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树下,灵堂边, 书房里, 她看着自己,也看着沈惟铮, 听自己一字一句问——
    你为什么不信他爱你?
    她没有不信, 也没有为什么, 只是自然而然的就到了那样一种境地,有了那样一种情绪。
    姚青想到了许多年前江州老宅里的自己,软弱无能只知道哭泣的母亲,不会回应她渴望与拥抱的母亲,眼中只有庶子庶女的父亲, 用疏远与冷漠待她的父亲。
    面对他们, 她永远是不安与惊恐的,害怕一切变得更糟,害怕眼泪与斥责, 他们让她觉得, 她总是那么糟糕, 否则为什么会这样对她?
    那时候, 她多么羡慕和她一起长大的海棠啊,憨厚疼爱女儿的父亲,泼辣护着女儿的母亲,用心照顾妹妹的哥哥,她知道,那样的家才是正常的, 然而,她没办法改变她不正常的家。
    她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与忧虑,总在担心自己做错事情,害怕挨饿受罚,也害怕来自父亲的失望眼神与训斥,还有其他人落井下石的欺辱。
    看到那样弱小无依的自己,姚青才发觉她一直是患得患失的,和亲人之间可以依靠血缘与亲情维系,可另外一种像父亲与母亲之间那样缥缈与不可靠的感情呢,她不知道。
    她恐惧担忧,她小心翼翼,她戒备谨慎,她患得患失,同样,她也斤斤计较。
    姚青看到了一个糟糕的自己,和沈惟铮不相上下的糟糕,然后沉默无言。
    这一刻,她清楚的知道,她和沈惟铮都是有错的,谁都不比谁更好。
    他们两个一样的笨拙愚蠢,像两条蒙着眼睛在鱼缸里四处碰壁的游鱼,跌跌撞撞,摸索前行。
    可惜,他们都是失败的。
    颓废低落的情绪彻底席卷了她,她甚至打不起精神去关注此后发生的一切,当然,或许也是因为她能看到的越来越少。
    梦中之境仿佛一日千里,太多模糊画面闪过眼前,等她能明白看清楚眼前之景时,姚青感受到了同此前一模一样的茫然与疑惑。
    不知哪里山上的老旧道观,沈惟铮一袭朴素灰衣盘腿坐在神像前的蒲团上,模样比她之前最后一次看到时要苍老许多,但一双眼睛里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异样神采。
    她站在他身旁,看着坐在他对面不修边幅一脸神神叨叨扶乩的老道士,满心疑惑。
    沈惟铮从不是笃信鬼神之人,毕竟他身为武将,杀伐之气甚重,若非姚青坚持每年向佛寺道观捐献大笔香油钱,他们家同佛道可谓是全无干系。
    如今在这样一个场景中看到将期望寄托在鬼神上的沈惟铮,姚青沉默无言,已经不知该如何做想。
    她安静的飘在两人身边,许久后,那胡子拉碴的老道士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口中念念有词,在沈惟铮越来越亮的眼神里将一个乌木制成的小木偶放到了地面上那个线条错综复杂的阵图中。
    那以鲜红朱砂绘制的阵图在姚青看来十分刺眼,看得久了,甚至有种心惊肉跳之感,她退到了沈惟铮身后,即便知道他此时绝对不可能听见,也忍不住说了一句,“不要!”
    她总觉得眼前这幅场景可怖又阴邪,甚至那个本来尚算慈眉善目的老道士看起来也更像传闻中的妖道,当乌木小人被放进朱砂阵图中时,那殷红似血仿佛开始流动的线条让姚青怕得不敢靠近半分。
    那边两人还在说话,她却听得不甚清楚。
    “心有不甘”、“怀怨而生”、“复生”等语句隐隐约约传来,姚青听得心弦紧绷寒毛直竖,等沈惟铮割开手腕将淋漓的鲜血滴入阵图时,她神思开始恍惚,脑海中似有黄钟大吕之音响彻。
    这样的异常持续了许久,等她缓缓平复时,终于能听清那妖道所说之言。
    “只要用大人心血持续浇灌七七四十九天,此后连续做法九九八十一日,您自然能得偿所愿。”
    妖道捋着胡须,手中拂尘轻甩,神情与语气愈发妖邪,看得姚青眼睛与胸口砰砰直跳。
    “我只要万无一失。”放完血的沈惟铮面色比之前苍白许多,他捂着还在渗血的伤口,看向妖道,“一点纰漏都绝不能有。”
    “大人,过犹不及。”妖道居然还摆出了一副谆谆教导循循善诱的模样,看得姚青气急不已,若真要劝,何必搞出这些神神鬼鬼阵仗,早该在沈惟铮异想天开之前就劝阻他。
    然而她的心思传达不到两人那里,在沈惟铮的要求乃至逼迫之下,那妖道只得照他所说,又辛辛苦苦的搞了个大阵仗。
    这下子,沈惟铮整个人都入了阵中,姚青尝试几次都没办法靠近,只能在旁边神情焦急的看他。
    她以为沈惟铮后半辈子就算不是最好也不会过得太差,谁知道居然笃信鬼神沉迷妖道妖言惑众,做下这等从前嗤之以鼻的荒谬事来,她某一刻甚至都不敢确信这个人是她的丈夫了。
    然而沈惟铮打定主意的事,无人能阻拦,且在这里除了个纵容他胡来的妖邪道士,根本没有其他人。
    老道士换了身华丽的法衣,步罡踏斗,嘴里唱诵着神秘而古老的咒语,手持法器,若非做的事情太过邪门,看起来甚至有几分肃穆神圣之感。
    姚青就看着沈惟铮在阵中流血,之前还只是手腕,现在就连眼耳口鼻都渗出血来,衣衫上血迹更是迅速洇开,蔓延成大片刺眼暗色。
    这幅场景怪异可怖却又让她心如刀绞,如果她还活着,肯定会毫不客气的给沈惟铮一个响亮耳光,好打醒他不知被什么糊了的脑子。
    等做法终于结束时,姚青已经和阵中的沈惟铮一般虚弱凄惨。
    “大人,应您之前所求,这次的法术我能确保万无一失,”老道士同样面色虚白,显见是耗费了大力气,“只是,我需得提醒您,照这般做法,夫人就算复生,也会怨气缠身,且这怨气皆系于您一身。”
    老道眼含悲悯,语调唏嘘,“虽然能同您续上前缘,但这缘却绝非良缘,且日后波折重重,您,好自为之吧。”
    语毕,老道士飘然而去,终于有了几分世外高人的缥缈。
    天色很快暗下来,一场暴雨就那样顷刻而至,姚青站在雨中,看着坐在阵中失神低头的沈惟铮,心中早已一片空白。
    至此,她终于明白他在做些什么了。
    笃信鬼神,偏信妖道,行巫蛊之事,居然是求一个荒谬且不切实际的死而复生。
    姚青很想和沈惟铮说,人死不能复生,死的人死了,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还要好好活,否则死去的人于心何忍。
    然而,她想到一半,就发现这些说不通,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死而复生这种荒谬之事是如何平淡无奇的发生在她身上了。
    阵中,沈惟铮低低的开了口,“怨我没关系,越怨我恨我才能好好回来,晚晚,我等你回来。”
    这些话让姚青从头凉到了脚,她终于知道真相,知道自己复生的缘由,诸多此前说不通的地方也终于有了解释,为何她只记得他待她的不好,她极力平复却从来不曾释然的种种伤痛,以及她那些平息不了的计较与怨怼……
    暴雨始终未停,姚青看着沈惟铮带着一身斑斑血迹在破旧道观里过夜,他拿着那个乌木人偶翻来覆去的看,似是倾尽了无尽爱意。
    姚青终于看清,那人偶是她年少时的模样,一眉一眼间皆是温柔笑意。
    等沈一带着许多家仆来迎人回府时,暴雨终于变成了小雨,不知名的山巅上,沈惟铮就这样踏着夜雨慢慢离开了她的视线。
    在这样一个奇诡的梦境里,姚青终于没了自由,她站在道观里等到雨停,等到红日东升,等到日落月升,等到满天繁星,在八十一天之后,神智全无,不知所踪。
    梦里的最后一天下了大雨,伴随着耳边连绵不绝的雨声,姚青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昏暗,仅能看见幔帐上大片大片的异色花纹,身边是平缓的呼吸声,她很清楚那是谁。
    紧挨在身边的人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姿态握着她的手,若是之前,她醒来第一件事只怕就是甩开他的手逃离他,现在却能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坦然待他。
    她想了想,此刻的心情大概就像当年死后一样释然平静,那时候的她不怪他不恨他也不怨他,记得他们之间曾有的矛盾与龌龊,也从未忘记他们彼此有过的陪伴体贴与温情。
    因为想起这些,她突然间有了种想要仔细看他的冲动,从她当年复生到他记起前事,她竟然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好好的用一双不含怨的眼睛看过他。
    此时,在昏暗的床帐里,姚青侧身看向了沈惟铮。
    他沉沉睡着,眉间是忧愁凝聚而成的痕迹,眼下是深色的阴影,借着幔帐外的飘摇烛光,她甚至在他发间看到了闪光的银丝。
    姚青盯着那根白发看了许久,想起梦里神色孤苦容颜苍老的那个男人,伸手抚上了他的脸。
    和那时候的他比起来,现在的沈惟铮面容似乎很是年轻,然而在姚青眼里,这两个人的神情却是别无二致的。
    她专心的看着他,目不转睛,直到对上他睁开的眼。
    “晚晚。”
    沈惟铮用那种她在梦里无比熟悉的语气唤她,姚青却只看得到他眼睛里那被隐藏起来的层层叠叠的恐慌与漂泊无依。
    她从来没发现,他是如此的虚弱,外强中干到她可能一戳就倒。
    “晚晚,”沈惟铮唤她,头埋在她颈侧,声音漂浮若梦,“生我的气可以,怨我恨我也可以,但是,不要抛弃我。”
    “我只有你了,所以……”别像他们一样不要我,“我会改的……”
    低哑的字字句句飘进耳朵里,这熟悉的祈求与乞怜,让姚青想起多年前的曾经。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努力依偎进母亲的怀里,看着她一点点闭上眼睛一边声嘶力竭的祈求她的,也曾跪在父亲脚边卑微的乞求他的怜悯与慈爱。
    那样的她,心像是被烹在油锅里,疼得撕心裂肺的同时却也渐渐变得坚硬。
    姚青想起她嫁给沈惟铮时的那个新婚夜,那时候她担忧且畏惧,对着他时无法自已的害怕与僵硬,为了强迫自己面对他,她是如何做的呢?
    她告诉自己,他是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他们有着同样不为人所爱的童年,再没有人比他们更渴望温暖的爱与家,所以,她要给他一个家,做他的亲人,学着去爱他,做一个好的妻子与母亲,无论如何都绝不能重蹈彼此的覆辙。
    大概从那时起,她对他就由怜生爱了,也有了此后种种,纵然其中有许多不如意,可时间那么长,有温暖的家与疼爱的儿女相伴,她其实过得并非很差。
    如果她没有含怨复生,那其实是一段偶有波折还算圆满的人生。
    然而没有如果,沈惟铮到底任性,为他们求来了波折重重的新生。
    他们的命系在一起,她只能对他说——
    “我也只有你了。”
    第66章
    相较其他人而言,林氏是最先发现异常的那个人。
    本来对于外甥女留宿明英侯府这件事她是很不高兴的, 即便传话的人说是姑娘受了风寒身体不舒服, 她也不愿意未成婚前就让人留宿在外,若非当时夜色已深外面阴雨绵绵, 她肯定是要备车出门去把人接回来的。
    和她的烦恼不虞相比, 沈四爷就很相信侄子的品性了, 还努力出言安抚妻子,好让她宽心,毕竟两个孩子都是有分寸的人,哪会做出出格事,她想太多纯粹是杞人忧天。
    对此, 林氏的回应是毫不犹豫的朝着丈夫翻了个白眼, 和心思有些粗陋的丈夫相比,显然她更能敏感的察觉到两个孩子之间隐隐存在的汹涌暗流。
    大概正是出于这种不可说的敏感,她对这桩婚事的关注与担忧要多上许多, 也一直在努力协调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 尤其是晚晚, 作为亲近的女性长辈, 她对外甥女心底那种压抑得极深的不甘不愿是有种莫名的直觉的。
    正因为这样,她才屡次为大公子出言,不过这种好印象截止到他将人留在侯府为止。
    她心里不痛快,再看人看事时就不免有些挑剔,因而第二天沈惟铮将人送回来时她态度不冷不热,没了之前的亲切与热情。
    诚如前一晚来送信的人所说, 晚晚确实面色不佳神情疲惫,像是受风寒所累,她关心孩子身体,也就没心思在细枝末节上过多纠缠,只心疼的带着人回了后院歇息休养。
    事后回想,变化应该就是从这天开始的。
    一个待未婚妻再无之前那种隐隐的避讳,从眼神到举止都透露着一股难以忽视的浓厚爱恋与宠溺,恨不得眼珠子都黏在未婚妻身上,似乎完全不在意被人窥破那点男女情思,坦荡自然得不得了,看得沈四爷夫妻怔愣惊讶不已。
    至于向来省心的外甥女,林氏离得近,自然也发觉了她的变化,此前那种隐约的疏淡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平和的温情与宽纵,像是她设想中那样成为了一个再合格不过的贤妻良母,在对待大公子的事上报以无限的宽容与耐心。
    两人相处时的场面看得林氏纠结又牙酸,再想想此前暗地里那不容忽视的紧绷张力与汹涌暗流,她忍不住拍醒了身旁沉睡的丈夫,“你说晚晚和大公子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看不明白呢。”
    半夜被扰醒的沈四爷在妻子的压迫下无可奈何的去认真思考,想了半天,才给了个不算答案的答案,“年轻人嘛,关系一时好一时坏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咱们当年不也是这样,我还记得你因为我多看了某位姑娘一眼,气得几日不理我呢……”
    沈四爷迷迷糊糊的念叨着这些陈年旧事,换来妻子恼羞成怒的一巴掌,虽然拍在身上有些疼,但好处是他终于能安心睡了。
    他这边心宽的睡去,那边林氏想不出什么结果来,外甥女那边也只说了些漂亮话搪塞她,她操心了半夜,终于发觉想太多无用,反正只要结果是好的,两个孩子能好好走下去就比什么都强,何必凡事都要寻根究底呢。
    心态放松之后,她不再纠结于此,也舒心的闭上眼睡去,毕竟明日里还有好一摊子事要忙碌呢,婚期将近,她可不得闲。
    ***
    万众瞩目中,当今陛下的宠臣未来的明英侯婚期终于定了下来,陛下金口玉言下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日,冬月十一月二十八,距离如今也就不到五个月时间。
    本来有些人还打算寻由头拖延一下婚期,但如今帝王亲自开口,这婚期就算是彻底定了,如无意外,寄居在宣平侯府的四房表姑娘日后成为明英侯夫人这件事就板上钉钉了。
    一时间,此前许多还心中颇有不忿居心叵测的人家只得暂且熄了心思,转而考量起该如何同这个年轻姑娘打好交道,好同沈家这一辈中最出色未来必定有大造化好前程的沈惟铮早日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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