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海。
    映雪常常独身出来行走,连贴身侍女翠烬和青缗也不带。
    她走到陵海的尽头,望着这片深蓝的海域,心里便只余下四个字:这样也好。
    现在她又重回人世,和叔父、族弟的关系如常。这样也好。
    只是一切虽然过去了,总会留下雪泥鸿爪一样的痕迹。发生是毕竟发生了。回想起叔父,她还未完全忘怀叔父对自己的伤害;而回想起初九,她也不会忘怀自己对初九的背叛。二者终究是意难平。
    映雪久久凝望着自己细腻的玉腕,她的肌肤上,零星缀着几点龙鳞。这预示着,她是龙族的女儿。
    映雪与过往和解的方式,是忘记。她会尽量不去想从前的事。
    她又觉得四下有几分熟悉。当初正是在此处,她抵死也要离开陵海,可是叔父派禁军抵死阻拦。罢了。
    当初她一念之差,将自己深爱的初九送给溯皎。此时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自己残忍。
    是她自己做错了。
    如今再回想起来,映雪便惊叹于感情的脆弱,也惊叹于感情的坚韧。脆弱在于,一念之差,一步踏错,她便摧毁了和初九这么多年的情谊。
    而坚韧在于,哪怕经此一劫,初九还是肯原谅她。还是与她姐弟相称。
    映雪伫立须臾,她眸中一沉,又转身往回走。陵海的宫殿皆是金碧辉煌的,檐角镶嵌着夜明珠、翡翠、宝石,耀得人睁不开眼。
    便是在眨眼间,又有许多过往,涌上映雪心头。仿佛离此时此刻很近,又仿佛遥不可及。初九为自己送的那些西瓜;初九画自己穿着紫衣的模样;在夜半惊醒的梦魇;以及让一切都错综复杂起来的、自己年少发现的那封密折。
    “少主。”翠烬提着鹅黄六角灯笼走到她身边,婉声道,“少主怎么在这儿?让奴婢好找。”
    映雪不知在看什么,她微微仰首。翠烬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什么都不曾看到。连映雪也不知晓,她是在看披香殿的方向。
    “走罢,回宫。”须臾后,映雪收了那目光,吩咐翠烬。
    翠烬道一声“是”,便殷勤地为映雪引路,提灯在前。
    夜里的陵海,比寻常时候更好看些。五色珊瑚散出朦胧的光芒,月华落入水中央,又被涟漪揉碎了,自水面下往上看,柔美得很。
    映雪想,自己重回人世,赖的还是蛇族的回阳丹。当初溯皎以回阳丹作饵,她上钩,归根结底在于映雪想要将自己死去的父亲复活,解脱这爱恨交加的残局。
    如今这回阳丹已不在人世。此局无解。
    因蔻香的性情跳脱,故知交遍布百兽族。常常有闲暇的世家子弟,腾云驾雾,到仉山去寻她顽闹。
    譬如这鹭族的世家公子南洵,便常常带着几壶新得的美酒,来与蔻香一同品鉴。
    南洵的原身是一只墨鹭,乃属飞禽一族。
    蔻香想,自己是走兽,没想到与这飞禽趣味相投。也算是有缘分。
    恰逢十二月霜冷雪降的时节,红棠殿的九曲回廊里烧着几个颇暖的火盆。蔻香和南洵一左一右坐着,斟酒对酌。
    细细碎碎的雪花在人间飞舞,蔻香抬眸,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这么冷的天儿,你不在家里待着,怎么还肯出来?你们飞禽不怕冷的吗。”
    有几片雪花落在温好的酒中,顷刻便丝丝缕缕地消融。南洵身上披着墨与灰渐变的羽氅,衬得整个人玉树临风。他微微一侧目,蔻香看到他眉心有一痕乌金图腾。
    “飞禽岂会不怕冷,”南洵轻轻笑了笑,在唇边抿了一口酒,“鹭族要我去见龙族少主,探讨寒食夜宴。谁料今儿映雪姑娘身子倦了,不肯见客,我便没地儿去了。这不就来寻你了。你看,这是用去岁雪水酿的桂魄酒。”
    与族兄待得久了,便是蔻香这个俗人,也略微知晓什么是桂魄酒。桂魄指月亮,桂魄酒便是收集每月十五月亮散下来的光辉所酿成。
    几百年前,長君也酿过桂魄酒。那月华光辉收集不易,蔻香在一旁看着,心里只觉得,族兄你做什么要为难自己。她诚恳地问了,族兄便诚恳地回答:因为我实在是闲。
    蔻香接过南洵的桂魄酒,凑在唇边尝了尝,果真滋味不差:“啊,你跟我族兄一样,都是风雅之人不成?”
    南洵自然知晓,蔻香口中的这个族兄,指的是狮族少主長君。
    百兽族中传闻,長君生来即是天之骄子,偏性情又有些桀骜不驯,还带着些许风雅。便是他娶到了龙族那个唯一的小坤泽。
    “风雅不敢当。”南洵折了一枝触手可得的梅花,将花瓣摘下来,洒在酒壶里,“这样喝起来。还有梅花香,你试试。”
    蔻香却惬意地偏头倚着朱栏,金丝芙蓉耳坠贴着雪白的颈子:“好好儿,映雪姑娘怎么不见客呢?”
    “这个谁能知晓。”南洵随口道,他一口酒饮尽,唇边还贴着一瓣红梅花,“她性情向来冷得很。我与她不熟。”
    “我也是。”蔻香颔首。
    见鹭族的南洵与狮族的蔻香来往频繁,二人又门当户对,两族便动了联姻的心思。怎料,无论是南洵还是蔻香,都对家里说,二人只有知己情意,一块儿喝个酒说个话儿还成,过日子便免了。两族只得作罢。
    此时,南洵想到長君,便顺带想到他娶得那小坤泽。
    百兽族的子弟们都去龟族听学时,初九的香艳名声,传了个遍。说他容色惑人云云。鹭族的世家子弟与旁的兽族不同,他们在自己族中听学,无需前往龟族。故南洵从未见过初九。
    南洵噙着梅花瓣,暗暗思忖,这坤泽究竟是何等模样?
    怎么传闻里便说,看着他,便移不开眼了呢?
    侍女苜蓿穿着一袭石榴红的水仙裙,手中端着一个长托盘,她小步小步踏过来,躬身行礼,随后将托盘里的点心都摆在二人之间的小几上。
    蔻香定睛一看,托盘里不只有点心,还有棋子和酒令牌等玩意儿。她又收回目光,这些日子她已经是玩儿够了。
    南洵闲叙道:“也不知我家里人怎么想的,让你我结亲,这哪里是可以儿戏的。”
    “我也是这么觉得。”蔻香咬了一口软糯糯的茯苓糕,笑道,“结什么亲?那可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饶是我族兄嫂嫂年少时便彼此倾慕,成亲以后也有龃龉。我自己跟茯苓糕过便痛快得很。”
    听到蔻香的最后一句,南洵忍不住笑了:“说的是。来,我敬你一杯。”
    蔻香想了想,举起勾青白釉酒盏,笑吟吟地与他碰一碰:“为我们的孤独干杯!”
    二人都将桂魄酒一饮而尽。南洵问道:“蔻香,你那嫂嫂,是坤泽之身。他是怎么样的?”
    “什么怎么样?”蔻香又吃了一块青梅糕,“坤泽与我们中庸不同。不同之处颇多。不过,我嫂嫂性情好得很,还总是给我切西瓜吃。”
    蔻香如此一言,也未曾说出什么。只是南洵心中微微一动,登时生出想要见那小坤泽的心思。
    南帷殿亦有梅花盛开。红白二色梅花交相辉映,幽香十里。让初九想起来,幼时族姐教他的一句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他一时兴致起来,便唤未回捧来笔墨,想要作画。
    初九画道最后,神思沉浸,物我两忘。他以笔尖蘸了朱砂,甩在宣纸上,便成了飘舞的红梅花。
    在作画上,初九从来都是甚有耐心的。他一丝不苟地画了一个时辰,画出三幅梅图来。心神不倦,身子却疲累得紧。毕竟夜夜承欢,長君将他的脊梁骨都要揉断了。
    未回低眉一看,只见初九伏在案上睡着了,他忙上前劝道:“还请公子先醒一醒,回房中再睡。睡在这儿,恐怕要生寒症。”
    初九低声道:“嗯……你别吵,我不睡,我只休憩一会儿。”
    未回见自己劝他不动,只得回房中取出来一件银尖白狐氅,披在初九身上。那氅衣一披上身,初九昏沉沉发出舒坦的声音。
    饶未回只是个小厮,也被自家公子激得心中一颤。
    而南洵那边儿,他会罢蔻香,二人将两壶桂魄酒一饮而尽,便分别了。不知什么缘故,他心里只是记挂着身在南帷殿的这个小坤泽,便想要去亲眼看一看,此人究竟是何光景,让这些百兽族的子弟们惦记。
    南洵先令自己贴身的两个小厮回鹭族,无需再跟着他了。
    若要直接叩访南帷殿,这是不合规矩的。因为他和長君并无私交。
    南洵思忖片刻,竟自己化作原形。一只浑身墨羽的鹭鸟。他振翅飞上南帷殿,敛了自身灵气,如此一来,旁人看去,只知是仉山的寻常鸟雀。
    他果真看到一个身穿碧色衣衫的美人,坐在雪中作画。心中暗叹,这男儿坤泽,果真是妖孽。自襟袖中露出的一段手臂,犹如雪枝一般嶙峋秀致。
    美人画到最后,竟然睡下了。青丝披散了满身,还时不时被清风拂起。
    南洵原本想着,君子不作窃墙之举,他只看那坤泽一眼。谁料当真看到了初九,只恨一千眼也不够看的。
    他本能地飞下檐角,落在离初九最近的一枝白梅上。
    这美人睡起来时,睫毛会轻轻地颤抖,还沾惹上几痕细雪。
    南洵他伸开双翅,思忖片刻,又将自己的翅膀收回去了。不能再靠近了,若是被人发觉,这鹭族的颜面便不能要了。
    偏偏初九睡着的时候,比灵动起来更有一番风韵。好一副雪中美人图。
    “嗯……”不知梦到了什么,初九还在沉眠中发出诱人的声响。
    几个弹指后,雪中隐隐有靴履踏着枯枝行走的声音。初九睡下后,因心情格外轻松,连金耳朵和圆尾巴都幻化出来了。
    金耳朵耷拉在身前,微微遮掩住眉眼。圆尾巴被白狐氅遮住了,南洵并不能看见。
    南洵顺着声响望去,见一个原形是狻狮的公子向此处走来。
    想来那便是狮族少主長君。
    長君看到熟睡的初九,冷峻的面孔便泛上几分温柔。他行云流水地落座,将初九抱在怀中,低声道:“怎么又在外头睡了?嗯?未回他还会不会当差?”
    侍立在一旁的未回面露惧色。
    初九低声道:“不妨事的。是我不要回去。”
    長君让他枕在自己膝头,又为他紧了紧狐氅:“怎么了?方才在画画?”
    初九还是昏醉了一般,声音又软又暧昧:“嗯……”
    枝上的南洵这才如梦初醒,他发觉自己今日做出的事情,不符合自己的身份,岂不是鬼迷心窍了。可是若要飞走,又不舍,美人当前,触碰不到,看上几眼也好。
    長君思忖片刻,深红的眼眸泛起几分笑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促狭之事。
    随后,他的手微微解开初九的衣衫,露出他的锁骨。因初九披着狐裘,无需担心冻出寒症。
    “唔——你做什么?”
    長君覆手取过紫铜双鸳笔架上的一支毛笔,蘸了初九方才调好的朱砂,竟刁钻地在初九锁骨上画起来。
    初九感受到锁骨一阵酥麻,微微睁开眼。南洵可以看到,美人的眼眸是碧色的,仿佛含着一池春水,既纯净又温柔,却无端让人充满占有的欲望。
    “放下……不行……”
    長君却在他锁骨上描了几朵红梅,细细端详,觉得无比香艳。他笑着桎梏住初九的手腕:“怎么不行?初九等我画完。看我画的好也不好。”
    仿佛这等促狭的情事,这美人已经习惯了。初九连挣扎都不挣扎,只低声道:“别再折磨我了……你今儿辰时不折磨过我了。”
    長君却又蘸了蘸赭色,横斜一笔,在初九锁骨上画了梅枝:“辰时归辰时,此时归此时。初九打的好算盘儿,想要一劳永逸不成?”
    初九本就昏睡着,见他言语间越发放浪。也不肯再说什么了,只阖上双目,任他为所欲为。
    未见初九时,南洵还未曾料到,一入南帷殿,便见到如此香艳的画景。
    坤泽情动时,会散发一种香泽,引人遐思。不只对乾元又用,对中庸亦是。
    待長君画完红梅,方横抱起美人,将他抱入房中。南洵又在落着雪的梅枝上立了须臾,回想起方才满目香艳,自觉得回味无穷。初九一离开他的目光,便觉得想得心口发紧。
    一个时辰后,南洵方飞出南帷殿,化作原形,腾云离开仉山。
    鹭族坐落于绥谷,谷中多云雾,经年不散。
    南洵坐在寝殿弄岚殿中,令小厮取出几壶陈酒,对着冷月便自斟自饮起来。
    醉到浓处,初九那星眸半阖、青丝乱洒的模样便浮现在眼前。他锁骨上还被自己夫君画上了红梅。
    雪肤衬红梅。
    南洵自问,向来是正人君子的行事,却不承想对那小坤泽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一颦一笑,尽是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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