头发微微凌乱,嘴角还有淤青。他戴着沉重的镣铐,被侍卫强压着跪下,发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九公主,像是要将他的模样永远的烙印在骨髓中。
    九公主手指微颤,放下茶杯道:“你们先出去,本宫要同千牛卫单独谈谈。”
    侍卫们如石雕伫立两旁,丝毫不为之所动。九公主猜到他们是父皇派来监视自己的,便也不再强求,起身走到剑奴面前,低声道:“他们又打你了?”
    剑奴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哑声道:“小伤。殿下瘦了。”
    九公主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他嘴角的伤痕,可指尖在离他的肌肤只有一寸之隔时,又堪堪停住。
    她蜷起指尖,紧握成拳,故作轻松道:“你知道么,我要嫁人了。”
    剑奴猛地抬头看她,唇瓣抖了抖,方颤声道:“殿下……在说什么?”
    九公主扫了满屋的内侍和禁卫一眼,喉头哽了哽,硬着头皮扯出一个笑来,轻声道:“父皇封我为宁安公主,赐婚给岭南王李遥,年后完婚。剑奴,岭南王乃一方诸侯,跟着他,便无人敢欺辱我。”
    “……殿下,不需要我了?”剑奴双目无神,猛地挣开禁卫的禁锢,站起身来,身上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像是一曲悲壮的歌。
    他厉声质问,声音无助又仓惶:“有人会保护殿下,所以,殿下不需要我了?”
    九公主紧绷的下巴几番颤抖,胸中如压有千钧巨石,又闷又痛。半晌,她才竭力平静道:“剑奴,我的苦日子熬到头了,你不开心么?”
    “殿下,你开心么?”
    “开心啊,如何不开心?”
    “既然开心,那么殿下……为何会哭?”
    闻言,九公主一怔,反手在脸上一抹,摸到了满手的泪渍。
    第55章 送行
    雪霁过后, 水榭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冰雾之中,世间的一切都好像在这场厚雪中凝滞,悄然无声。
    徐南风拥紧了身上的缀有兔绒的莲蓬衣, 用炉火慢慢煮酒温茶, 而纪王则取了一套崭新的杯盏,一一排列在铺了绣布的石桌上。霎时间, 酒香茶香弥漫在湿冷的空气中,别添暖意。
    “岭南王, 九公主这段时间就要劳烦你照料了。”徐南风先开了口, 用竹勺舀了两颗腌渍的青梅, 倒入温热的酒水中,笑着递给姚遥一杯。
    姚遥伸手接过酒盏一饮而尽,眼睛凝望着远处白雪斑驳的黛瓦楼阁, 玩世不恭地笑道:“我这边不必担心,倒是剑奴那儿,你们是何打算?”
    纪王舀了深绿的茶粉注入沸水中,加上新鲜牛乳, 慢条斯理道:“你与小九成亲之日,按礼父皇和百官会亲自将你们送出城门,到那时宫中、军营俱是松懈空虚, 我与南风商议后,俱觉得此时是动手的好时机。”
    “你们打算劫牢?”
    “劫牢未免也太大动静了,且危险重重,你以为是看话本折子呢?”徐南风笑了声, 压低声音解释,“在你们成亲的那日,有一队军犯要押解出京,少玠和杨将军会想办法让剑奴混入其中出城,至于牢中,找个毁了容的死囚顶替便是。”
    姚遥笑出一口白牙:“我就说么,你们也没这般笨。”
    三人商议了一番九公主和剑奴的出逃事宜,确定计划和路线,便各自散去。
    可谁料他们才刚开始部署,剑奴那儿便横生枝节,出了个致命的意外。
    或许是皇帝察觉了纪王和九公主的小心思,在九公主与剑奴见面的第二日,皇帝突然下令擢剑奴为定北将军,即日启程去苦寒的塞北之地赴任。
    这决定来得着实突然。第二日清晨,徐南风和纪王刚起床下榻,便听见姚江在厢房外叩门道:“王爷,王妃,岭南王让属下来通报一声,说是九公主独自出城去追剑奴了。”
    徐南风忙披衣起床,隔着门扉问道:“她一个人?”
    姚江答道:“一个人。李遥已经去追了,但愿能赶在惊动皇上之前,将她带回。”
    听门外的姚江将事情因果简明概述后,纪王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回首朝徐南风道:“有小遥儿在,她不会有事。”
    徐南风匆匆穿衣梳洗,又替纪王扣好腰带,这才问道:“皇上是否察觉我们的计划了?”
    纪王沉声道:“岭南王世袭的爵位和私兵,一向是父皇的心头之患。他既要仰仗岭南王平定南疆海域,又不希望岭南王的实力太过强大,因此,此次联姻对他收拢皇权来说意义重大,而剑奴与小九的私情,是他收拢岭南兵权的最大阻碍。”
    “他怕九公主念及旧情不愿嫁去岭南,所以偷偷将剑奴送走了?”
    说话间,两人手拉着手,并肩疾步出了厢房的门。
    跟在后头的姚江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拢着袖子叹道:“属下也是刚得到的消息,皇上突然命剑奴为定北将军,天还未亮便催他赶去塞北了,那种地方,没有个三年五载,是回不了洛阳的。”
    徐南风蹙眉:“从千牛卫到定北将军,明升暗降,这是铁了心的要断了剑奴的后路啊。”
    “这便是父皇的聪明之处。人人都知剑奴于猎场救驾有功,被赐以国姓,父皇不能诛杀有功之臣,便想了个明升暗降的法子,将剑奴送去边疆。”
    听纪王如此剖析,徐南风忍不住担忧道:“少玠,你爹如此专断,会不会有一日也会对我们棒打鸳鸯?”
    纪王笑了,笃定道:“不会的,不管发生何事,我都不会离开你。”
    徐南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其实,我挺希望九公主一走了之的。可我又很清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和剑奴便是逃,又能逃到何处去呢?万一被皇上寻到,终究难逃一死。”
    纪王握着徐南风的指尖,送到唇边轻轻一吻,“别多想了,去用早膳罢。”
    “咱们不去找九公主么?”
    “等你我用过膳,小遥儿就该带着她回来了。”
    纪王所料果然不错,用了早膳不到两刻钟,姚遥与九公主同乘一骑,将她先一步带回了纪王府。
    姚遥将九公主从马背上抱下来,徐南风便拿了斗篷给她裹上,关切道:“九公主,你没事罢?”
    九公主眼睛红肿,鼻尖和手指俱是冻得通红,她却恍若不觉,只咬着唇一声不吭。
    纪王道:“外头冷,进屋再说。”
    姚遥将九公主抱到暖炉旁,徐南风命人跑了热姜茶过来,又拉过九公主冻得发紫的手捂在怀中揉搓,好半晌,九公主身上才有了暖意。
    “他走了,我追了很久,可怎么也追不到他……”九公主牙关发颤,哆嗦着说道。
    纪王摸了摸她被雪水浸湿的发丝,叹道:“小九,听说天还未亮父皇便将剑奴送出城去了,你自然追不上,何苦折腾自己?”
    “可他身上还带着伤!”九公主忽的捂住眼睛,紧绷的下巴几番颤抖,如同在承受巨大的剜心之痛,哽声道:“昨日我见他时,他还伤得那般重,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站在我面前就像是一根枯瘦的竹竿……他曾经那般俊逸丰朗,如今、如今……”
    一屋人俱是相顾无言,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不知过了多久,九公主颤抖不已的身躯总算平复了过来。她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对不起,四哥,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她这副模样,纪王哪还舍得苛责她的莽撞。
    九公主一向聪明,偶尔还能耍点小花招,唯有遇到与剑奴有关的事,她才会失了分寸。
    “皇上先行一步将剑奴送走了,他既然领了军职,非死不能离开边疆,我们先前的计划全乱了,需重新商议。”见到九公主失魂落魄的模样,徐南风感同身受,难免有些忧虑,心中如同乌云蔽日,沉闷得很。
    姚遥道:“塞北多战乱,借机让他诈死,如何?”
    “不,你们不了解他。他一身铁骨,平生最盼能披甲上阵杀敌。如今他成了将军,定不会做逃兵的。”
    九公主枯笑一声,“那个傻瓜,定会拼尽全力杀敌报国,建立功勋,以求能有一天将我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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