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玉芳也经不起这刺激,粗话是不骂了,情绪开关一转换,立刻开始声泪俱下。
    “你把我家老李弄哪儿去了……呜呜呜……老李好好地来上个班,就再也没回来,你说,不是你弄走是谁弄走,你把老李还给我……”
    哭得情绪蛮到位,不过因为一边哭还一边观察何小曼的反应,显得演技略为浮夸。
    “带走李军的是市纪委,你身为家属应该做的是配合调查,而不是到厂里来又哭又闹。如今厂里已经部分恢复生产,你涉嫌扰乱生产秩序,好自为之。”
    何小曼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在会议室里传出甚远,连窗外的人都听得到。
    侯玉芳大叫:“何小曼你过河拆桥!我们老李为东方厂做了一辈子贡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为了自己往上爬,把我家老李这么多年的成绩一笔抹杀!”
    一边叫着,一边眼睛就往会议室门口瞄。会议室外很多职工在看热闹呢,就算今天得不到什么实惠,她能动摇动摇军心也是好的。
    何小曼一眼就看穿了她。豁地起身,走到会议室门口,一把将大门拉开。
    外面果然聚了好多职工,一见何小曼绷着一张“战斗脸”,顿时哗然。
    “来啊,你不就是想喊给全厂职工听听嘛!原本还想给李军留点儿面子,看来也不要了。”
    何小曼冷笑着转身,对着围到里三层外三层的职工大声道:“各位都是东方印染厂的老职工,眼见着这家曾经辉煌的企业一步一步走向没落。是纺织行业不行了吗?不是!是印染行业落后了吗?也不是!真如李军之前跟大家所说,是东方印染厂的职工结构出了问题吗?更不是!”
    职工们凝神屏气,纷纷看向何小曼。
    他们平常开大会,从来都是厂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向来是传达的最末端,没有半点儿参与感。而崇光厂的工作组来了之后,听说崇光厂好几样重要决策竟然都是职工大会投票决定,不由羡慕万分。
    如今看着何小曼,又知她在崇光厂是狠狠干出了一番事业,走了不少新路子的,再想到她来到东方厂,吃住都和职工在一起,竟是不太关心原来那些吃闲饭的干部,反而更看重职工的感受,天天在车间里转悠。
    再看她的目光,就仿佛看个女神。
    被她几个排山倒海的自问自答一激励,一位工人勇敢地大声问:“那请何总告诉我们,问题告诉出在哪里?”
    何小曼朗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东方厂被落后的技术拖累几分、被冗余的人员盘剥几分、更被李军这样贪污腐败者挖掉几分,苦苦支撑已难以为继,偏偏以李军为首的部分厂领导不顾东方厂实际情况,盲目引进进口生产线,成为压垮东方厂的最后一根稻草……”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何小曼句句说在了点子上。
    尤其李军的贪污腐败,纵然他已经被审计出问题,人也被纪委带走,也无人敢提及,在东方厂似乎是个讳莫如深的问题,第一次被人公开提及,竟然就是在这样的场合,面对这样的人员。
    怎不教众人生出一种“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
    何小曼却还没有说完,既然侯玉芳逼她开了口,她不把侯玉芳打到没有还手之力,这“何总”还怎么当得下去。
    “李军的家属,是吧。你口口声声说你家老李对东方印染厂有贡献。好,原本我还想给他这个‘前领导’留几分薄面,看来也完全不需要了。不给点数据你看看,你还真不知道你家老李在东方厂一直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何小曼一扬脑袋:“明天上午,东方印染厂的部分审计报告影印件将会张贴到厂部宣传栏,向诸位职工公示,大家就会明白,你们的李副厂长这么多年对东方厂到底是在‘贡献’还是在‘破坏’!”
    第194章 滚蛋
    人群顿时哗然。谁见过财务科的账目竟然对职工公开的。
    哪怕只是一部分。
    这刺激简直非同小可, 把原本只是看热闹的职工们一颗主人翁的小心脏瞬间给燃爆。
    更有“四大金刚”的人手混在人群里, 适时引导。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支持公开,打倒贪污腐败!”
    这口号实在太煽动, 职工竟然纷纷影响, 一个个跟上, 喊到面红耳赤。
    那巨大的声势吓得侯玉芳都不敢走出会议室, 只躲在里面暗暗骂了句粗话。
    何小曼等喊口号的声势稍弱, 终于扬起双臂, 示意大家安静:“如果要说贡献, 在场的各位兢兢业业为东方印染厂工作这么多年,你们才是真正有贡献的人。更何况, 各位陪伴它发展壮大, 却又心酸地看着它落寞到今天的地步,谁的心疼能比得过你们?”
    人群中,有些感情丰富的女职工已经扯起袖子,轻轻地掖眼角。
    “各位也看到了。现在厂里的蛀虫已经被挖, 市里和局里投了多少人力物力,请了国内最好的专家组与本地专家们一起在努力,为的就是让这堆闲置了太久的生产线还能有起死回生的可能。让我们已经无法维继的东方厂还有继续前行的能力。我们正在努力恢复生产, 我们需要向前看, 有些人为了一己私利公然扰乱生产秩序, 这样的人, 我们是不是应该请她离开!”
    离开, 说得太客气了!
    工人们的情绪完全被点燃, 此起彼伏地大吼:“滚蛋,让她滚蛋!”有靠近门口的,已经意欲冲进会议室。
    何小曼转身,望着侯玉芳,冷冷的道:“职工们要是愤怒起来,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聪明的话,立刻滚。”
    侯玉芳早就吓得脸色煞白,心中一万个后悔,怎么就脑子一热来找这个何小曼的晦气。特么的这个何小曼非但一点都不晦气,煽动力还强得不行。
    她也看出来了,这世界早就不是她的世界,东方厂也早就不是以前的东方厂,撒泼不管用了,职工们都恨透了她,你再泼,你也不可能以一泼十啊!
    何小曼的建议很中肯,趁着工人们情绪还没失控,快滚吧。早滚早安生,晚滚一秒,都有可能万劫不复啊。
    “呸!谁要留在这里!”侯玉芳还试图挽回尊严,一边从会议室门口突围,一边嘴里骂骂咧咧,“我跟你说,你要敢断我家老李的工资……”
    话还没说完,不知哪个吃过李军亏的职工,偷偷地伸了一脚。
    侯玉芳本就仓惶,这一绊,了不得,顿时摔了个嘴啃泥。那尖叫着倒下去的力量,几乎可以把会议室前的水门汀地面砸出一个巨坑啦。
    众人哄堂大笑。
    侯玉芳摔得晕头转向,爬起身子,唯一的倔强已经只剩那句:“你们敢扣老李工资,哼哼……”
    何小曼轻蔑地望着她,连解释都懒得解释。扣光了你又怎样,有本事再来闹啊?呵呵,下回只怕连进门都难。
    “人头熟”报警喊来的警察及时赶到了现场,跟何小曼问了简单的话,又疏散了职工让他们投入到生产中去。
    虽然开着录音机,侯玉芳没敢再乱说话。但她之前的嚣张行径有多名职工目睹,警察对她进行了警告,并记录在案。侯玉芳头发也乱了,脸也摔青了,灰溜溜地被警察送走,肚子里是不是又在编排什么暂且不得而知。
    单说何小曼这边,丁砚真是被她的气概折服,立刻去了她办公室,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
    “你站在那儿朗声说话的样子,真的特别迷.人。”
    “是吗?”何小曼哑然失笑,“我还以为被你看到了泼妇的一面呢。”
    丁砚却特别理解:“当领导就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太文弱也是要被人欺负的,该泼的时候就要泼。我对你是又心疼又佩服,无以言表,只能给你个拥抱以表支持。”
    何小曼靠在他胸膛:“不止拥抱,今天你还挥了拳头,真man,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你。”
    “你这么多面,我也不能落后啊。不然我练什么肌肉呢,可不就是为了关键时刻保护你么。”
    甜言蜜语真是见缝插针地使啊!
    安抚了何小曼,丁砚还是觉得有不少教训要吸取,比如这个门卫。
    这年头,绝大多数企业的门卫都是所谓“老弱病残”,没有什么岗位可安排了,就去当“门卫大爷”。
    丁砚觉得这想法已经落后于形势。工厂的社会功能逐渐弱化,以后会变得更专业、更高效,门卫要承担的职责不仅仅是看个大门、打个下班铃。
    “必须安排经过训练的保安,实行访客登记制度。这样才能最大可能地确保企业安全。”
    何小曼频频点头,这一点,来自后世的她早该想到才对,却是丁砚有前瞻眼光,郑重地提了出来。
    “其实我还有个想法。”何小曼道。
    “什么想法?”丁砚望着她。
    两人已经从先前相互依偎的状态,转瞬就直起身子,进入工作状态。
    “还有几天,你们专家组就要正式撤出。而崇光厂的销售人员现在也在替东方厂接业务,让东方厂的生产逐渐恢复起来。所以我觉得,要趁这个机会实现人员分流。”
    丁砚一下子就听懂了。
    “前阵你换办公桌椅被举报,到今天李军老婆过来闹事,说明中层里还有李军的人,哪怕他不是李军的人,至少也是对工作组不满的人。借此机会好好梳理一遍,蛮好。”
    何小曼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市里将东方厂给了崇光厂管理,那么东方厂完全可以作为崇光集团的又一个厂区,集团内部实现人员流动。东方厂的职工懒散惯了,虽然这段时间我抓了抓,但和崇光厂职工的敬业程度真是不好相比。所以让他们去崇光厂上上规矩。不过……”
    何小曼有些担忧道:“……不过也担心另一个问题。崇光厂效益好,收入高。只怕从东方厂往崇光厂流动,大家都愿意,要从崇光厂往东方厂流动,就会有顾虑了。”
    丁砚笑道:“你怎么这么实诚。东方厂的职工去崇光厂,其实是适者生存,要面临随时被淘汰的危险,压力也不可谓不小。而崇光厂……我倒说,不如把东方厂的部分中层管理岗位拿几个出来搞一下试点,在整个崇光集团内部开展竞聘上岗,看看反响。”
    何小曼双眼一亮:“这是个好办法。崇光厂整体干部比较年轻化,机会虽然多,要出头也不易,说不定真会有上进的职工,愿意挑战一下自己呢?”
    “这样的人多了。当初你不也是放弃了效益更好的国营无线电厂,宁愿来区属的崇光厂当纺织女工么。”
    丁砚笑着望她,想起了夹在书里的那张照片。
    第195章 尘埃落定
    不仅何小曼如此, 丁砚选择j省理工学院, 也同样如此。人人都想搭上大船,好借过大船的坚固乘风破浪,但何小曼和丁砚却都选择了首先在岸边参与建造,亲眼目睹小船如何一点点变成大船, 而后再去乘风破浪。
    他们天生是要写故事的, 与来来往往的布景不一样。
    数日后,s市专家组率先撤走, 报告在丁砚的主持下出炉,直接交到了纺工局局长邱勤业的案头。
    这事, 邱勤业当然知道该怎么办,直接跟丁佐民通了电话, 终于心里有了底。一份由纺工局出具的处理意见直接抄送市政府相关部门,并下发到局属各企业。
    李军经市纪委审查后,问题很大,移交了司法机关。而在生产线引进过程中,纺工局涉及的人员居然也颇多,甚至连老局长瞿逸兴也牵涉其中。
    邱勤业恩威并施, 一方面出手保了瞿逸兴,算是报了他的知遇之恩, 另一方面对其他涉及人员毫不手软, 下放的下放, 调岗的调岗, 不动声色地将纺工局的人马换了一拨。
    事情闹得挺大, 东方厂引进国外淘汰生产线的事,成了个笑话,也让其他行业打算引进生产线的,心里敲响了警钟。一时间,大家都慎重起来。
    有人说东方厂这回丢死人了。
    邱勤业却不怕丢人。
    东方厂的人丢得越大,崇光厂的拯救才越有价值。
    而且,这次技术审订可是丁砚主持的,丁佐民再大公无私,也得给儿子几分薄面吧。怎么也得将这次重组工作好好重视起来。
    不要怕折腾,只要是往好里折腾,上头只会对你的工作备加肯定。
    总比几个月都让人想不起你要强。
    天气最炎热的七月,东方印染厂的厂门口,挂上了崇光纺织厂(西林厂区)的牌子,东方印染厂的牌子也还保留,分列厂门两边的水泥大柱子上。虽然崇光厂还没有正式更名为集团,但这个拥有三个厂区以及一个进出口公司当三产的企业,早就具有了集团公司该有的一切元素。
    何小曼与房宗则反复谨慎的商量了几次,将设备科、销售科、一车间车间主任三个位置拿出来,放到崇光厂内部竞聘,竟然应者甚众。
    不仅有崇光厂的职工,也有东方厂原本得不到重用的职工。
    何小曼的态度是,不问出处,给一个礼拜,每人交一篇像样的市场调研和岗位解读过来。当然也考虑到好些人由于历史原因,文化知识水平比较低,尤其要写这样的东西,对他们来讲有些困难,所以何小曼适当放宽了要求,年龄在35岁以上的,着重看面试。
    令人没想到的是,在竞聘销售科科长的人选中,竟然有汤丹。
    何小曼有些意外,而且汤丹事先一点没跟她打招呼,而是和其他应聘者一样,将应聘表格交到了陆永鑫这里。
    所谓朋友,的确便是这样,彼此信任,却又能公事公办。汤丹跟随何小曼这么长时间,行事作风也很接近,做事喜欢凭实力,而非讲交情。
    但这份应聘书倒是让何小曼心中一动。
    汤丹在s市一直在参加各种进修,早已非当年车间里那个小个子挡车工。而且从市场调研来看,她的视野和思路也非其他应聘者可比。销售科最要紧就是有紧盯市场的能力,这样看来,倒真的是一个极好的人选。
    前提是,s市办事处那边需要强有力的人手接替。这点需要和汤丹好好谈谈,因为何小曼对s市办事处的人员还是比较了解,有当地招聘的,也有崇光厂自己的人,能力都挺强,选谁接替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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