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轩见那孔辙一瞬间就变了脸色,心中只觉解恨,犹自觉得不足,就继续说道:“她还能在哪儿?做了那样的事,犯下了如此大的错处,自然是被关进了孔家的地窖,等着老太爷的丧事一过,父亲说就要送她回夏家,一封休书,要休了她!”
    这话不啻于五雷轰顶一般,孔辙只觉得耳朵发蒙,眼前一片黑暗,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一把扶住了一旁的一把椅子,这才勉强站住。
    “此话当真?”他犹自不信,只努力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孔轩看。
    孔辙如此模样,孔轩大觉解恨之余,又忽觉心中无限难过,沉默片刻,点点头道:“是真的。”却是鼻尖一酸,眼中似有水泽踊跃出来,孔轩忙动动眼皮,将眼珠子咕噜转了两圈,才说道:“我是救不出娘的,可你不一样,那到底是你的亲娘,不管她做了什么不能原谅的事情,都是为着你的缘故——”
    说着眼神忽就变得恶狠狠起来,瞪着孔辙道:“你一定要管她,你若是不管她,我保证一定要你身败名裂!”撂下了狠话后,孔轩便去了,只剩下孔辙一个人,靠着椅子背,慢慢就瘫软在了地上。
    萧淑云一行人先到了嵩阳城,岳氏放心不下,又碍着身份不好就去孔家住着,只得温声说道:“不如把如意搁在家里头,到底是白事,再吓到了孩子就了不得了。想来辙哥儿那孩子是个懂是非的,不会怪罪的。”
    萧淑云一想,却也是个好法子,就点点头,笑道:“如此,娘就要受累了。”
    岳氏笑道:“这是我闺女的孩子,我就是受累,也是心甘情愿的。”
    萧淑云情不自禁就握紧了岳氏的手:“那女儿就去了。”
    岳氏点点头:“路上不要慌张,你才生养了孩子,一定要好好保养才是。总是那边儿还要守灵做法事,误不了时辰的。”
    萧淑云点点头,就叫奶娘和孔如意一道,就留在了萧家。
    虽说是误不得时辰,可萧淑云到底不敢大意,紧赶慢赶的,两日后的傍晚,就到了孔家。
    自有双瑞守在门口,一路殷勤地将萧淑云引回了孔辙的院子。萧淑云这才从双瑞口中知道,孔辙竟是病了。
    孔辙病得不轻,萧淑云一进得屋子,就嗅得了满屋子的苦药味儿,再去撩开床帐子,就见孔辙脸色蜡黄,正病恹恹躺在那里,见得萧淑云来了,强浮出一抹笑:“你来了。”又见萧淑云要往跟前凑,忙又摆手:“你坐远些,莫要过了病气儿。你身子才好些,可不能有了闪失。”
    萧淑云哪里肯听他的话,坐在床沿上就急了:“晓得你同祖父祖孙情长,只是到底是老人家,总是有这么一天的。你若是这般过度伤心,毁了身子,祖父地下有知,也绝不会高兴心安的,这可不是真正的孝道。”
    孔辙微微轻叹:“不是为着这个缘故。”
    萧淑云见他眉间拢着一抹愁苦,不由得问道:“那是为着哪个缘故?”
    孔辙摇摇头:“都是些腌臜事,不知道也罢!”
    萧淑云便晓得,这必定是孔家内宅子里不得告人的愁心事了,也不再多问,只说道:“不管什么事,身子最是要紧,不为旁的,便是为着我和如意,你也得好好养好身子。”
    孔辙这才问道:“如意呢?”
    萧淑云道:“娘说如意小,她舍不得叫她再经车马劳顿,就把孩子留在了嵩阳城。”说着仔细打量着孔辙的脸色,继续道:“路上如意百般不适,有些着凉起热,我就想着,倒不如就搁在嵩阳城,也省得孩子受苦。”
    好在孔辙并不在意,笑道:“小孩子家家的,走了那么远的路,的确难为了她。”又去看萧淑云:“你呢,身子可还好?”
    萧淑云见孔辙不怪罪,又如此惦记她,不由得心下一暖,笑道:“我很好,只是看着你受苦,心里不好受。”
    孔辙又叹了口气:“人生在世,总是要有些不称意的。”伸手握住萧淑云的手,嘱咐道:“你既是回来了,赶紧收拾了,就去大房二房里头拜见长辈。这时候总是不要留了把柄,再叫人说三道四才是。”
    萧淑云一面应着,就起身去换衣裳,心思孔辙这话有些意思,再说三道四?为何是再呢?
    廖氏那里早就收拾妥帖,就坐在正堂里等着萧淑云去拜见,下首处坐着大奶奶甄氏,怀里抱着一个女娃,正是孔大爷唯一的女儿孔如玉。
    “娘,一会儿要来的,是二婶子吗?”孔如玉刚过了四岁的生辰,长着一张似玉如花的小脸,极是惹人喜爱。
    甄氏一听得二婶子,面色就是一变,也不说话,只是伸手拢了拢女儿的衣襟,柔声道:“你今儿晚上吃得很少,如今肚子饿吗?”
    孔如玉摇摇头,笑道:“不饿。”又去问道:“娘,娘,她们都说二婶子是个美人儿呢,娘见过二婶子吗?”又嘻嘻笑道:“也不知道二婶子好看,还是我屋子里画儿上的人好看呢!”
    甄氏只觉心口都因着女儿的话裂出了一道口子来,她这辈子最恨三房的人,哪怕那孔二爷如今已经过继到了大房,可甄氏的心里,却觉得若不是三房害得她丈夫年纪轻轻便没了性命,他们大房,又如何会没有子息,还需得过继了三房的儿子来做顶梁柱。那萧氏既是孔二的妻室,沾染了三房的气息,也都是一样可恶惹人恨的人。
    廖氏眼见甄氏的脸色,心里又是痛,又是为难,暗自叹了口气,冲着孔如玉招招手:“来,乖孩子。”
    孔如玉乖巧地从甄氏怀里下地,又软绵绵叫了一声“祖母”,就扑将过去。
    廖氏一面心肝肉的叫着,一面去看甄氏的脸色,见她垂着头,半边脸上尽是悲伤的阴霾,不由得张口劝道:“那事儿怎么也怪不到萧氏的头上去,待会儿你可莫要这幅模样,到底,咱们大房如今还是要靠着老二的。”
    第094章
    廖氏的话仿佛火苗一般, 直接燃着了甄氏一直压抑着的怒火, 她猛地站起身就哭喊起来:“哪个愿意靠着他, 若不是三房,我的夫君好好儿的活着,比他孔辙还要强上三分, 用得着去靠着他!如今我们大房枝叶凋零,还不都是三房害的。还要我好脸色对待他们, 我做不到!”说着捂着脸痛哭起来:“娘啊, 儿媳真的做不到啊!”
    廖氏也跟着掉眼泪, 她的夫君和儿子都是因着三房之故而死,她如何不怨恨三房, 只是冤有头债有主,惹下了乱子的是三老爷,实在不干孔辙他们的事。
    “娘知道,娘知道的。”廖氏一面哄着被甄氏吓哭的孔如玉, 一面含泪道:“我如何不恨你那三叔,只是事到如今,你得为着如玉着想。这事儿说到底,也不是辙哥儿的错, 当初要过继, 他也不愿意的。你要恨,就去恨你那三叔, 这些事情,全都是他一个人惹出来的。等会子萧氏来了, 你再不许这个模样。你无辜,她更无辜。本就是个可怜人,何苦又去为难另一个可怜人,给自己多添罪孽。她日子也不好过,这般复杂的人家,也够她受的。”
    见甄氏面上犹自忧愤难平,廖氏抽了帕子擦了眼泪,恢复了一贯的雍容姿态,淡淡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若是实在忍不住,我也不为难你,你不如回屋去吧!”
    甄氏不过是一时激愤,如今被婆母当面斥责,如何敢再使性子,忙擦了泪,抽噎道:“娘莫要生气,我,我就是瞧着萧氏命好,心里难受。”说着又忍不住流起了眼泪。
    廖氏中年丧夫,甄氏少年丧夫,廖氏感同身受,从来都不舍得为难甄氏,于是含笑道:“知道你是个好的,赶紧去重新净面梳妆,你是大奶奶,是她的大嫂子,就该有大嫂子的气度和仪容。你出身书香,她来自商门,可莫要叫人家小瞧了你!”
    等着萧淑云去的时候,已是过了半盏茶的时辰。
    当初刚成婚,萧淑云再是心中平静,面上也少不得要有些初婚的拘谨,如今生了孩子,心中大定,廖氏瞧去,只觉她面色红润,倒是愈发的雍容稳重了。
    甄氏一旁搂着女儿,看见萧氏如今气色甚佳,少不得要在心口上掬一把辛酸泪,然而有了廖氏方才的敲打,她倒也能稳得住气。
    萧淑云提起裙角,一手搭着碧儿的腕子,一面步履缓慢地进了屋子。
    廖氏是上了年纪的,又是寡妇,屋子里的装饰很是素净,除了一水儿的红木家具十分的奢华低调,竟是半朵儿的带颜色的花儿也不见,只在桌子上摆着一盏水晶花瓣儿碗,放了些水果在里面。
    “给母亲请安。”萧淑云双手交叠搁在腰处,蹲了个万福礼。
    声音甜美,姿态从容,甄氏想起当初大爷还在的时候,她也是这般挺胸直背,活得有滋有味,不觉心下又起了难受,再去看萧氏的时候,眸中就忍不住带了丝嫉恨。都是女人,凭甚她过到了如此地步,这女人不过商门出身,还是再嫁之身,却是比她活得好了太多。
    廖氏忙就起身扶住了萧淑云,笑着拉她起来,笑道:“车马劳顿的,难为你才刚到家,就又来拜见我了。”
    萧淑云笑道:“出必告,反必面,这是为人子女该做的,虽是旅途疲倦,也是要来和母亲道声安的。”说着又对着甄氏拜礼。
    那孔如玉一见萧淑云进屋来,便将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了萧淑云,此时挣扎着从自己母亲膝盖上滑落,上前就拉住了萧淑云的手,笑道:“二婶婶,你长得可真好看,比我屋子里画儿上的美人儿还好看。”
    萧淑云一瞧这孩子,便猜到是孔家大爷的遗孤,又见她眉眼俊秀,面目可亲,情不自禁就蹲身下来,笑着揽住她:“你就是如玉吧!”
    孔如玉忙不迭地点头,萧淑云就从腕子上撸下来一个碧水般清透的玉镯子套在了孔如玉的腕子上:“婶子喜欢你,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孔如玉一瞧那镯子就愈发欢喜起来,她又天真好奇,于是小鸟儿般叽叽喳喳就和萧淑云说起了闲话来,不过是问了些凤凰镇里头有什么好玩儿的,好吃的。
    廖氏由着她们说了会子话,才拉起了萧淑云,笑道:“得了,蹲久了当心腿麻。”又和孔如玉道:“既是你婶子给你的好东西,如今你又用不上,还不赶紧去屋子里把东西搁好。”
    见着孔如玉笑嘻嘻去了,廖氏这才拉着萧淑云在玫瑰圈椅上坐下,自家去了首位坐下,一面叫人上茶,一面笑道:“怎不见如意那孩子?”
    萧淑云忙站起身,恭敬道:“原是如意年纪小,路上着了风寒,便留在嵩阳城我娘家,叫我娘照看着寻医问药。”
    廖氏才刚浮出一抹笑,就听甄氏凉凉接道:“莫不是家里有白事,故意留在娘家避讳吧!”又哼了一声:“果然是身娇肉贵的,咱们如玉可是比不着的。”
    萧淑云心中一惊,暗说这位大嫂子看来是个不易相处的,脸上却忙笑道;“自不是这个缘故。如意是太爷的重孙女,是孔家的儿女,若不是年幼,又病了,我又唯恐带着她耽误了行程,必定是要带回家来,为太祖爷叩头守灵的。”
    甄氏又是凉凉一笑,待要说话,却被廖氏接了话茬,笑道:“你日夜兼程,孝心可见,既是问了安,不如早些回去,也好早些休息。”
    既是廖氏肯她离去,萧淑云自不会不从。
    待萧淑云去了,廖氏立时就拉下了脸色。甄氏知道自家没忍住说了胡话,惹怒了婆母,当下也不敢托大,只能垂手而立,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委屈,不由得就又流起了眼泪来。
    廖氏本要将甄氏大骂一通,然则瞧见她泪眼朦胧,模样可怜,心下软了软,想着死去的儿子,到底没忍心责怪她,只是冷冷说道:“你嘴皮子上过足了瘾,却也不知道你得了甚个实惠。你便是不管你妹妹月兰的死活,总也要想想你的亲生女儿如玉吧!她是个女孩子,以后早晚是要出嫁的。这外嫁女,娘家就是敦实可靠的依仗。我倒要问问你,你娘家的兄弟可能照看了咱们孔家的女儿。你若是觉得你们甄家必定会护着如玉,我也不委屈你,你就只管由着自家的性子来便是。”
    甄家虽是书香门第,可到了这一辈儿,子孙不肖,早就是败落了,甄氏女儿犹自周全不住,何谈孔家的女儿。
    甄氏一听,哭得更是凶了。
    萧淑云这厢出了廖氏的院子,碧儿一面扶着萧淑云慢慢走,一面嘱咐前头打灯笼的三朵:“你小心些打灯笼,莫要摇摇晃晃看不清楚脚下的路,再把奶奶给摔了。”
    三朵低声应了,碧儿又叹气道:“这位大奶奶,似不是个易相处的。”
    萧淑云点点头,满怀心事道:“孔家的事我也是略有耳闻,这位大奶奶也是个可怜人。她对我似有不满,怕也是为着二爷到底是三房出来的,不过是迁怒罢了!”又交代碧儿:“回去你和底下的人交代了,只要是碰上了大奶奶房里的人,叫他们忍让几分。总是孤儿寡母的,也是不容易。”
    碧儿这里应了,一干人又往二房的柴氏那里去了。
    柴氏晓得萧氏必定是要先去大房那里的,于情于理她都挑不出刺来,可她就是心里不舒坦。
    再者如今老四老五是当家人,辙哥儿那孩子,又丁忧在家,柴氏心里头,其实是有些悔意的。若不然,当初把老四或是老五做了嗣子,倒比这辙哥儿好了太多。一人分成两瓣儿,心里又惦记着三房,柴氏隔着门扇远远看见萧氏进了院子,暗无声息地就叹了口气。
    碧儿见萧淑云有些气喘,不由得心疼道:“奶奶怕是累了吧!”
    萧淑云笑道:“是有些,不过不要紧,还能忍住。”
    一时进了屋子,萧淑云打起精神劲儿,就笑盈盈上前叩拜。
    柴氏自然不会这时候为难了萧淑云,一番寒暄后,笑着叫萧淑云坐下。
    “如意那孩子呢?听说没有带回家来。”
    萧淑云忙就站起身,恭敬道:“原是要带回来的,只是路上得了风寒,很是厉害,到了嵩阳城就留在了我娘家。一则怕耽误了归家的行程,二则怕小孩家的,挨不得病。”
    一个女娃,柴氏本来也不看重,于是笑道:“也是,小孩子最是受不得病的。”脸上的笑一顿,叹气道:“如今老太爷去了,少不得你们小夫妻也要跟着守孝,家里头已经三个女娃了,实在是该添一个男娃了。”
    萧淑云忙恭敬地站好,回道:“都是儿媳的错,还请母亲莫要怪罪。”
    柴氏见萧淑云言语尊敬温顺,不由得心里满意了,笑道:“你才进门便生下了如意,已经很不错了,只是之后还要尽心尽力伺候好辙哥儿,再给孔家添几个男丁,才是你的功劳呢!”
    第095章
    等着萧淑云回到自家院子的时候, 已是满身疲倦, 极是困乏。
    朱嬷嬷迎上前满脸担忧:“怎的去了这么久?”又低声道:“二爷一直等着奶奶回来, 只是病着,终究还是熬不过睡了。”
    萧淑云点点头,一面缓步慢声往屋里进, 一面问道:“二爷可还好?”
    朱嬷嬷叹气:“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二爷这病由心而起, 是心病, 他若是想不开,再好的郎中良药, 都无济于事。”
    这话——
    萧淑云停下脚步:“心病?”
    朱嬷嬷警惕地四下里瞄了瞄,而后扶着萧淑云往书房里去:“奶奶且随我来。”又叫碧儿和三朵守在门外头。
    进了屋子,朱嬷嬷才小声道:“奶奶去拜见两位太太,我就拉了看门儿的婆子说话, 给了她点子好处,那婆子就同我说,老太爷没了的缘故,实在是和三太太有关, 说是家里头如今是四爷和五爷在管事, 三太太知道后不依,就去闹。翻过年后, 太爷的身子本就不见好,都是汤药吊着命的, 叫三太太这么一闹,气儿没上来就去了,说是三太太把老太爷给气死的,也不为过呢!”
    萧淑云听得直倒吸凉气,一只手情不自禁抓紧了朱嬷嬷的手:“怪道二爷这病来得这么厉害。”又急道:“这可怎么是好,三太太怎的也是二爷的亲娘,可气死了家中老人,这罪名便是以命抵命也是说得过去的。若是孔家人不依不饶,只怕还要找回夏家去。二爷可要怎么办?”
    朱嬷嬷也跟着叹气,这事儿管不管都是错,见萧淑云急得发狠,又忙去帮她顺气儿,心说她家姑娘真是霉运,嫁得夫君倒是个好的,可是家里头的事,也实在是太多了。
    这事儿萧淑云心里急,可是孔辙不说,她也不愿意多掺和,这事儿孔辙怎么做都是错,更别提她不过是为人媳,少说少错罢了。只是尽心照料孔辙的身子,每日里与他说些闲话儿,叫他宽心。
    “二爷睡下了?”朱嬷嬷见萧淑云从内卧出来,忙上前扶着她在圈椅上坐下,一面又给她倒茶:“奶奶也是累坏了。”
    萧淑云苦笑:“受点子累倒也不碍事,只是我瞧着二爷脸上不露,心里只怕是难受得紧。”
    朱嬷嬷亦是苦笑:“谁说不是,二爷也是命苦,竟是托生到这样的家里头来,年纪轻轻的,也是难为他了。”
    萧淑云叹气,捧着茶杯慢慢抿着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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