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闲来无事,唤未回捧来院中的玉兰花,以露水濯洗过,泡在清茶里,掺进去一缕花香。
    随后,他亲手将茶分给長君和族姐。
    自从有身孕之后,初九白日里也容易困乏,眼眸时常将阖不阖,看得人满心旖旎。只可惜胎息未稳,御医嘱托过,二人须忌行云雨。
    映雪觉得有几分歉疚,毕竟他二人误会,也是自己当初不曾问得明白。彼时她心疼初九,何曾还能想旁的。
    初九戏谑道:“你看你,自己回了仉山,留下蔻香他们在那莲花境,没有一副族兄的模样。”
    長君优雅地品了一口玉兰茶,觉得经初九之手一调,格外清香:“你还说。我回来,为的都是你,若是蔻香怨我,我只将你推出去便是了。”
    映雪叹道:“你回来得及时。若再晚上几日,恐怕初九便带着肚子里的那一位,回到陵海了。”
    長君也不顾映雪在此,伸手摸了摸初九的面颊:“那又如何。初九,你走到何处,我都能将你逮回来。”
    初九低声道:“你做什么?我族姐在这儿,你——”
    那厢映雪只当不曾看见,她启开细瓷茶盏,仰首将玉兰茶一饮而尽。
    長君未回来时,映雪将有关那凤族贵女之事,悉数说给初九听了。她尚在襁褓时,凤族覆灭,流离失所,幸得莲洲尊姥收留在身边,方留下性命。
    初九暗叹,他常因为母妃早逝之事伤怀,怎料还有更命薄之人。感叹之余,对鶊娘也多了几分怜悯。
    長君笑着戏谑道:“你们陵海姐弟一谈,倒把我冤进去了。初九,你说,该怎么赔我?”
    映雪含笑将杯盏放在菩提木案几上,悄声道:“赔你个族弟,我陵海再不要回去了,可好?”
    初九的心结一解开,又恢复了往日活泼的性情。他随口道:“这却不成。族姐,你是我的族姐呢,还是他的?”
    映雪与初九登时目光相触,移开后,都忍俊不禁地笑了。
    “素闻酌莲雾境乃是世外之处,”映雪恍若无意地开口,与族弟和弟婿闲话家常,“長君,你有幸去了一遭,感觉如何?”
    初九剥着短案上的枇杷,笑谑道:“他啊,自然是受用得很。还险些捡回一个美人儿回来。享齐人之福。”
    若不是映雪还在此处,長君只想握住初九纤细的足踝,将他给消受了。
    長君道:“你说如何?连膻荤都沾惹不得,还能如何?典君犹可,最受不了的,是我和蔻香。最后,实在没了法子,我们三人在后山逮几只鲤鱼,烤了吃,倒也颇有滋味。”
    初九便将剥好的琵琶搁在一方半透碧色菱碟中,递给長君:“这个赏给你。”
    長君接过来,勾唇一笑道:“谢夫人赏赐。”
    映雪思忖片刻,叹道:“你的那个族妹蔻香,性子倒好。”
    長君望一眼映雪,客气道:“她性子好什么?整日家只知道顽闹谈笑茯苓糕,一千多岁了,连《端方》都修不全。”
    初九又信手剥开黄皮的甜杏,淡淡道:“那凤族的鶊娘姑娘,容色可倾城?”
    長君莫名有些心虚,他不敢看初九,便只得看向映雪,谁料映雪也是一幅疑惑的模样看着他。
    “容色倾城,却不如初九十之一二。”
    翠烬自回廊踏过来,向房中三人行了一礼,低声与映雪道:“少主,到时辰了,安意殿里还有好些文书未曾看呢。”
    映雪只得起身告辞,道:“陵海还有事务,我先走了。初九,你身子重,平日里注意着。”
    初九颔首,唤过未回来:“你且送一送族姐。”
    待映雪一走,長君便扑过来,将他桎梏在软榻的方寸之间。初九软声求饶道:“你做什么?御医说了,不可……”長君却笑道:“不可云雨,我遵旨便是。”言罢吮上了他的锁骨,贝齿在红痣上流连。
    “不云雨,你要受的罪也少不得。”
    有一日朝会后,長君本想回南帷殿酿酒,人却被狮后宫中的小厮唤住了。
    長君也知晓,母后寻他,所为何事。便淡淡吩咐道:“走,带路罢。”
    一路上分花拂柳,曲径通幽。
    鹅黄的迎春开在岩缝之间,一枝枝此缠彼绕,分外旖旎。
    至月仲宫。
    長君见到自己母后,心中微微动了气。毕竟是母后不顾初九有孕在身,使他心生误会。
    也是母后不顾他的心意,想要将鶊娘抬入南帷殿。
    因是暖春的缘故,月仲宫里的炭火被小厮们撤下了,回廊上的锦帘也换成了纱帘。
    長君迈入宫内,躬身请了个安。
    狮后坐在罗汉床上插花,小几上摆着一方稍有几许斑驳的青玉瓶儿,她见長君到了,也不说旁的,只道:“你外祖母,将《瓣锦令》传给鶊娘姑娘了。原本是要传给你的。”
    長君拢着自己的衣袖,毫不在意的模样:“如此甚好。”
    “你只要纳了她,她是你的,《瓣锦令》也是你的,甚至往后复族的凤族,也是归了你。”狮后斜乜着他,颇有恨其不争之意,“你怎么就想不开呢?母后都给你安排好了。”
    長君坦诚道:“可是母后,这三样,儿臣哪一样都不中意。”
    狮后将一枝杏花折去茎叶,低声道:“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你喜欢初九,可初九都是你的了。”
    長君颔首,思忖片刻,又道:“正是因为喜欢,才不能失去。况且南帷殿里,我和初九过得甚好,再容不下旁人。”
    狮后揶揄道:“我竟看不出来,自己生了个情种。”
    長君叹道:“母后,往后莫再如此伤初九的心了。且他有着身孕,承受不来的。我若是另娶旁人,平妻侍妾的,岂不是辜负了他。”
    狮后思忖着这个,也有些后悔不来。暗叹果真是自己行事孟浪了些,初九怀着狮族的子嗣,她便逼到南帷殿去,让初九容下鶊娘。不妥之下,还失了风度。
    “此事,是我做的不稳当。”狮后侧目望着那青玉花瓶,心里一阵悔意,“便劳烦你,替母后赔个礼罢。”
    “便不是为了初九,权当为了儿臣,母后也不许再往南帷殿送人了。”長君声音软了几分,玄红的眼眸看向她,“赔的这个礼,我替母后带到。”
    回到南帷殿,已是暮夜时分。
    初九沿着后苑的浅湖走着,漫不经心地看着溯游的孔雀鱼。
    未回道:“公子如今不能久立,快去歇一歇罢。”
    初九摇摇头,道:“不妨事。”
    仲春时节,湖中亭亭长满了蒲絮,些许红丝如胭脂般浮在水上,看得人眼花缭乱。孔雀鱼相戏其间,留下一串又一串的涟漪。
    未回将一盏少主亲手酿的相思酒温在石桌上,不过须臾,暖香便弥散开来。
    “初九。”長君几步走到他身后,行云流水地将人打横抱起,随后搁在石椅上。
    初九也不挣扎,只望了一眼桌案,低声道:“相思酒。你酿的。我让未回摆出来了。”
    長君唇边勾起一痕笑,摆开琥珀杯盏,将酡红的酒液倒满。
    酒映月,影暗分。
    初九正要端起离自己近些的酒盏,却被長君拦住了:“眼下,你不能喝。”
    经他这么一言,初九才想起来,自己是有身子的。他道:“我既不能喝,你缘何倒两个杯里?”
    “随手罢了。”長君微微一笑,将初九拿在手里的酒端过来,自己一饮而尽,“今儿这酒,我喝,你看着。”
    初九道:“你这人好没道理。”
    長君伸手撩着初九的青丝,绾青丝的丝绦上系了两缕暗灰的流苏,他凑近初九的耳垂,噙住了:“我偏偏就是这么没道理。除了宠着,你没有旁的法子。”
    初九推了推他,低声道:“是了,我除了宠着。没有旁的法子。”见苍穹上银盘皎洁,初九略一思忖,“我想起从前的一桩事儿来。彼时你我都在龟族听学,闲暇时,大家都爱摆几局棋,和族姐下棋的时候,她一个棋子都不肯让我。你不同,你局局都让着我,还让得不动声色。让我瞧不出来。”
    長君见指尖伸在他腰侧,彼此耳鬓厮磨:“我不让着你,怎么把你带回仉山,嗯?”
    二人闲言得太过投入,谁也不曾注意到,几朵粉白杏花悠然落在相思酒中。
    初九轻轻伸指,触碰一瓣杏花,将它带出来。
    “说起来,有一句多谢,我向来不曾说给你听。”初九垂了垂眼眸,“无论如何,总是你一直陪着我。我知道,你的心在我这里。”
    長君将下颏贴着他肩,笑道:“你我之间,是不许言谢的。”
    初九微微一阖目,思绪便飘回了过往。
    他曾赠给長君一缕鲛金翡翠剑穗,看到長君常常挂在斩霜剑上,心里如饮醇浆。長君轻笑之际,玄红色的眼眸会微微勾起,弯成新月的模样。他还偷偷看过,長君在听学时,与族中弟妹悄然传着纸团儿。他的笑怒顾盼,都是那般传神。如今再想起来,仍旧如在眼前。
    几经周折,聚散离合。他二人终究是修成正果,两个人合在一起,合成坚不可摧的模样。
    世人只道長君恣意风流,唯有初九知道,他还可爱得紧。
    新婚之夜,他酿了香甜的西瓜酒,取名“相思”。他变回原形时,露出一双毛茸茸的耳朵,触指生温。趁長君睡着时,初九还偷偷摸过他的狮尾。
    長君又抿了口相思酒,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初九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声音含情:“既然不许言谢,那我该对你道一声歉。”
    我不该不信你。
    这世间,我最该信的,便是你。
    杏花落在杯盏中,長君也不在意,连着花瓣一并饮下去:“怎么了?初九缘何道歉?”
    初九主动伸出手去,握着長君,殷切道:“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误会你。不该不信你。”
    酒香不绝。
    長君握紧了他,佯作枉屈道:“你伤了我的心,可要怎么补给我?嗯?初九。”
    初九眼波流转须臾,软声道:“那我,对呀,我该怎么补给你?不如,不如我任你处置罢。”
    听到“任你处置”四个字,長君只觉得四肢百骸里都激动起来。
    下一刻,他将初九推到石桌上,琥珀杯盏簌簌落地。这等时候,也无人去管甚么“葡萄美酒夜光杯”。他知道,初九的肩背上,压着几痕粉白的杏花。
    他的衣衫微微下落,露出锁骨,和锁骨上的潋滟红痣。
    哪怕是被人压倒了,初九还是不透露一分一毫惊色,眼眸里还是情意绵绵。
    “任我处置?”
    初九温柔地颔首:“任你处置。我任你处置。”
    長君又是一笑,自他眉心开始吻起,唇瓣一路划到细颈,随后是锁骨,再往下,便是胸脯和红珠。
    “嗯……”初九轻轻呻吟出声。
    “那……还要任我处置?”
    初九虽说身子承受不得,却还是低声道:“嗯。还是。”
    鸟雀嘶吟,响在耳侧。月华洒在二人交缠的身子上,犹如清凌凌的玉醅。初九尚未反应过来,二人又十指交缠了。人间无别事,伴君过荒年。肌肤相贴时,長君想到了初遇初九的模样。他二人竹马多年,以至于从前都忘却了,何时初遇,何时结缘。
    彼时初九尚小,他一触碰初九,初九便长出了金灿灿的兔耳朵。那一双浅碧色的眼眸望着他时,長君第一回知晓,什么唤作心驰神荡,什么唤作一见倾心。后来,再多见几遭,長君又知晓,什么唤作相思入骨。
    “还要……还要任我处置?”
    “嗯?初九,初九……”
    “还要不要任我处置……”
    初九轻轻咬着唇,感受着逐渐透入肌骨的酥软。整个人不久便化作一弯春水。長君的指尖划着他掌心,顺着纹路探寻。初九轻轻抬眸,月华凛入碧眸,云开月明。
    “还是……还是。”
    二人厮磨渐深,连枝上鸟雀都惊上檐角。从初遇到如今,已过数千年,又仿佛是在旦暮朝夕。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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