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叹了口气,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阿青原是刚刚将保养身体的药膳拿上来,便见他要出门,忍不住劝道:“哥哥过一会儿再去, 不然该凉了。”
    “回来再用也是一样的。”晏迟稍稍有些着急。东吾心性剔透如水晶,是一个纯然赤子,此番殷璇这么处置,他必然要伤心了。
    过了晌午, 断断续续地下起小雨。阿青撑了一把十八骨的青竹伞,伞面上绘着一只水间嬉戏的锦鲤,随着伞骨转动, 慢慢地在雨中游弋到发顶之上。
    佛堂位于靖安宫东北方,离摘星楼相距不远。内中常常有专人洒扫打理,曾经周剑星在的时候,他还常去佛堂参拜诵经,如今物是人非,只剩下一片寂寥空旷。
    因晏迟走得急了一些,雨丝沾衣,袍角稍稍有些潮湿,但他浑然不觉,等一直到了佛堂外面,才稍理衣袖,掀开外头的垂帘。
    内中散发着浓重的旃檀佛香,中央是几位佛陀菩萨的金身塑像。下方是燃着线香的供炉和祭食。
    东吾跪在正中央,背影有些单薄。他年纪小,身上穿着一件银白的纱罩长袍,里面是苏绣的花样。微微卷曲的棕色长发有些散乱,在鬓边垂落。
    他没有回头,似乎也没有看着佛像,而是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即便是听到了门口的响声,也以为是佛堂的仆从前来添置灯烛,没有什么反应。
    晏迟走近了几步,在他身后停步,垂下手抚上了他的肩膀,低声道:“可是受委屈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东吾茫然一愣,旋即转头看向晏迟,眼眶顿时红了一片,眸中水光发润,声音不似平常清越脆亮。
    “晏哥哥……”
    他才叫了一句,眼泪忽地就掉下来了,噼里啪啦地落满衣襟。随后又转过身,抬手擦了擦眼泪,看着眼前的菩萨道:“哥哥快回去吧。原是我自找的,陛下又不……又不喜欢我。”
    他抿了下唇,续道:“倘若是有情意的人,就是娇纵行事、以下犯上,陛下也会……也会心存怜惜。我……我算什么呢。”
    晏迟虽然知道殷璇的目的,但却不好安慰对方,便撩袍跪在他身畔,道:“那些经文,你抄了多少?我帮你一些,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东吾一听更难过了,道:“抄什么经,我宁愿多跪几天。”说着便把那些经文纸张递给晏迟。
    晏迟接过来看了一眼,见到上面的字迹拙劣零碎,乱七八糟地捣成一团,几乎认不出是个囫囵个的字儿来。他半晌无语,想着自己无论怎么写,恐怕也无法跟东吾字迹相像了。
    门外雨声沙沙,落在春日里青碧的草叶与花枝上。晏迟将他写过的东西一一翻看,实在不能说这是个交得上去的东西,便轻声道:“我慢慢地跟你写,不着急。你先同我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东吾闷了一会儿,眼睛还是红的,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他那双淡琉璃色的眼睛特别透亮,这时候含着微微的泪意,更显得神态楚楚。
    “那个、那个江什么,非要在宫里弹琵琶,弹得可难听,还不让我说。”东吾捏了一会儿手上的经文,“我气不顺,过去打了他,他转眼就跟陛下说去了。要说一个宫里,我是主位,就是罚他也是应该的。他就是……有人护着……”
    东吾的声音越说越低,还未等晏迟回复他时,忽地从门口又进来一个人,帘子掀起又落,雨声有一瞬的响亮,随后又慢慢地降低声音。
    一个人影站在佛堂的门口,遥遥地跟晏迟行礼:“请晏公子安。”
    一旁的阿青伸手将晏迟扶起来。他转过身,复又重新见到这位江常侍。
    江情的眉目发冷,是那种在冰窟里浸透过的冰冷,但偏偏又硬是要柔和下来,神态中确有几分像他。墨眸薄唇,唇瓣的形状倒更像徐泽,色泽浅淡。
    他身边跟着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小郎,目光跟江情十分相似。
    “奉命,”江情盯着他道,“来看良卿千岁抄经。陛下说中原文字,千岁总要学会的。”
    晏迟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按住了东吾的肩膀,微微用力,让他稍安勿躁,随后道:“那么,有劳你了。”
    江情点了点头,他脸上还有一点微红的痕迹,但已经消退下去不少,看起来并没有多狰狞,反而像是一丝令人垂怜的点缀。
    晏迟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一直近到面前。
    江情的目光很冰冷,是那种伪装柔和下的冷意,比徐泽还要更甚。他伸出手,隔着几层布料,忽地触上晏迟平坦的小腹。
    “公子,保重身体。”他慢慢地道,“我听说晏公子的身世十分坎坷,不如同我讲一讲?在佛陀菩萨面前诉说,可以将煎熬苦楚,上达神佛。”
    晏迟退后半步:“不必如此。世间不幸之人,何止千万。即便神佛处处倾听,也不能处处相救。”
    “我倒是很想听。”江情很淡地笑了一下,他的语气跟晏迟很像,可又有一丝微妙的不同,“我母亲同我说,天下女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您以为呢?”
    晏迟眉峰不动,连眼神都没有变化,语气平静地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此事无论男女,人人不可免之,不知道江常侍说的,是哪一件衣服?”
    江情半晌不语,久久地注视着他,随后才道:“晏公子怀有身孕,已经很久没有侍寝了吧?”
    他近前一步,在距离东吾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撩袍跪下,焚香参拜,在金身塑像之前添上人间香火。
    晏迟沉默不语,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东吾沉不住气,瞥了他一眼,道:“那是陛下怜惜晏哥哥,如果换了你,你连生育后嗣的资格都没有。”
    江情转而看向他:“比起我来说,良卿千岁入宫一月有余,似乎还是……处子之身?”
    这句话立刻将东吾激怒了,他气恼地挽了下袖子,然后被晏迟阻拦住了,一腔恼火没办法发泄,气得红着眼睛掉眼泪。
    他一边擦拭眼角,一边自己又把自己气到了,觉得怎么这么不争气,让人说两句就收不住眼泪,他就是想跟江情继续吵,也没有任何吵架的气势了。
    晏迟站在他身后,慢慢地给东吾顺背,垂首低声道:“陛下是不舍得伤害你。”
    东吾的难受心气儿才止住,转过头盯着面前的佛陀菩萨,越看越觉得他们不开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另一侧的人参拜完毕,慢慢站起身。江情身上的衣饰与晏迟的相仿,但比他穿得更繁复一些,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戴着那一日殷璇送给他的戒指。
    他上下扫视了晏迟片刻,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地道:“晏公子,我听闻您前几日去太极宫侍墨。您到底是去侍墨,还是……”
    他靠近两步,贴到晏迟的耳畔低语。
    “还是宽衣解带,求人怜惜啊?”
    晏迟的身份在宫中并不算太大的秘密,只要江情上下疏通,将宫里的几位老人打点好了,便能获知他的一些讯息。
    晏迟轻微地蹙眉,语调仍旧温和地道:“江郎君不是刚刚才说,我多日未曾侍奉于陛下左右、未曾在凤凰台雨露承恩么?”
    “这个不好说。”江情盯着他笑了一下,“彤史可以不记载。若是不要面皮就能引来前所未有的荣华权力,又有谁能不动心。”
    晏迟慢慢地听他说,目光停驻在对方如冰的眼眸之间,反倒觉得有些奇怪。他回望过去,目光一直从对方眸间浮冰里穿过,渗透到底层之中。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晏迟缓缓地问了一句,随后又道:“倘若真是心中如此,那你以后的伤情伤心,也可更少一些了。”
    江情没有听懂这句话,也没有贸然回应。他伸手整理了一下衣领,又看了东吾一眼,随后行了个礼。
    “良卿千岁、晏公子,风冷雨浓,我先回去了。”
    说这句话时,语调恍然间又温柔了许多,这回便极似正主了。
    晏迟颔首道:“去吧。”
    他的目光一直伴随着江情的背影,穿过起而又落的垂落门帘,消失在脉脉春雨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东吾: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晏迟:……顺毛。
    突然发现晏晏真是顺毛技能点满,谢谢大家安慰啦,你们顺毛也很强(比心~)感谢在20200206 20:19:32~20200207 14:4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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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闻书听泪
    女人的宠爱, 向来是一件很难说清楚的事情。譬如所有人都以为晏迟会因为身怀龙裔而圣宠不衰的时候,圣人却陡然转性移情,将一个肖似他、却比他更有身份的郎君捧得越来越高。譬如所有人都觉得身为草原明珠的东吾会得到殷璇的赏识和眷顾, 但实际上, 东吾即便位居四卿之一, 到如今为止,却还是清白无尘的少年。
    春雨浇过, 冷夜宫道间的宫人来来去去, 宜华榭渐渐平静下来, 半个月左右都没见到任何来自太极宫的宫人出入。
    议论随后而起, 有一些是可怜他、安慰他, 有一些则是对江情的行为嫉妒埋怨、以为晏迟也是如此。
    短短半月之内,从常侍一路做到公子, 跟晏迟平起平坐,的确是一份非常特别的殊荣。这期间,不仅徐泽和司徒衾前来安慰过,就连应如许和苏枕流也来看过他, 似乎是怕晏迟心情太过波动,影响了身体。或许只是单纯地对那一位新宠看不过眼,也是正常的事情。
    毕竟比起身无靠山、性子又温和的晏迟来说,这位刑部尚书的爱子, 显然更有威胁性。
    东吾虽然被罚了,耽搁了几日,最后到底是将那些佛经抄完了, 其中免不了有一些是晏迟帮他做的。这件事情就算翻过去了,再也起不出什么风浪了。可是连良卿千岁都在江情身上吃亏,其他人难道还不懂得这宫闱里的风向么?
    近几日的延禧宫门庭若市,有无数想要巴结讨好他的,比起当年讨好晏迟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凤君之位空悬至今,在他人眼中,晏迟没有资格,但江情却截然不同。
    至于之前与徐泽商议过的、有关于司徒衾的事情,也要暂时搁置一阵子。晏迟如今连面都见不到,又要怎样跟殷璇慢慢地旁敲侧击、商议对策。
    天气愈发地暖了一些,春衫稍薄。阿青只拿了一件袍角淡青,从尾部衣料向上渐变成玉色的外披,便登临藏书阁,给晏迟添了一件衣裳。
    外面又落着融融的小雨,浇盖在藏书阁后方宫道上的青石之上。栏杆外传来啁啾鸟鸣,声音脆亮地响起来。只是燕雀尚且成双,到了现下这个时候,人反而形单影只了。
    晏迟伸手勾住外披的系带,将锦缎带子绕起来达成活结。听着木窗合上时、外面陡然沉闷的雨声,仍是坐在原处读书。
    “哥哥倒是不急。”阿青煮了一壶恩施玉露,斟在杯中,送进晏迟的掌心之中,“外面都要急坏了,很多人都说您这胎生下来,若是个女孩儿,恐怕就要送到别处去养。若是个男孩儿,更是永无翻身之地。”
    “他们急他们的。”晏迟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从几行字迹中看得累了,伸手揉了揉眉心,道,“这本书你拿回去,我回头再看。”
    阿青应了一声,从他手中接过书册,嘱咐了一句:“楼上书多人少,洒扫的宫人也少。哥哥别自己上楼,仔细摔着。”
    晏迟没怎么听这句话,随意点了点头,在藏书的书架柜子这边挑选。阿青正转身回去料理热茶时,他看得出了神,走到书柜边缘,想看的《洞玄本行经》却还未寻到。他转头望了一眼楼梯,并未觉得陡峭,便稍提了一下衣摆,轻轻地上楼。
    藏书阁上下有六层之高,这里只不过是第二层,越往上人便越少,上面的藏书愈发地晦涩难懂,因而甚少有侍君过来。因为楼宇全体木质,所以即便脚步很轻,也能够听到细微的足音。
    二齿木屐叩击在楼梯上,的确动静稍微大了一些。晏迟上了一层,伸手从中间的一个架子上抱出装书的箱奁,打开寻找的时候,略微抬头,忽地看到书架对面一片精密的绣图,赤红的衣料停驻在书架之后,一人站在他方才取书的地方,手指停顿在原本箱奁放置的地方。
    他手中一停,劲力稍松,书册立即落下去很多,发出响动。楼下顿时传来阿青的问话:“哥哥怎么了?我上去找你?”
    “……不用。”晏迟怔了一下,稍有些慌乱地回了一句,“不用上来。”
    他垂下手,附身去捡地上的书册。藏书阁夜夜有人添灯洒扫,地面自然是干净无比的,可他有一些手抖,捡了半天也没全拿起来,直到另一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
    半月未见,从未想到再逢是这样的场景。他仓促、慌乱、不成体统,殷璇却始终美艳逼人、从容尊贵。
    熟悉的温度驱散指尖的凉意,将他的手指握到掌心中。晏迟被她牵过手,十分努力地克制,将那些沉淀下去的相思都压制下去,可略微抬眼时,那双墨色明眸依旧渡上了一层淡淡的水光。
    他半晌没说话,低头将最后一本书捡回来,正是他要找的《洞玄本行经》,表面陈旧古朴,随着他收书动作的停顿,泪水坠落在书面上,将最后一字的末尾缓慢晕开。
    她在这里做什么呢?……今日休沐、不必上朝,可宣政殿的书籍都是绝品孤本,何必来到这种地方……
    晏迟不知道说什么,他怕自己出声时压不住喉间的哽咽,惹她伤心难过,可有实在有些控制不住,那些徒作平静的每一个日夜,都在蚕食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智和谨慎。
    “……陛下……”
    他的声音果然很喑哑,带着一点儿细微的哽咽声响,尾音的气声轻轻的,好似一触即散的茶烟与云雾。
    在这个称呼出口的下一瞬,晏迟听到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耳畔的气息又沉又冰冷——直到突如其来的温暖包裹住他。
    他被死死地抱在对方怀里,那几本混乱散落的书册都被压在薄披风的下面,顺序胡乱、不成样子。
    殷璇的声音有些低,是他从未听过的语气,像是一只被挖开胸口、剖烂心脏而重伤的猛兽,音色稍高的女声在他耳畔压抑下来,温·热地触在耳根。
    “叫什么?”殷璇把他抱得很紧,几乎整个人都拢在了怀里,“不要哭。”
    晏迟抵着她的肩膀,低软地叫了一声“妻主”,随后却被后面一句烫到心口,泪迹湿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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