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山道分成几条岔路,两侧除了沙,就是雪,有一条路极狭极长,两边雪尤其厚。
    朱南羡盯着这条路,忽然心神一动,吩咐:“将獒犬牵过来。”
    两只獒犬皮毛厚实雪白,身形硕大,立起来足有人高。
    朱南羡将它们引到那条狭路口,让它们凑近嗅了嗅一片带血的衣衫,俯身揉了揉它们的头,温声道:“去吧。”
    白獒在前头边探边走,朱南羡领着兵,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走了小半刻,两只獒犬忽然徘徊起来,似是打不着方向,发出低低的吠鸣声。
    郝叔问:“南总旗,它们是不是闻不到赤力蛮子的血味儿了?”
    朱南羡往四下看去,这里地势凹陷,两侧的雪堆足有几人高,奇怪鸭子坡其余地方都是一半雪一半沙,这里的沙都被雪埋了。
    “正相反。”朱南羡道,“这里血味最重。”
    血味最重?
    可四下一个赤力兵都瞧不见啊。
    一众人虽不解,但听了他这句话,均屏息凝神。
    “拿火矢来。”
    西北冬日作战用的火矢,布里裹着的油都是特制的,遇雪不灭。
    朱南羡拉弓如满月,寂静的山道上,只听“嗖”的一声破风之音,射出去的火矢如长虹贯日,“噗”一声扎入雪堆的同时,只见两侧山道的雪纷纷掀落,一个又一个藏于雪中的赤力逃兵自雪中站起,双目通红,做最后拼死一搏。
    “杀——”
    鸭子坡埋伏的赤力逃兵虽不少,但他们被连日追赶自此,已是强弩之末,不出半日,便被朱南羡所率领的追兵全部歼灭。
    入冬后,大随与赤力的头一场战事大获全胜,到了夜里,军营里燃起篝火,宰了牛羊,开了几十坛烈酒,慰劳有功将士。
    朱南羡一行人等围火而坐,有忍不住嘴馋的,已对着篝火上“滋滋”出油的羊腿流起口水来。
    身旁有个人称“小山子”的将士,揩了一把口水,问:“南总旗,您说,咱们这场仗打赢了,赤力能消停个一两年么?”
    朱南羡见烤的羊腿已熟了,取下腰间匕首,颇为熟稔地切成数份,唤了人来分,又自取了两块,一块递给小山子:“难说,眼下是冬天,再怎么交战都是试探,今天也不算赢,只能说是打退,今冬他们该是不敢扰事了,等开春,大约要整军重来。”
    小山子听了这话,重重叹一声,连握在手里,方才还令他垂涎三尺的羊腿肉都似没了滋味。
    郝叔看他这幅样子,取笑道:“怎么着,小山子想家里的媳妇儿了?”
    此言出,一旁几个将士都跟着笑起来。
    小山子才十九岁,成亲不到半年就来了西北,听了这话,耳根子红得要滴血,嚷嚷着辩解:“想媳妇儿咋了?好不容易娶个媳妇儿,谁还能不想么?不信你们问问南总旗,问问他想不想自家媳妇儿!”
    一群人听他这么一说,目光不约而同朝朱南羡看来。
    朱南羡还在分羊腿肉,手里动作一顿,他看小山子一眼,篝火在眸中绽开一朵星花,点了一下头:“想。”
    另一名将士又取笑道:“你想你的媳妇儿,把南总旗扯进来干啥,我看你啊,小小年纪的——是想脱了裤子抱着媳妇儿睡觉!”
    小山子一张脸霎时红得跟血烧似的:“你、你,南总旗您给评评理,他说这话,臊不臊得慌!”
    那将士理所应当:“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有啥好臊的!”
    朱南羡没忍住,跟着一群人一起哈哈大笑。
    他们这里说着话,那头有一个参将模样的走过来,众人一看,竟是常跟在左将军身旁的李参将,忙要起身行礼,李参将抬手压了压,意示免礼了,然后对朱南羡道:“南亭,左将军叫你过去一趟。”
    朱南羡将割羊肉的匕首往小山子手里一塞,拍了拍他的肩,起身随李参将往军帐而去。
    得到帐内,原本有些无状的李参将步去左谦与茅作峰身后,与他二人一起毕恭毕敬地对朱南羡行了个礼——方才在将士面前,为不曝露晋安陛下的身份,他不敢对他做出恭谨姿态。
    朱南羡脱下绒衣大氅搁去一旁,露出里头一身天青色曳撒:“怎么,有要事?”
    军帐是连帐,一道帘子隔出里外两间。
    左谦看了那帘子一眼:“京里来了人,说要求见陛下。”
    话音落,帘子便被被人掀开,阙无走出来,对着朱南羡行了个礼:“晋安陛下。”
    他腰间别了一把刀,背上似还另带了一把兵器,被黑布裹着,瞧不清究竟是什么。
    朱南羡的目色沉下来,他没应声,步去一方案几前坐了,挪开面前的酒坛子,这才问:“朱昱深让你来的?”
    这话出,左谦与茅作峰都戒备起来。
    朱南羡看他二人一眼,道:“你们出去吧,我单独与他说。”
    茅作峰一急:“可是——”
    他们这些人,都是将领出身,早年卫所之间调动频繁,彼此的本事如何都一清二楚,阙无武艺极高,在军中几无对手。
    左谦将茅作峰一拦,拱手道:“那末将与茅子就退在军帐外候着,陛下若有吩咐,唤一声即可。”
    言下之意,阙无若敢对朱南羡动手,都是习武出生的,他们这么多人还治不了他一个么?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盘。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待左谦二人退出去,才道:“说吧。”
    阙无道:“陛下遣末将前来西北,是让末将把一桩旧事的实情告知晋安陛下。”
    “我为何在从明华宫的大火中脱身?”朱南羡看着案几上的酒盏,眼皮都没抬,“或者说,柳昀,亦或是他朱昱深,为何要留我性命?”
    “是。”阙无点头,“晋安三年,陛下您原在西北,之所以独自返京,是因为您得知苏大人被软禁于柳府,性命难保。陛下您可知道,苏大人为何会被囚禁在柳大人府中?”
    朱南羡沉默不言。
    与苏晋的重逢太匆匆,她又似乎不愿提及当年事,他便也没问。
    “苏大人之所以去柳府,是为还一枚玉玦。”阙无道。
    “玉玦是柳大人的父亲,柳老先生赠给苏大人的。相赠时,只说柳谢两家是世交,权当长辈给晚辈的见礼。但实际上,玉玦是一对,另一枚在柳大人手上。也就是说,柳老先生给苏大人的玉玦,依规矩,其实是该赠给柳大人的结发妻的。”
    第261章 二六一章
    朱南羡扶着酒盏的指节动了动, 一瞬握紧,又一瞬松开。
    “苏大人收下玉玦时,并不知情, 后来晓得柳老先生赠玉别有深意, 当即便去柳府归还, 这才被柳大人拿住绝佳时机, 将她囚在了柳府书房。”
    朱南羡怔然——苏晋被迫就范,竟是因为这么一桩看似不起眼的小事。
    他此前一直困惑, 当年他们与朱昱深已势同水火,阿雨为人谨慎, 冰雪聪明, 如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掳去柳府?如今听阙无这么一说, 全然想得通了,阿雨虽伶俐,但在情义二字上,心思极纯极净, 她早已与他私许终生,怎可另收旁人的定情物?何况, 在她心深处, 始终对柳昀存了一份抹不去的信任与仰慕, 不信他真的会害自己。
    “我听闻, 柳老先生与柳昀的关系并不算好, 父子之间, 若非老御史调和, 这些年恐怕几无往来,既如此,柳老先生怎么会知道柳昀对时雨的心思,还以玉相赠?时雨收下玉后,倘无人相告,又怎会得知玉玦原该是一对?”
    这不像是柳昀的手笔,他不会拿自己的私事做文章。
    阙无道:“晋安陛下问到要紧处了,这就要说到一个人,文远侯。”
    “柳大人对苏大人的心意,是文远侯告诉柳老先生的。苏大人为何会得知玉玦是一对,亦是文远侯寻了个时机进宫,‘随口’与苏大人提的。还有一点,柳大人日无暇晷,为何会这么赶巧,在苏大人去柳府还玉时,恰好也回了府?因为文远侯说要去杭州,嫌路途聊赖,请柳大人回府为他取一卷孤本,柳大人回到柳府后,撞见苏大人,全然明白过来,这才一不做二不休。”
    文远侯,齐帛远。
    朱南羡心下凝然,是啊,他怎么把这号人物忘了。
    这个满目慈悲,年近古稀的书生。
    昔父皇开朝,身边三位谋士,谢煦,孟良,齐帛远,他们能在群雄逐鹿,英杰辈出的乱世中,百算千谋夺下江山,饶是看上去一身霜雪儒意,哪个会是简单的人物?
    何况齐帛远是谢煦的至交,是阿雨的尊长,她对这样的人,从来不设防。
    只是她忘了,齐帛远非但是她的尊长,也是柳昀与朱昱深的恩师。
    历经谋天下,诛功臣,故旧尽散尽亡的老书生,早就心灰意冷,根本不在意龙椅上坐的是朱家哪位子嗣,也是拗不过这一辈子悲天悯人的脾气,不舍得看柳昀与朱昱深伏诛于夺位的厮杀中,这才又搅进了血淋漓的权争中。
    “当年苏大人从安南回京,查到行商案的端倪,柳苏二位大人因此势同水火,但……两位大人的交情,宫里的人都是知道的。”
    苏晋无法对柳朝明动手,而柳昀,又如何对苏时雨下得了狠手?
    两人这么犹豫再三,便一直拖到了九月。
    晋安三年的九月,朱南羡已快班师回朝了,再等下去,朱昱深与柳昀一党只会功败垂成。
    朱昱深便是算到了这一点,才去恳请齐帛远出手相助。
    其实齐帛远也没有立时应承,柳昀,苏时雨,朱南羡,朱昱深,对他而言都是故人之后,半辈子知己情被帝王心糟蹋得一文不值,满腹惊才绝艳的学识到末了权当闭门作赋的消遣,女儿齐钰病逝后,与这荒唐人间最后一点牵绊,便是这几个后生晚辈了吧。
    虽然就跟注定了似的,早料到他们也会走到你死我活的一日。
    直到朱昱深说:“若恩师肯助我,我日后非但不会杀苏时雨,还会在这朝堂上,为她留一席之地。”
    齐帛远听了这话,眼里黯下去的光倏忽一亮。
    但他很快又在心里笑话自己,活成一把老骨头了,竟还想万般求全,看淡红尘看淡生死学不会吗?
    “阿雨是个女子,单这一点,便足以致她死无葬身之地,你握着这样的把柄,还在乎她一条命么?何况你是个惜才的人,若日后皇位是你的,留她在朝堂,比杀了她高明太多。老夫不需要你保阿雨,你若想请老夫出手,便另许老夫一诺。”
    朱昱深一揖:“恩师请说。”
    “老夫要你保住,晋安帝的性命,并承诺这一生直到你死,被迫也好,主动也罢,都不可对他下杀手,不能令他因你而丧命。”
    朱昱深若想谋取皇位,头一个该杀的人就是朱南羡,齐帛远的要求乍听上去荒谬至极,但朱昱深似乎并不意外——他的恩师若没有这副悲天悯人的脾气,早该死在朱景元诛功臣的屠刀下了,如何能平安活到今日?
    “学生能知道恩师让学生许下此诺的原因吗?”
    齐帛远目光落在窗外,笑了一声:“你不是已算准了老夫悲天悯人?”
    但,若细究起来,悲天悯人与普度众生还是有分别的。
    齐帛远是在皇权争斗的旋涡中淌过一遭的人,自问若今日帝位上的人是朱悯达亦或朱沢微,他大概不会顾惜他们性命,但朱南羡与他这些兄弟太不一样了。
    当年朱景元执意将齐钰许给朱稽佑,齐帛远苦求无果,到最后,只好恳请故皇后相帮。
    那日,还是少年的朱南羡就跟在故皇后身侧,看着这位双鬓斑白的叔父爱女心切以至于情急落泪,便与故皇后一同劝道:“侯爷莫急,我会与母后一同求肯父皇,请他莫将齐钰阿姊嫁给三哥。”
    这事正发生在诛杀功臣的一年后。
    满宫鲜血还未洗净,臣子王孙个个风声鹤唳,谁不知道景元帝赐婚朱稽佑与齐钰,不过是想用一个不那么出色的儿子,牵制住齐帛远这个功劳赫赫的老臣?
    谁敢去触这个霉头?
    后来便也只有故皇后带着十三皇子去求了情,虽然徒劳无果。
    齐帛远那时就知道,朱景元这些儿子里,英杰虽众,但多是狠辣深沉之辈,而果敢清明,赤诚磊落,重情重义的,只有朱南羡这么一个,可惜这样的性子,生在帝王家,还是嫡出,日后真是要苦了他。
    把思绪从往事里唤回,齐帛远道:“你要夺位,本就是一场豪赌,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今日若非走到生死存亡的一步,不会来请老夫出手。而老夫,便只这么一个条件,保下朱晋安。”
    韬光养晦,忍辱负重,薄情寡义,雄才伟略,朱景元真是好福气,生了朱昱深这么一个这么像他,又不这么不像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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