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裘新源与端王从来只论食道,两个老饕对美食有着同样的热爱,但户部的大小事情端王根本就不曾插过手,一直是个吉祥物一般的存在,直到程陶案发,她也只会带着顺义侯世女谢君平查看历年旧帐,并未有什么切实的行动。
    裘新源与周钰都是太女的人,手底下的心腹在户部盯着端王与谢君平,也没瞧出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这两人聚在太女府邸向太女禀报近况,态度都很是笃定。
    裘新源在户部年头够久,胜在油滑老练,向太女表忠心:“殿下不必担心,微臣试探过端王数次,不过就是个喜欢风花雪月的文人,跟在岑夫子身边久了,染上了文人的清高,喜好游山玩水寻访美食,查案只懂看旧帐。帐簿子上能瞧出什么来啊?真正的问题都藏在账簿子之外呢!”
    周钰想起那一碟子糯米红豆糕,心下也只是觉得端王随性天真,完全不懂政治的残酷性。
    “端王殿下大概还不太清楚朝廷的运作与书本上写的全然不同,到时候真要闹出笑话,丢的也是她自己的脸,顺便让陛下瞧清楚她的能力,也算是好事,殿下也应该全力支持三日之后的审讯。不但要支持,还要大张旗鼓的动员陛下前去。”
    好好看清楚端王的无能与想当然。
    周钰的提议深得太女之心,开审的前一日谢风华便带着谢安华前往宫中上疏,奏请凤帝前往户部,理由都替凤帝想好了。
    “母皇,二皇妹初次经手这么大的案子,也不知道心里有多慌,母皇不如带着我们姐妹前去为二皇妹撑腰,也省得下面的人弄鬼糊弄她?”谢风华摆出长姐的姿态来,着实回护了端王一把。
    谢安华跟着敲边鼓:“二皇姐久离京师,六部的官员都对二皇姐的能力有所质疑,若是母皇能够坐镇户部,想来她们对二皇姐的态度也会恭敬些。”
    凤帝倒好似是头一回才听到朝臣对端王不甚恭敬的话,奇道:“这么说朝中这帮人对阿言很是轻看?”
    谢安华从来都是谢风华的马前卒,在谢风华的示意之下更是趋前道:“母皇有所不知,之前二皇姐在户部学习,户部那帮人各司其职,平日也无人与二皇姐讲户部之事,听说她在户部闲坐无聊,有时候去吃盏茶应个卯就走了,有时候闲来与裘尚书谈谈各地风物饮食,其余就没干过别的事儿。也是后来程陶案发,才有机会接触户部卷宗。”
    “哦,居然还有这回事?朕怎么从来没听阿言提过?”凤帝神色间满是诧异之色。
    谢安华倒很是为谢逸华考虑:“母皇您想,二皇姐是个多骄傲的人,被户部官员不当一回事,她哪里好意思跑到母皇面前来哭诉?只能自己认了。这次审案可不同,是二皇姐在户部打响的头一炮,若是没有母皇作镇,那帮人不服二皇姐,这案子还能审得下去吗?”
    凤帝欣慰的看着她,目光里难得露出几分慈爱之意:“还是你们姐妹手足情深,都愿意为阿言考虑。被你们一说,朕倒确实应该去户部看看,而不是等着阿言的审案结果。”
    从御书房出来,谢风华情绪很是不错,她拍拍谢安华瘦削的肩膀:“辛苦你了,三皇妹!”
    谢安华方才在凤帝面前不遗余力的摇唇鼓舌,竟然也说动了凤帝亲临户部,但在太女面前半点不敢居功:“都是大皇姐的计谋好,皇妹也没做什么,当不得皇姐的赞赏,以后但凡皇姐有需要的地方,妹妹一定鞍前马后!”
    谢风华眸中闪过一丝嫌弃之色,很快便换了热络的笑:“咱们是亲姐妹,鞍前马后那是臣子们做的事儿,我啊只愿你长久陪伴在皇姐身边即可!”
    谢安华:“皇妹求之不得!”
    各方准备就绪,到了审讯的正日子,程陶被都察院副都御史早早就押了过来,本案的原告证人皆衣冠整齐来到了户部。
    户部官员吏胥们皆翘首以待,先是迎来了各部尚书侍郎等人,紧跟着便是太女与齐王,最后连凤帝都亲临了,诸人跪倒接驾,端王才带着顺义侯世女姗姗来迟。
    她还是往日懒懒散散的模样,只是今日身后长随跟了十来位,各个端着漆盘,倒真有几分前来办差的架势。
    ☆、第六十七章
    端王审案, 凤帝与两名皇女及各部重臣陪审, 阵容史无前例。
    程陶被押解上堂, 见到这阵容不由愣了下,心中不免存了侥幸心理。
    传说中的端王殿下最擅长的是读书做学问, 寻访美食美景, 游历四方, 没听说她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况且户部的情况最为复杂, 落在她手里反倒没有那么可怕。
    事实上端王也如程陶所想, 只生了一副聪明面孔, 审起案来却是四平八稳, 翻着户部的卷宗慢悠悠将两州一府上年的税收报了一遍:“……程陶,你可确定这便是并州、滁州、义阳府上年的税收数额?”
    程陶跪在堂上, 态度极好:“禀端王殿下, 下官确认正是两州一府的税收数额。只是殿下容禀,上年两州一府秋收突发涝灾, 庄稼秋收不及,百姓灾情严重,税银严重不足,实属无可奈何之事。也不知道下官哪里得罪了人, 却要被诬陷贪污!”她面色沉痛:“下官一心为民, 真没想到却落得这般下场,实是让人心寒!”
    她复述的也是在督察院交待的口供,并无更改不说, 还隐隐有怪责朝廷不信任她之意。
    端王笑眯眯道:“既然程侍郎交待了自己所了解的,诸位也应该听听状告程侍郎的百姓们的供词!来人呐,传唤原告——”
    她倒是一点也没有被程陶的话所影响。
    原告数名百姓上堂,见到一侧明黄色的身影,皆是一愣,旁边有衙差提醒:“见到陛下还不下跪?”
    能够有胆子状告京城官员,这些百姓皆是不畏强权之辈,当下狂喜,对着凤帝的方向砰砰砰狂磕头:“草民叩见陛下!”
    端王对着程陶是一副和气面孔,对着堂下百姓倒很是端肃,轻拍了下惊堂木,提醒众人:“今日本王乃是主审官,尔等向陛下叩头也没用。尔等既有胆子状告朝廷命官,那必是有所见不公,可有胆发誓在堂上所做证言并无虚构污蔑之词?”
    堂下跪着的五名青壮汉子都不必互相交换颜色,齐齐叩首:“草民皆能保证今日在堂上所做证词并无半句虚言,若有虚构诬陷之言,必将受朝廷律法严惩!”
    这些人平日做些运转流通的生意,来往各地,无论胆识或阅历都是百姓之中拔尖的,不但熟知朝廷律法,还时常与各方官员胥吏打交道,不比乡下不出村落的村汉村妇,张口发誓便是天打雷劈之语,无甚条理。
    端王便让他们几人将自己见闻奏报,几人分别来自于两州一府,平日皆有些生意来往,这才能结伴越级上告。
    据这几人所说,并州并无涝灾,滁州却是在秋收过了大半,粮食大半入了粮仓之后才接连下了几场雨,有个依山的村庄发生了泥石流,淹了半个庄子与十几口人;至于义阳府……义阳府的情况比较复杂。
    义阳府上游有座拦洪堤坝,用于防止山洪暴发之时的紧急情况。
    上年秋天义阳府是秋收之后才下的雨,税赋都已经收了上去,而雨量也并未大到堤坝拦截不住的地步,没想到半夜堤坝却无故垮塌,淹没下游的良田。
    索性义阳府城当年选址在高处,避过了这场涝灾。
    堂上众人听完原告所述,还有陪审官员提起异议:“……尔等当真不是受人唆使前来诬告程大人?”
    原告几人面上显出气愤之色,到底还是未曾与之争辩,道:“我等原不欲告发上官,只是发生涝灾之后,官府以赈灾名义敛财,征召富户捐银捐粮,硬性摊派,我等气愤不过,这才举告!”
    谢逸华审至此境,这才明白:“原来如此!”
    民间百姓并不知程陶帐面作假,私吞税银,而是检举地方官员利用决堤之事大做文章,强行摊派捐钱捐物,损害了这些富户的利益。
    于是其中颇有阅历又气盛的年轻富户们相约上京举告,哪知道却牵扯出了程陶贪污户部税银一案,也算是天道循环了。
    而原本只是义阳府决堤强行派捐之事,没想到却被地方官员与程陶勾结,将涝灾上报扩大至两州一府的范围
    此等大罪,程陶如何能认?
    她在堂下大呼冤枉,端王一拍惊堂木:“堂下安静!”
    陪审的与原被告皆住了嘴,堂上只余端王一人的声音,她道:“原被告各执一词,没有亲自前往两州一府,本王实不好做决断,但本王身边还有些别的证人,或可侧面引证此事。”
    她说:“谢君平何在?”
    谢君平就候在她身后,闻听此言出列立于堂下,向她深施一礼:“微臣在,但凭殿下垂询。”
    谢逸华久有此意,要将谢君平推向朝堂,今日正逢良机,当下道:“本王这些年跟着师尊四处游历,已知天下商家千千万,但有一家名唤朱记的商家天南海北各有分号,各种生意皆做,这朱记与你可有关系?”
    谢君平长身玉立,身上穿戴配饰一如既往的奢华,透着一股子有钱的味道,她亦不负堂上众人震惊好奇的目光,微一欠身,略带谦虚道:“朱记正是微臣开的小号,给后院的夫郎们赚点脂粉钱。”
    她这话十足十的狂傲!
    天下谁人不知,朱记近年来崛起来南方,扩散速度极快,分号遍布大烈各大城池,做的生意从男人的胭脂首饰绸缎面料到粮食房产药材奇珍玩物等等不一而足,既多且杂,唯有一个原则,但凡赚钱的买卖都要横插一杠子。
    都说顺义侯府的世女是京中头号纨绔,霎时在场众官员共同的心声皆是:这么会做生意的纨绔女儿,求来一打!
    都在官场上打漂,无论是寒门官员,还是世家出身,总也有钱财不趁手的时候,但该撑面子的时候是坚决不能露出寒酸相的,家里若是有个点石成金的女儿,那可真是意外的幸运。
    众人心中都忍不住羡慕顺义侯的福气,想来他在领兵,背后有这么一尊财神立着,底气也要壮上许多。
    不过今日端王审的是程陶一案,却拉了谢君平出来讲朱记,着实有些没道理。
    谢风华惊讶不已,余光偷窥凤帝神色,在她威严平静的神色之中实是瞧不出端倪,心中猜测谢逸华此举背后的深意,又为她多了个坚固的后盾而皱紧了眉头。
    朝堂是权利博弈的战场,可是这背后也需要大量的财力运转,从前还真没瞧出来谢君平有这番能耐,实是小瞧了她。
    谢风华从来都瞧不上谢逸华这位伴读,认为她是个绣花枕头,实则腹中空空,还真没想到今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谢安华近来郁郁不振,朱记的幕后老板被谢逸华推到了台前,她面上忧心的递了个眼色给谢风华,实则内心兴奋不已——就怕端王处于劣势,两虎相争很快露出败势,那就没什么热闹好瞧了。
    端王也没给大家更多时间猜测,直接揭开了谜底:“朱记的生意遍布大烈各处,敢问世女,可有在并州、滁州、义阳府的分号?”
    谢君平与之配合默契:“回禀殿下,朱记在这两州一府皆有分号,听闻殿下要查两州一府的税银贪污案,微臣特意将两州一府各商号的帐本与掌柜伙计抽调了一部分前来协同殿下查案。”
    众人皆是一脸问号,户部尚书裘新源问出了诸人的疑问:“敢问殿下,朱记的帐本与两州一府的贪污案可有关联?”
    谢逸华一拍惊堂木,堂上众人皆静,太子一派的不少官员心内吐槽不已,暗骂她不懂审案,拿惊堂木当玩具,当着陛下的面狐假虎威,但她今日是主审,此案未有结果之前却是不好当堂插嘴弹劾。
    “裘大人问的好,朱记的帐本跟两州一府的贪污案看似毫无关联,实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程陶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只听得端王道:“地方税赋皆来自于地方经济的收入,正常渠道下一方面来自于田地税收,另外一方面便是商号的税收了。而两州一府既不产盐产铁,正常的收入便是来自于这两处。朱记在两州一府皆有商号,抽调来的掌柜与伙计皆在当地生活,对当地的情况亦有所知,更何况空口无凭,数据为证。简而言之,一个地方若是灾情过重,必将影响地方的物价,最首当其冲的便是粮价。敢问谢世女,朱记在两州一府可有粮店?”
    谢君平早有准备,欠身道:“朱记在两州一府的商号几十家,考虑到殿下要审问的是税收案,微臣召回的恰是粮店与酒楼的掌柜伙计。除了粮店的粮价在涝灾之时有所波动,还有酒楼的菜价也会有所波动,而整个商号的收益也会有所不同。”
    凤帝唇边带出一丝笑意,众人恍然大悟:端王这招好狠!
    用朱记的盈利及粮价菜价来做比对,便能知道两州一府的涝灾到底有多严重,程陶有没有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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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
    但凡大灾, 粮价必定大涨。
    堂上朱记的几家商号掌柜依次将去年秋天至年底的粮价, 酒楼物价报了一遍, 上至凤帝下至重臣心中皆有所计量。
    程陶面色青灰,还要狡辩:“殿下找的这些人, 谁知道是不是两州一府的商家。就算是两州一府的商家, 谁人不知谢世女与殿下交好, 还不殿下说什么她便做什么。帐目也能信?”
    谢逸华一哂,反讽:“那你认为, 本王就为了给你扣死了罪名, 就伪造证人?你身在户部, 都说帐目不能信, 那本王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交上来的户部税收帐目也有假?”
    程陶:“……”
    谢逸华也懒得跟她做口舌之争,审案本来就重在证据:“既然你对本王提出的证人有异议, 那就再传唤几个证人。”
    堂上所有人都等着端王出后招, 果然早有计较,先是传唤了朱记的各家掌柜伙计, 随后又传唤了两州一府另外几家经营粮食的商家前来做证。
    她选择前来作证的商家也不是随意揪来的小店,每家店都是在两州一府有口皆碑的老店,有的传了两代,有的传了三代, 生意兴旺经商有道。
    另有两州一府数十名当地耕田百姓作证, 当堂如实上报去年往官府所缴的税赋。
    等这一波人报完去年下半年的粮价,又有两州一府的地图以及田亩总数。
    有些东西,如果非要查证, 总要实地勘察。
    端王拿出的都是官府有记载的东西,她为了怕堂上诸人一时听不明白,还有身边跟随的幕僚在下面做着记录。
    既有官府记载的百姓良田亩数,又有物价做证、百姓上交税赋数额、还有前几年的税赋参照,端王便报出了个离程陶负责的两州一府上年税银差距甚大的数字。
    程陶汗如雨下。
    堂上原来唱反调的都闭紧了嘴巴,生怕被端王咬一口。
    内里不少人心中暗惊,没想到素有读书之名的端王审起案来也是有理有据,另辟蹊径,却一举戳破了程陶的谎言。
    虽然没有当堂定罪,可是却也与定罪无异,等于从侧面拿出了程陶贪污的铁证。
    只是其后定罪多是要查清楚她到底贪了多少,才能量刑。
    凤帝此刻满目骄傲,虽然未夸一言一句,可是注视着端王慈爱的眼神却是做不了假。
    此案结果昭然若揭,程陶与一众证人被带了下去,满堂皆静,彼时众人皆作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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