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白大人关于女性的文章传遍京都,如今热度还没完全降下,周太傅的这一篇文章就又出世了。
    京城里消息传的快,读书人也多。
    周太傅的新文章也引起了热议。
    太上皇还在位时,曾出过程氏女因才华而被定为太子妃的事情。——这还没过多久呢。
    如今新皇继位不久,看这风向,大约对女子有才这一点,并不反对?
    有白大人和周太傅这两篇文章带头,也有人跟着试探着写或支持或反对的文章,都颇有影响。
    —
    程寻每日到崇文馆工作,段和似乎对此极为感兴趣。只要一出新文章,他那边就有誊录好的。他会念给程寻听,还要同她一起分析。
    “你当初是不是也这么想?”段和不知怎么,把话题转到了程寻身上,“诶,抱歉,我忘了,你当初读书是有原因的。”
    他记得先帝的说法,似乎是她的孪生兄弟被过继出去,她母亲忧伤成疾。她扮成兄长模样去读书,就为了哄母亲高兴。
    程寻正在想事情,闻言“啊”了一声,片刻后回过神来,摆一摆手:“也不是。”
    近来的事情让她隐约有种思想变革即将到来的感觉。
    这些天关于女性究竟该怎样怎样的文章很多,国子监、书院等读书人聚集的地方议论此事者很多。
    白大人周太傅他们名声极响,自有拥戴者,认为他们说的很有道理。可也不乏反对者,依然觉得女性读书不可取。而且真要读书的话,在家中请夫子,不也行吗?——当然,请夫子单独教授确实比进统一的书院读书麻烦许多。
    茶馆酒楼等地的说书人据说也换了新的故事。——这一点,程寻也不奇怪,书院的说书人一向是紧跟时代潮流的。
    大周对思想的禁锢并不算多严重。——只要不辱骂朝廷,不辱骂皇室,没有煽动霍乱朝纲就行。——事实上,太上皇和姚氏之间的动人爱情作为帝后恩爱的典范,在民间广为流传。
    对朝廷的正面夸赞或议论,朝廷并不阻止。
    听三哥程瑞说,现在已经出了好几个关于才女的话本子和演义故事了。甚至茶馆里近来最流行的就是女状元的故事。
    “想什么呢?”段和伸手在程寻面前晃了晃,试图唤回她的注意力。
    “啊?我在想,如果媒体再发达一些就好了。”程寻轻声道,“纸笔相传毕竟有点慢。你说,发行报纸怎么样?”
    “什么?”段和没听明白。
    程寻解释:“和朝廷的邸报差不多,都是文章,统一刊印,发放各地。不过上面不一定是朝廷政令,可以是文人墨客孙做的文章。”
    “何必这么麻烦?”段和不解,“邸报上才能有多少东西?而且,哪个书局愿意给你刊印?”
    他本想说这得朝廷应允,转念一想,算了,不说了。
    程寻沉默不语,心里暗暗琢磨着可行性。
    “你是想捣腾个《新青年》?”系统冰冷的电子音忽然响起。
    程寻微怔,继而思绪急转。《新青年》?她连连摇头,不是不是。
    不过思想解放的话,肯定有好处。
    —
    程寻在这样的潮流中,和父亲程渊商量了一下,也刊印了一些曾祖父的手稿。
    而程渊也写了点东西,并且强调了一下崇德书院面向天下有才之士招生。不问年龄,不问贫富,不问男女。只要德行好,才学好,能通过书院的入学测试,书院都会接纳,如果家境实在太差,还会酌情减免束脩。
    程寻心说,这也算是为自家书院打广告了。
    不过看起来广告效果不错,还真又有不少人来崇德书院读书的。
    在新报名到来的学子中,竟然还有姐弟两人。
    程启有些诧异,这是第一个光明正大以女性身份来报名的学子。他不觉多看了两眼。
    “看什么?不是说,崇德书院也收女人吗?”说话的是弟弟木长青。他身形微动,将姐姐挡在了身后。
    程启点头:“确有此事,只要能通过入学测试,不论男女,皆可进书院读书。”
    但是真有姑娘来,他还是很震惊啊!这连女性身份都不遮掩一下,大喇喇就穿着女装来了?
    姐姐木芙蓉瞧了弟弟一眼,低声道:“我,我能通过测试的。”
    程启颔首,并未多言。
    他看这姐弟二人,心中颇觉惊讶。弟弟看起来颇为无礼,姐姐看着有些怯懦的模样。这样的姐姐,怎么会来读书?
    不过他没有多想,让他们去接受测试。
    结果教程启很惊讶,姐姐通过了,弟弟却没有。
    得知结果,弟弟当时就脸色一沉,恼怒道:“走,这书院我们不读了!”
    他一把拽着姐姐就走。
    程启道:“学子木芙蓉,通过了入学测试,她可以留下来读书。”
    “不读了不读了,我说不读你没听见吗?”木长青翻了翻眼睛,“她就是陪我来的,我不读书了,她还读什么?”
    他态度无礼,程启当即心里一沉,面上却丝毫不显:“学子木芙蓉,你可愿在书院读书?”
    “快说,你不愿意!”木长青拽了姐姐一下,“快点!”
    然而,木芙蓉却缓缓抬起了头,一字一字,小声却坚定,“我,我愿意的。”
    “你听到了吧?她一点都……什么?!”木长青蓦然变色,狠狠攥紧了她的手腕,“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木芙蓉瞬间红了眼眶:“我,我……”
    “张芙蓉,你出息了啊,你以为你能……”木长青话未说完,只觉得肩头一酸,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回头看向黑沉着脸的书院夫子,“你……”
    程启暗暗使劲儿,低斥:“放手!”
    木芙蓉忽然挣脱了弟弟的束缚,闪身躲到程启身后,小声哭道:“夫子救我!”
    这是程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他能看出来,这姐弟之间不简单。迎着木长青那满是怒火的目光,程启转向木芙蓉,温声道:“你别怕,在崇德书院,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程启素来不想给书院招惹麻烦,然而此情此景却不由得他不管。他松开手,对木长青道:“书院有书院的规矩,想进书院读书,必须通过入学测试。你没通过不要紧,如果真有心向学,多温习功课,好生准备,下次通过入学测试了,书院照样欢迎你。”
    暼了一眼低垂着头的木芙蓉,他继续道:“至于令姐,她通过了入学测试,她自己又愿意留下,书院不会把她拒之门外。”
    木长青盯着程启身后的人瞧了好一会儿,才冷笑道:“她没有束脩也收?”
    “束脩?”程启皱眉。
    木芙蓉急道:“夫子,我有的。我有束脩。”她说着拔下头上的金簪:“夫子,这个够了吗?”
    程启还未回答,就见那木长青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胸膛剧烈起伏,说一句:“张芙蓉,真有你的,别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一甩袖子,竟扬长而去。
    他刚一走,程启就听到身后异动,一回头,见那个不知道究竟是张芙蓉还是木芙蓉的姑娘面色苍白,身体踉跄。
    程启皱眉,犹豫要不要扶时,那姑娘已经自己站稳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去书院读书,你家里人不同意?”程启皱眉问。
    木芙蓉摇头,眼中噙泪。
    程启颇觉棘手,眉头拧成了疙瘩。他问也问不出什么,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招了个麻烦进来。
    他鲜少与女性打交道,接触多的也就是家人。可这个新来的女学子,他想得基本了解一下情况,才好另行安排。
    正好今日小妹呦呦在家,他不好问的,可以让呦呦问。
    —
    程寻染了风寒,这几日吃了药,已经好多了,不过还未彻底痊愈,就告了假,在家中休息。
    二哥程启来找她,将书院新来了一个女学子以及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让她问一下究竟是什么情况。
    “来了个女学子?没有女扮男装?”程寻诧异。
    程启摆手:“不是说这些,你问问她是什么情况,别又招个麻烦。如果不是方才情况看着不对,我……”
    程寻笑笑:“好了,我知道了。”
    “辛苦你了。”程启轻声道,“你身体没事吧?本来这事不该让你问的,我实在是不方便,想来想去又没有合适的人。上次那个周小姐,就让你帮忙安顿。这回又……。”
    “我明白的,二哥。这不是什么大事,举手之劳而已啊。你放心,我身体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能去崇文馆了。”程寻对二哥笑笑,似是怕他不信,“真的。”
    程启“嗯”了一声。
    —
    程寻刚一见这木芙蓉,就露出了笑容,心说,真好看的姑娘。
    木芙蓉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只见她容颜清丽,面带笑容,一双眼睛灵动之际,不觉心生好感。她想了想,唤道:“夫子。”
    “我不是夫子。”程寻下意识道,并招呼木芙蓉坐了。
    二哥让她询问情况,她也不知道询问什么,只简单问两句名字、年龄、籍贯等。得知她今年十五岁,京畿人氏。
    程寻边听边点头,又问起她为何到书院读书,有没有什么理想。
    木芙蓉面显踌躇之色:“一定要回答吗?”
    “啊?”程寻微怔,“什么?”
    就是单纯地聊天啊。不想回答可以不答的,她其实并不是很想窥探别人隐私。
    “我是陪我弟弟来的。”木芙蓉声音很轻,她羞涩地笑了笑,“我弟弟其实不是我亲弟弟。”
    程寻怔了一怔,想起二哥复述的张芙蓉还是木芙蓉,点头:“嗯。”
    “我六个月的时候,我爹就生病离世了,四岁那年,我娘带着我改嫁到了木家。木家有个弟弟,比我小了半岁。”木芙蓉神情怔伀,“我们年岁离得近,从小就不大和睦。我娘说,我是姐姐,又是新去的,要我好好照顾他……”
    程寻心里暗叹一声。
    “不过他好像一直很讨厌我。后来我娘去世,我……”她说着红了眼眶。
    程寻忙递了手帕给她,轻声道:“你别说了,我知道了,很抱歉。”
    木芙蓉摇了摇头,自己用袖子擦拭了眼泪,续道:“他更是变本加厉。我不知道我欠了他什么,家里明明有几个丫鬟,偏他最喜欢支使我,要我端茶递水,缝衣制鞋,时常会不如意,搜寻我的麻烦。这些都算了,我想着,等我嫁出去了,就好了。可他就是不放过我。我娘生前给我订的婚事,他硬生生给毁了。他出去中伤我,说我克父克母,将来也会克夫。李家厚道,没有退亲,他,他去找李家退了亲,还扬言说,谁给我做媒,他绝不放过谁。我继父一向偏疼他,对这些事都视而不见……”
    她低泣两声:“继父让他去书院读书,他说要我一起去。他还说书院里不能带书童,没人端茶递水,没人浆洗衣物。还说怕他不在家时,继父心软把我给许出去……”
    她越说越难受,眼泪滚滚而落。
    程寻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轻轻拍了拍木芙蓉的脊背:“别哭了,别难过了……”
    木芙蓉伏案哭泣,这些是能说出口的,还有些是对着女夫子也不能说的。木长青除了支使她做事,还偶尔会对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有时他看她的眼神,让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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