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罃闻言怒喝道:“墨家有同义之说,其一天下之意举世皆知。如今楚国已亡,再这样下去,大家都要完。”
    “既是都要完,割魏国的肉,魏国早晚要亡,那还和他们谈什么?”
    “赵为邺与繁阳,秦要西河函谷,齐要廪丘成阳,韩将来又要什么?次皆魏之精华,割让之后,魏还剩下什么?”
    若不是墨家对楚国贵族的态度彻底吓到了诸侯贵族,公子罃闻言必会不谈了。
    都已经这个样子了,却还在互相争执这些问题,墨家强大起来,诸侯都要完。怎么就不能团结一心不求利益一心护礼呢?
    然而公子罃也明白,事已至此,自己不谈,魏国还会派别人来谈的,因为魏国的贵族们已经紧张了,只要不触及到他们的封地,那么割让再多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邺城一直就是魏侯直辖之地,西门豹在那里经营已久,非是贵族封地;西河地区从秦国那里夺来,除了一些封地归属贵族外,剩余的都是归属于西河之民,已然变法。
    贵族们若是想要反墨,就肯定会想办法搞死不愿意谈的人,公子罃明白自己的处境。
    其心腹又道:“公子,此事万万不能做主。这件事必要回报安邑,由君上裁定,亦或是群臣共议方可。若不然,公子便说不清楚。”
    到现在了,公子罃身边的人也只能从小利去修补这一切,根本无法从根源上解决这些问题。
    贵族时代留下的阴谋诡计,在泗上不讲道理、不舔贵族、识字人口过多的大势之下,面对大势毫无用处,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一些小问题上想到一家一族之兴衰。
    至于国利,贵族没有国,只有家。公孙会从齐叛逃到魏,廪丘还是他公孙会家族的,这一点从未改变过,直到泗上这些人开始发了疯一样教人识字之后,民众也开始想要有个家可以思考自己利益之后,国与家的概念才会变化。
    然而现在,没有魏族人,只有魏氏之魏国和魏氏人,公子罃无可依靠。
    平等兼爱外加大九州归一的普遍适用的价值观被墨家抢了;民族这东西在魏国尚没有出现的经济基础;公子罃所能依靠的,其实只剩下了贵族的支持和旧礼法制度了。
    他又不想放弃这一切真正的“做人民公仆”,为民之利放弃统治,自然只有接受这些条件一条路可走。
    事实上还有另一条路,那就是投靠墨家,为魏之万民的利益,然而他又不肯这么做。
    见心腹这么说,公子罃也只能道:“只好如此了,这件事我不能做主,只能传回安邑再行决定。”
    …………
    魏都安邑,公子缓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父亲的死亡。
    魏击时日无多,却在这个关键时刻派公子罃前往洛邑,是何居心他这个做儿子的岂能不知?
    如今谁去洛邑,谁就能先勾搭上诸侯,获得诸侯的支持。
    魏国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没有诸侯的支持,便不可能继承。
    西河一战,魏国的武卒和方阵体系彻底宣告落后于时代,秦国沿河运输进攻,一直攻到了函谷关附近。
    安邑有河为险,总算挡住了秦军的攻势,可是以大阵和重步兵阵而闻名的魏国方阵,却被秦国的军阵彻底压制。
    就像是当年隐阳一战差不多,秦国的军阵也是走的泗上二十年前一途,以大量的火枪手代替秦弩作为主要输出,步卒做移动城墙掩护火枪兵,大量的马镫骑兵在侧翼掩护。
    秦国的火枪是燧石的,很沉重,并不能如泗上的一些新枪一样插上短剑做短矛用。
    但大约是为了对抗魏国的披厚甲的重步卒和重战车,秦人的火枪舍弃了轻便而加大了威力,以精巧的燧石器械代替了不能密集列阵的火绳。
    虽然还需要戈矛手掩护,但是无论火枪的密度还是阵型,都可以更加密集,威力也就更强。
    战线更薄、更长,齐射之下,魏国的大方阵死伤惨重,骑兵一冲,便已破阵。
    韩、赵皆出兵救魏,然而就在他们出兵后泗上灭楚,使得现在韩赵两军驻扎黄河沿岸,与秦军对峙,似有别样心思。
    风声早就传来,齐人准备趁墨家无力北上的机会,与列国合力灭魏,以分魏地。
    赵国极为支持,韩国并不支持,秦国意见难定。
    韩国不支持灭魏的原因,不是因为韩国是魏国最坚定的盟友,而是因为七年前隐阳一战,韩国吃了不少郑地,而那些郑地有毒……
    被墨家宣传影响不少,新郑保卫战之后更是使得郑国民众对于贵族统治极为不满。
    这是一块掺了屎的肉,咽不下、吐不出,根本不能实行有效的统治或者低成本地管理。
    再加上墨家攻楚,韩国最是担忧,因为墨家已经快把炮驾到了韩国都城门口了。
    所以韩国不想灭魏,而只是想把魏国分割出一部分喂饱齐、赵、秦,求他们出兵反墨。
    秦国态度不明,这难说。
    赵国则是有恃无恐,当年继承权之战,赵国差点被魏国搞出来一个赵国一个代国,此事之仇赵侯一直怀恨于心,传于子孙。
    再者,墨家现在可没能力打到赵国去,赵国筹码很多。
    魏国都是些富庶之地,西门豹经营邺地,将魏国势力抵在了邯郸门口,加上当年卫国事件,使得赵国彻底退出了中原。
    现在来看是个好事,但赵国的选择很多,可以打中山,可以攻魏,可以反墨,所以赵国对齐国建议的态度,最起码是一种表态。
    早有各国的使者秘密和公子缓接触,公子缓的封地和势力基本都在中原,邺地不是他的、西河也不是他的。
    故而他对诸侯的态度很明确:反墨是大义,他是支持的。为了这个大义,魏国可以割让西河、邺城、繁阳、廪丘、成阳。
    他担心的,是各国不给他卖国的机会,因为卖国也是需要资格顺位的。
    卖国顺位的第一人,是他的兄长公子罃。
    如果公子罃先卖了国,那他就没有机会了,所以他只能出比公子罃价码更高的条件——只要保留我的封地势力所在的地方,剩下的地方都可以割。
    西河战事在魏国国内也引起了诸多的不满,因为旧贵族的势力多在魏国旧地,而西河地区吴起弄得魏武卒的府兵募兵政策,使得贵族封地很少。
    虽少,还有一批新的军功贵族获得了“封地”。再加上一些非常规的赏赐,比如立功之后赏赐下去的土地,也都是连带着农夫的,名义上农夫还是自由农,但实际上却因为土地被赏赐给了军功贵族,而使得这些农夫不得不依附于这些军功贵族生存。
    比如历史上曾一次性赏赐公叔痤一百四十万亩土地,这些土地必然不是荒地,也必然有人耕种,否则的话荒地那算不得赏赐。
    但这些人的力量不够强,而且经西河一败,这些人在魏国已经没有多少势力。
    旧贵族体系内的人,最担忧的是墨家灭楚之后北上,因为他们已经感觉到双方的巨大差距。
    不只是军队,而是魏韩吞了郑国七八年尚未消化,以至于韩国对于瓜分魏国兴趣缺乏;而墨家走到哪里都能扎根,并且用实际行动验证了墨家的道理通行于九州——南郑、南海、云中、高柳、泗上,各地不同,竟都可立足。
    魏国内部已经慌了,因为魏国和墨家的仇怨非是一两日,更因为泗上距离魏国太近了,一旦墨家北上,魏国将和韩国一样首当其冲。
    心有危机,便可放弃一些原本不是他们的利益。
    …………
    黄河沿岸,魏军营中,吴起离开西河之后,魏国也涌现出了一些年轻的才俊。
    庞涓正是其中之一。
    庞与魏,算是亲近的姓氏,都源于周武王的十五弟。
    魏国得氏的先祖是匹夫毕万,凭着一身本身和贵族血统,在晋国打出了一片天地,受封于魏。
    庞本意为“庞人”,庞者,高大也,在“民不变业”的时代,庞人是专门给王室负责建造房屋的一群人,或者叫一个部落,后毕公高后人的庶子受封于庞乡,乃有庞氏。
    后魏征庞,庞涓的家族迁于魏,因为也是贵族出身,所以有机会立功受赏,庞涓于西河逐渐有了名声,已然成为西河军中年轻才俊中的佼佼者。
    西河武卒的体系还在,庞涓凭借战功也已经积累成为将军,他并没有参与之前的与秦一战,而是在秦人顺河而下后在黄河北岸布防。
    昔年颇为先进、可以吊打西秦压服韩赵的魏武卒,此时的反噬和缺点已经显现出来,或者说因为魏国败多胜少,使得这种制度的缺点过早地体现出来。
    所谓武卒,也就是一群廉价的、不尊重旧血统的、新一批的、玩不起六艺和战车的士。
    士阶层的数量是基本固定的,嫡长子继承,庶子成为庶民,所以士阶层的扩大很难。
    而武卒,则是选拔庶民中的善战者,赐予他们一种“士”的实质却没有士的名分,一旦被选中,一辈子都要当兵。
    好处是家里可以免除劳役、赋税,战功和战利品可以换土地、可以有隶农有奴仆。
    农兵是农闲训练,武卒则是职业兵,整日训练,国家担负粮食、衣衫、甲胄、兵器。
    所以偌大一个魏国,根本养不起太多的武卒,而且很明显需要不断地对外扩张才能够不断地扩大武卒的数量,拥有更多的赋税、更多的土地便可以免税免役。
    自耕农怕的不是什一税,怕的永远都是君主忽然增加的税,和几乎无休止的役。
    魏武卒以免税免家里其余劳役为利益,弄到了整个诸夏的第一批职业兵,前期优势极大,可到现在问题也已出现。
    第一批的武卒,没有战死的,如今已经基本成为了新的军功贵族,虽然说论起来可能也就是一群没有下士名分的下士,可他们已经成为魏国西河军的支柱力量,成为了第一批正式的军功地主。
    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利益诉求,他们渴求的是军功和土地、人口,然而魏国这些年一直战败,使得他们的利益难以得到满足不说,还使得新一批的武卒数量锐减。
    魏国拿不出足够的钱和土地以及隶农人口,将武卒制度推广全国。
    而火药时代的来临,使得武卒的优势逐渐降低,冷兵器时代的整日作战训练的常备军,可以以一当十;而现在,他们和各国的火枪手对射,并不会因为他们一辈子从军便可以以一当十,最多也就是以一当二。
    他们训练了一辈子,十余年,真正到战场的时候,却未必就能及得上训练了三年的火枪手。
    西河一战,他们又损失惨重,他们迫切地希望参与到魏国的公子之争当中,谋求一个自己利益的代言人。
    他们不想参与东南的战争,因为他们知道泗上军的力量,他们不想和明显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战斗。只有胜利,才有军功,才有土地,才有奴仆,而失败,什么都没有,包括命。
    后世萧规曹随的前提,是整个天下和社会是平稳进步的。
    吴起开创了募兵加府兵的先河,以魏国的生产力和财政收入为基础,前期自然是奋勇无敌——一群饭都够呛能吃饱的农兵,一群一年冬季才训练的农兵,武卒真的能做到以一当五,敢玩命就有战功。
    而现在,天下在巨变,这些制度需要修补,可魏国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修补这些制度使之符合如今的情况,依旧保持原样,更多的心思都用在了公子之争贵族之乱上。
    现在的西河武卒,不想打比他们强的敌人,更不想去东南拼命。
    和秦国打,那是为了自己的土地,自己在西河的家人和利益,而且秦国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不可战胜,至少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可怖。
    和泗上打,图什么?有传言说,都城有人准备把自己家所在的土地割给秦人,那自己还为什么而战?或者说,在都城的那些贵族们,愿意把他们的土地分出来偿还这些三十多年的老武卒们吗?如果不愿意,他们凭什么不去打秦人夺回土地,却要去打泗上那些三十年不败的军队?
    现在,他们需要一个人问一问朝中大臣们:如果割了西河,那么自己少了的土地,从哪里补?朝中那些动辄占地百万亩、动辄封地百里的贵族们,是不是愿意拿出他们的土地,补给武卒系的新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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