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老朱头借着夜色,提着食盒前往梧桐苑,将到的时候,却看见一个小小地身影站在门口,正在朝内张望,那孩子张望了片刻,便回过头来,脸上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的笑。
    老朱头瞅了一眼,认出那是当时随着荣国夫人进宫的武三思。
    老朱头不知武三思这会儿怎么会出现在此,向来这孩子跟在荣国夫人身旁,都是少言寡语,似乎羞于见人,但是这会儿……举止神情却仿佛跟平日表现大相径庭。
    老朱头以为是夜色模糊,而自己老眼昏花的错看了。
    再定睛打量的时候,武三思也发现了老朱头,他骇异地后退了一步,却又站住脚。
    老朱头走上前道:“您怎么在这里?”
    武三思仰头看着他,重畏畏缩缩道:“你、你是朱……”
    老朱头看一眼他身后的院子,点点头:“是。您也是来看望小公主的吗?”
    武三思眨了眨眼,小声说:“是啊,表妹很可怜。”
    老朱头听了这句,心头一软:“是啊,年纪还这么小就……唉……”他不想跟一个孩子多话,若给别人瞧见他在这里也不大好,于是道:“您还是快回去吧,这里不是好留的。”
    武三思正要走,老朱头突然记起一件事,他回过头来问道:“之前,你也在昭仪的寝宫里,对么?”
    武三思脸色立变,竟然问道:“你看见了?”
    老朱头本来是随口一问,毕竟外间都传说王皇后杀了安定公主,但他也并不指望这个孩子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如今听他口吻不对,便转过身道:“我是看见你在的,你……”
    武三思的眼睛骨碌碌转动,老朱头迟疑地问道:“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武三思听了,眼睛睁的越发大。
    老朱头见他似乎是吓坏了,便道:“现在宫里头很多谣言,所以我才问一问你,你不用害怕。”
    武三思突然道:“那你真的相信他们所说的,是皇后娘娘杀死了表妹吗?”
    老朱头看看左右无人留意,才道:“皇后秉性柔顺,不像是那样穷凶极恶的。”
    武三思道:“我知道是谁害死了安定表妹,但是你不能告诉人是我说的,不然我就死定了。”
    他踮起脚尖,在老朱头耳畔低低说了一句话。
    ——“我看见,姑母亲手杀死了表妹。”
    “我看见姑母亲手杀死了表妹。”
    武三思这样对老朱头说。
    所以在武三思离开之后,老朱头整个人就像是被勾魂使者将魂魄尽数勾走了,又像是被一道雷从头到脚贯穿劈落,整个躯壳都是空浮的,虚朽的。
    他本来不信这种话,但是那只是个年幼的孩子,若非真的,他又何必编造出这种至为骇人残忍的谎言?而且他所说的那人,是自己的姑母,他何必如此。
    老朱头没有立即进梧桐苑,只是失魂落魄地回到御膳房,并无意留下了那句话,这也是张公公日后对袁恕己狄仁杰供认的由来。
    老朱头道:“后来,我重新缓过神来,我仍是想见那小孩子一面,所以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去了,守夜的两个太监都睡着了,我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祭奠一番,谁知无意中却看见你的小手动了一下。”
    阿弦听得又惊又怒,想哭又想笑:“您老人家会不会以为是诈尸了?然后吓得连滚带爬跑出去。”
    老朱头笑骂了一句:“你这嘴里能不能说点儿好听的?我高兴还来不及,生怕是自己看错了,抱起来才知道的确是活了,我……我本来……”
    老朱头第一反应,本来是想大叫,告诉全天下小公主没有事。
    可是他在那一声冲到喉头的时候,老朱头突然想起了武三思跟他说的那句话“我看见,姑母亲手杀死了表妹。”
    在之前的冷静之后,老朱头也确信了武三思所说没有错,而宫内的情势也正在有力地向他印证这点——小公主的夭亡直接引发了高宗对于王皇后的嫌恶,废后之说并非无根之谈,加上之前武后也一心想要上位而无法,如果说这个女人想要用这种恶毒的法子得偿所愿,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老朱头伺候李唐三代,武媚的起起落落他当然也都看在眼里,他从不敢低估武昭仪的心性跟手段。
    如果是这样,再把小公主死而复生的消息散播出去,恐怕直接会导致“废后”成空,可从此之后,这孩子……又会是怎样的境遇?
    何况,重新把她送回那个亲手杀死过她一次的狠毒母亲的手里,这跟自己亲手杀了她有什么两样?
    老朱头迅速想通了其中关键,当机立断脱下外衫把婴孩裹住,放在了自己的食盒里。
    他提着食盒悄然匆匆地离开梧桐苑,往外的时候,恰遇见一队人马而来,原来是荣国夫人带了几个近身之人,代替武后前来做最后的道别。
    老朱头不敢耽搁脚步,头也不回地往宫外而去。
    老朱头道:“我本以为,我带走了你,宫里头会大闹出来,然而此后竟没有听见半点声息,我推想可能是荣国夫人封锁了消息,并且做了善后,毕竟……以荣国夫人的老辣,她明白在那时候不能再节外生枝。”
    阿弦心中五味杂陈,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武三思为什么要向伯伯说谎?”
    才问出这句,心里没来由地慌了慌,当初第一次见到武三思时候那种厌怖之感复又涌现,而喉间也有些火辣辣地。
    “难道……”阿弦无法相信。
    老朱头道:“你说的没有错,的确是他。”
    阿弦握住喉咙,喉头仿佛咯咯作响,而在她眼前,出现了一个尖下巴的孩子的脸,表情阴狠恶毒,他的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他并没有说一句话,但是眼睛里刀光剑影。
    从年幼的武三思满含仇恨的眼里,阿弦也看到了更多,那是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荣国夫人,韩国夫人,以及武元庆,武元爽,武惟良,武怀运……他们一个个面容狰狞,唇枪舌剑,声声聒噪:荣国夫人轻蔑道:“他们才是天生的金枝玉叶,不像是你们……你们所有人的荣耀,如今都在媚娘的身上,还是知趣些吧。”
    韩国夫人啐了声:“什么东西,我巴不得她死了呢。不过是比我多一份狐媚手段……什么时候有的她好看!”
    武元庆忧心忡忡:“当初我们对她们所做有些太过分了,如果只是被赶出京去,还算是好的。”
    武元爽拍案大怒:“难道她还想对咱们赶尽杀绝?再怎么样也都是武家的人!”
    武元庆道:“你现在还看不透武媚的为人?也可是翻脸不认人的!到时候你我都是她掌心里的蚂蚁!”
    所有的种种,落在武三思的眼中心底,小孩子的面孔变得更为扭曲,他虽然没说话,但阿弦明明听见了他阴冷的叫喊:“去死吧,你这丑陋的小仔子!”
    “为什么要看不起我们,为什么要赶我们出京?杀了你,杀了你!”
    老朱头从后护住阿弦,阿弦才从那种被扼杀的窒息之中醒了过来。
    阿弦看看老朱头,右眼赤红,老朱头不言语,只是抱着她,轻轻地拍了拍肩头:“没事了。”
    两个人镇定片刻,老朱头回头看崔珏:“府君先前说阿弦本该是死了……就是指的当时么?那我去探望的时候她为什么又活了过来?”
    崔珏低头看了看左手,手上多了一本生死簿:“因为我为她改了寿限。”
    阿弦猛地站直了,瞪大双眼看向崔珏:怎么,难道她还得到了跟昔日太宗陛下相似的待遇?
    崔珏笑笑,似看通她的想法:“不错,是跟太宗陛下相似。不过我想不到的是,由此而来,引发了许多连我都无法掌控的其他反应。”
    阿弦道:“是什么?”
    崔珏手一翻,生死簿消失,红袍的袖子轻轻一挥,在阿弦眼前那烟雾弥漫的所在,雾气散开,竟透出一面巨大铜镜似的东西,镜面上光影波动,显出了一幕场景。
    阿弦还在疑惑,老朱头叫道:“这个……这是那夜我离开大明宫时候……”
    但他虽然认了出来,却仍是疑惑不解,为何崔府君会让他看见这一幕。
    阿弦一震,忙定睛看去,果然见是在大明宫中,有个身影提着个食盒匆匆而行,看仔细,正是当年的老朱头!
    老朱一路逃命似的往外,因为知道荣国夫人等很快就会发现棺椁是空的,所以争分夺秒,但他毕竟是年迈体弱,急赶了这一阵已经气喘吁吁,正前头一队禁军走来,老朱未免心慌,手中出汗。
    当头一名禁卫统领将他唤住,因认得是他,便只问为何夤夜在此走动,老朱虽说是为陛下准备食料,要亲自出宫去接才得新鲜,但他体衰又加心中紧张,那条胳膊无法遏制地抖了起来,掌心的汗且又虚多,眼见将提不住食盒。
    正在苦撑,偏偏盒子里的小东西仿佛苏醒过来,开始动弹,老朱头纵横内宫几十年,最悬命的就是此刻了,几乎晕厥过去。
    正在生死攸关之际,有一人探臂出来,帮他拎住了食盒。
    老朱头下意识地便要挣脱,那人道:“我来帮您。”这把声音清朗而温和,令人心安。
    老朱头心头一动,望见那人近在咫尺的容颜,没来由地手一松。
    那人将食盒接了过去,那侍卫统领道:“我也听说陛下为了小公主的事龙体欠佳,既然如此,就更不要耽搁了,崔晔,你就送朱公公出宫吧。”
    老朱头忙道了谢,又看向崔晔,他心里有数,盒子里的小家伙一定还不消停,甚至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哭叫起来,崔晔提着盒子,也许会察觉里头的异样,若他问起来该怎么回答?
    出宫门的时候,正寅时已过,宫门打开,崔晔陪他出宫门,自始至终一声没有问过,而老朱头接过食盒后,却察觉里头悄无声息,他自我安慰那孩子一定是又睡着了,所以崔晔毫无察觉。
    因这一夜的经历十分惊魂,老朱头也并没有格外在意最后这一个小小插曲。
    此时此刻,崔府君袖子一挥,眼前场景变化,竟又随着崔晔回到了宫中,而就在他往回而行的时候,一道小小地人影立在拐角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崔晔经过,仿佛察觉般回眸瞥了一眼,那人忙藏起身影,直到他重新经过。
    老朱头已经忍不住叫道:“武三思看见了崔晔送我出宫?”
    阿弦也正惊疑,居然还有这一场内情,崔珏道:“不错,这就是我所说的由此产生的意外。”他的手指轻转,老朱头跟阿弦眼前的场景也随之变化。
    崔珏道:“因为此事,武三思暗中存了心病,若干年后,在崔晔出使羁縻州的时候,让索元礼串通吐蕃,想要他‘意外而亡’。”
    当时崔晔很得帝后宠信,但被武三思一派的人忌惮,加上武三思本就有心病,便想一箭双雕,何况出卖消息给吐蕃,还能暗中跟吐蕃赞普示好……何乐不为。
    但是没有想到,崔晔大难不死,最后历尽劫难,竟偏偏又被阿弦所救!
    第372章 剧终鞠躬
    听了崔判官所说, 不仅是阿弦, 连老朱头也彻头彻尾地惊怔了。
    万想不到在很久之前, 那场有关她的生死惨剧之中,也有崔晔的影子,而正因如此,才又牵扯出两人之后的种种纠葛。
    偏正在崔判官所示的镜面上, 是崔晔逃离了囚笼,独自一人奔走在冷月冥冥的沙漠之上,这一幕, 正是当初在桐县的时候, 阿弦守着病中崔晔无意所见。
    她仰头看着那形销骨立的人,不知不觉双眼已满是泪。
    “阿叔……”这会儿, 阿弦突然很想冲进去,将那时候孤立无援的崔晔用力抱住。
    崔府君长袖一扬,冷月之下那道虽落拓却仍不减孤傲的影子点点星散。
    阿弦回头, 满眼凝泪。
    崔珏道:“当初因我一念之仁, 改了你的寿,不料因此也改变了崔晔的命数, 让他卷入羁縻州那场残杀,却偏偏……因果注定, 又是你救了他。后来你那一次离魂,你们两人的缘分本该就此终止,谁知朱老偷了地府至宝相救,而你又欠了崔晔一滴心头血, 但是这一次你同样以血相还,也算是两清了,所以现在,你们谁也不欠谁的。”
    阿弦呆呆听着,心底恍然大悟,但在此之外,又有一丝异样。
    老朱头讪讪道:“府君……”
    崔珏定睛看着阿弦:“你可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就此留在地府,不能再还阳了。”
    阿弦这才明白崔府君所指,双眸陡然睁大。
    老朱头上前拉住阿弦的手:“阿弦,快跟府君说,你不想留在地府,你想回去!”
    阿弦定定地看向老朱头,是,方才崔珏向他们揭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明白了她跟崔晔之间的前因后缘,阿弦很想快些回到崔晔身旁,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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