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后是个好祖母,周皇后则是个懒婆娘,为图省事照旧将两宫朝贺并到一处,本该只接见少数德高望重老封君的万寿宫,如往年般满殿嘈嘈切切,内外命妇齐聚一堂,唯独少了四张熟脸:于老夫人、周氏、方氏和承恩公夫人。
    早前进宫贺喜时,于老夫人表面不气内心很气,一听说万寿宫的处置,就亲自登门怒怼承恩公夫人,她老人家爱武斗不爱文斗,承恩公夫人内伤变外伤,接连几日被堵着挨骂挨打,结果武斗得太嗨,于老夫人着凉感冒,只哼哼着过问了一句念春然的婚事。
    周氏上报过宫中,候府将军府两头跑,赶在年前发嫁女儿,操劳过后又是放心又是难舍,也跟着病倒了。
    无独有偶,老谪仙刘乾冬日抱恙,刘德轩代表刘家进宫,方氏留在家中侍疾。
    新年朝贺,自然没有趁你病要你跪的道理。
    而半熟脸也少了两张:睿亲王世子妃尚在孝中,康亲王妃念着已逝叔嫂情,特意递折子请皇上首肯,和康亲王一道往睿亲王府拜年,以示皇室恩赏。
    念浅安扫视完一圈,径直飘向安和公主,甜甜喊娘,“我想您了。肚里小宝宝也想外祖母了。”
    安和公主心里受用,面上高冷,“自己都快当娘了,还说这种孩子话。太后疼你,才不顾规制许你坐玉辇,你少惦记我,多用心孝顺太后才是正理。”
    念浅安嘴里嗯嗯嗯,目光唰唰唰,挽着公主娘找寻魏母。
    大概是她眼神太火热,魏二少奶奶若有所感莫名一抖,忙扶着婆母牵着女儿上前寒暄,笑道身边小姑娘是她的长女。
    “今儿这样的场合,本没有小孩子家掺和的份儿。”陈氏含笑开口,面色慈蔼,“是太后知晓臣妇家中就这一个孙女如今还养在膝下,破例开恩让臣妇带进宫给太后瞧瞧。”
    话外之音,她谨遵太子妃那日提点,一来勤于和万寿宫走动,二来日渐和陈太后重拾亲近。
    念浅安闻言欣喜大于心酸,想着远在川蜀的魏大哥一家,看着魏二哥的女儿,顿时感慨万千:曾经襁褓婴儿,转眼已长成又软又萌的小萝莉了。
    她瞬间被萌化,心里大呼小侄女好可爱,一点不肉疼地封了个超厚红包,趁机动手动脚,摸完小侄女的头捏小侄女的脸。
    小姑娘虽害羞但不抗拒,魏二少奶奶自上次林间偶遇后,对念浅安不无改观,当即逗着女儿,“还不快谢过太子妃?”
    小姑娘捏着红包大眼晶亮,脆生生道:“谢娘娘赏。祝娘娘新年康泰万事如意。”
    念浅安诶了一声,光明正大地傻乐。
    安和公主英眉微挑,不置一词:她以前厌恶奸佞魏家,现在不讨厌也不喜欢。
    场面忽冷,姚氏最会看眉眼高低,当即拉着裴氏徐氏大方氏插话,“我们可都听说了,不光殿下给娘娘封了双份红包,连太后也跟着给了双份儿。桂然、蝶飞这两个做姨母表姨母的,也说要给娘娘肚里的小外甥派红包呢!”
    她自动忽略未成家的念桃然、念杏章和念夏章,转头打趣久未露面的念秋然,“见者有份,少不了你的。加上甘然和李二少奶奶,统共四封双份红包,成双又成对,你和娘娘呀注定开年大吉财源滚滚!”
    她照旧抢尽风头,裴氏徐氏大方氏哪会计较,三脸老母亲笑,各自代儿媳甥媳送上红包。
    已婚少女什么的,按说已经丧失收压岁钱的资格,不过是陈太后有意凑趣,由着孩子们淘气,姚氏等人自然捧场。
    念浅安收红包收到手软,和念秋然头碰头嘻嘻笑,见念秋然时不时捂嘴干呕,忙使人知会陈姑姑,等走完过场就送念秋然先出宫回府。
    完了又和徐氏嘀咕,“开席后您略坐一坐,只管去东宫见菲雪姐姐,好好儿吃顿团年饭。”
    徐氏巴不得这一句,千恩万谢无有不应。
    这边一番契阔,那边执礼太监亮开嗓子,礼乐声起陈太后升座,宫宴正式开席。
    其中繁琐热闹不必多说,只说念秋然、徐氏先后退席,歌舞上场大戏上台,殿内不拘走动,七皇女立即摸到念浅安身边,语气泛酸,“我长这么大,就没听说过出阁的姑娘家还有红包拿的!皇祖母和六哥疼你就算了,你娘家人竟也跟着胡闹。我可先说好了,等你今年生下孩子,明年才有我的红包拿!”
    她看在眼里,酸在心里。
    念浅安一脸“少女心事好难搞”的无语表情,边随手甩出给七皇女九皇女的红包,边随口怼小野猫,“大过年的多喝酒少吃醋。东宫喜讯喜了快一个月,你连句恭喜都欠奉,倒有脸跟我瞎炸毛?”
    “谁吃醋了?我才没有吃醋呢!”七皇女嘴里不承认,手上娇羞地捶了念浅安一下,语气由酸转苦,“我不是不想登门道喜,而是实在分不出空来。京中各处善堂也要过年,我瞧着账目虽琐碎,银钱数目却不大,一时好奇就出宫转了转……”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亲眼所见,她才真正知道善堂善在哪里,收留的孤寡苦在哪里,听着那些穷苦人乱糟糟喊她救世活菩萨,她却生不出得意自满,转过一圈回到富丽堂皇的宫殿,辗转反侧间竟觉一颗心越揪越紧。
    整个腊月,她几乎都泡在善堂和义庄。
    念浅安静静听罢,脑中贱兮兮地滚过一行大字:皇三代微服私访为哪般,始知民间疾苦棒棒哒!
    滚完不吹不黑,只捧着先大出血后恶寒的小心肝,也娇羞地回捶七皇女一下,“我还以为你是忧心姜大都督的事儿,没心情窜门做耍呢?”
    可惜娇羞得不到位,捶的力道没控制好。
    打了个趔趄的七皇女默默坐稳,不觉恶寒只是沉默,半晌才气哼哼地嘟囔道:“八弟说,大舅父的事儿除非是受人诬陷,否则不值得忧心。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大舅父?大舅父若真是只害国害民的蠹虫,就该依法惩办!”
    气完笑,嘟囔转作傲然,“姜元聪能除族,大舅父也能!剔干净这些祸害,好过任他们继续拖累母妃,败坏我外祖家的名声!姜家又不是没人了,大不了从旁支远亲里再挑个好的,将来顶立姜家门户就是!”
    她生得晚,比起姜贵妃和乐平郡王,和姜家的感情实在算不上深厚。
    她和八皇子仿佛活在象牙塔里,对事对人不偏不倚,根不正苗却红。
    念浅安心情复杂滋味酸爽,真情实感地喟叹道:“歹竹出好笋这句老话,要是反过来也能成立就好了。”
    她真心希望,七皇女和八皇子这两颗好笋,能感化姜贵妃和乐平郡王这两颗歹竹。
    七皇女半懵半懂,转瞬回过味来,正打算来个野猫发威问念浅安什么意思,就见歌舞大戏猝然停歇,殿外匆匆搓进俩小黄门,打手势止住殿内喧阗,直奔上首尊位。
    念浅安眼睛微眯,“瞧着不像常跟在刘总管左右的熟面孔?”
    七皇女不以为意,“乾清宫的小黄门还能有人敢冒充不成?”
    二人各执一词,众人则各有忖度,或明或暗无不将注意力转向上首。
    听不见小黄门说了什么,却看得见陈太后神色微变,起身时脚步竟踉跄,不等陈姑姑急急上前,就被周皇后、安和公主一左一右牢牢扶住。
    安和公主看一眼周皇后,又深深望住陈太后,轻声喊外祖母,“有皇后和我陪着您呢!”
    她眉目镇定,语气坚毅。
    陈太后似缓过神来,再抬脚身形已稳,不发一言越众而出。
    陈姑姑、周姑姑、刘嬷嬷紧随其后。
    得其中一个小黄门传话的姜贵妃亦是神色微变,直到陈太后一行离开似才惊醒,忙扶住姜姑姑离座,经过七皇女时脚步微顿,“你也随我来。”
    七皇女顾不上细问,更顾不上和念浅安斗嘴,牵着九皇女带着大宫女、奶嬷嬷匆忙跟上。
    突然来了两个小黄门,徒然请走两拨人马。
    众人看在眼里,疑在心里。
    偏偏身在宫中,不好招来随身仆从胡乱打探。
    原本喧阗喜庆的殿内,一时静若无人。
    本在殿外候命的四大丫鬟飘到念浅安身后,为首小豆青低声踌躇道:“恐怕是前头出了什么事儿……”
    念浅安无声颔首,表情略苦逼。
    不单是前头出了事,出事的还是皇上。
    否则陈太后不会失态,任由安和公主跟着,却把她给彻底忘了。
    不过,万寿宫曾是小豆青小豆花的主场,上下宫人不是老铁就是老相识。
    她心头微定,正准备兵分两路各自行动,却听耳畔訇然,视野内涌进一溜宫女太监一溜带刀侍卫,万寿宫宫门缓慢阖上发出一阵隆重声响。
    有那眼尖的外命妇失声惊呼,“金吾卫?!”
    风云突变,全员躁动。
    两溜来人倏忽分开,去而复返的姜姑姑显露人前,站定殿外院中,一向倨傲的老脸罩在满院喜红装饰下神色莫测。
    她不做声,椒房殿总管太监恨不能踩下她好上位,当即捏着嗓子抢先开口,“皇上龙体抱恙,有意改立储君。杂家奉命来请靖国公夫人并几位阁老夫人,还有——太子妃!”
    龙体抱恙,和改立储君有个狗屁因果关系!
    这哪里是来请人,分明是来拿人!
    或不安或惊疑的内外命妇们只觉匪夷所思:小黄门是谁派来的?皇上龙体是怎么抱恙的?陈太后等人眼下是好是歹?前头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还有姜贵妃。
    来人除了金吾卫就是椒房殿宫人。
    姜贵妃方才反应是否做戏?
    椒房殿是想……造反?!
    众人惊疑不定,下意识看向念浅安,一看更惊疑了。
    嗯?
    嗯嗯嗯?
    太子妃这是在干啥?
    第317章 原地坐化
    上首半空,座席仅次陈太后、周皇后的念浅安独坐尊位,实在明显十分打眼。
    她仿佛看不见听不见,正旁若无人地吭哧吭哧掰腿,一副试图捻指打坐的模样。
    目瞪口呆的众人:太子妃是瞎了聋了还是疯了?这什么奇葩反应?
    连带被关注的四大丫鬟想着东宫这阵子没少暗中动作,心里虽多少有底,面上仍难免紧张,边承受注目礼边输人不输阵,拔高声调给念浅安撑场,“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艰难打坐眉眼半垂的念浅安:“……我想试下能不能原地坐化,好度过此劫。”
    撑场失败并且紧张不下去的四大丫鬟:“……不,您不想。”
    同样惊疑不下去的众人也:……不,您可别。
    本来剑拔弩张的殿内殿外,此时不分敌我想法有志一同:传闻中骄横蛮横当众打过人的太子妃,敢不敢再不着调点!
    全员表情逐渐冷漠。
    苦中作乐的念浅安则表情逐渐变态,腿一抻眼一抬,捣完乱镇住场正打算来一波苏且王霸的唇枪舌剑,就被乍然响起的碎瓷声吓得差点弹起来。
    “真要原地坐化,也不该是太子妃!”贤妃砸完酒盏砸酒樽,抄起片大肉的匕首癫声大笑,“这是皇上的后宫,能做后宫主儿的是太后是皇后!轮也轮不到椒房殿的阉狗乱吠!横竖我活着不过是为了年年能给我的小五上柱香,今儿谁不让我好活,我就不让谁好死!”
    她静时如寻常妃子,动则如狷介狂生,一语惊醒座中人。
    “贤妃妹妹这话很是。”德妃无缝衔接,不提五皇子只提皇上,“我侍奉皇上多年,又有幸协理皇后宫务,倒不知一向励精图治的皇上,何时成了公公口中朝令夕改、不顾朝野安稳的昏君了!”
    她敢说,椒房殿的总管太监却不敢应。
    “公公莫不是怕落人口实?”大方氏缓缓起身开口,“我幼承庭训,只知天地君亲师,只认宗法国法律令。公公不敢答,就换个敢答的,仔细明白地说清楚,公公带兵而来奉的是哪道圣旨哪条律法?”
    她是孔氏主母,背后站着衍圣公并天下学子,莫说一个阉奴,便是君王也不敢轻慢。
    衍圣公夫人和她并肩而立,看向女儿的目光似哀似怒,“椒房殿若是假传圣谕,便是天地祖宗都不能容的大逆不道!”
    姜贵妃不在,七皇女也不在,形单影只的乐平郡王妃白着脸轻闭眼,声线支离破碎,“母亲,伯母,你们或许不信,眼下究竟怎么回事,我并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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