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平山到京洛,快马加鞭不过一月,可卫负雪一行人却走的很慢,直到十二月中旬才走到京洛边上。如此龟速,原因无他,不过是为了收服沿线市镇。
    然而这种速度在卫容与看来无疑是一种煎熬,好像绝世高手将你毙命前,非要和你玩玩小游戏,十分折磨人。
    就在卫负雪抵达京洛的同时,江问远灰头土脸的残部也已经回援京城,众人还没来得及吃口热饭,又被拉上京洛城的城墙。只不过这次换了个主帅,变成了一辈子从未摸过刀的方宗奇。
    夏开颜站在城墙之下,看着瘦弱的方宗奇穿着盔甲,不由生出几分隔世之感。
    “方兄!”夏开颜扯着嗓子开始喊话,“你我老友相见,本不该兵戎相向,不如你出城外,让我请你喝一杯水酒!”
    方宗奇屹立城墙之上,根本听不见夏开颜说了些什么,只看见昔日好友、今日敌人,还是旧时容貌,不像自己已经早生华发。
    夏开颜看方宗奇一脸严肃,不言不语,暗忖楼高人多,他可能并未听清,于是又喊来数十兵士和自己一起喊话。
    这次方宗奇听懂了,夏开颜说的是:“投降吧!我实在不想伤了往日情分!”
    方宗奇拍案而起,喝道:“倘若你顾念往日情分,就赶紧劝赵王束手就擒!”
    当然了方宗奇的话也传不到夏开颜的耳朵,城楼下数十人还是一同喊道:“只要投降,一定不会伤任何人性命!”
    怒气染上方宗奇的面庞,如今瘦的只有一把骨头,无比虚弱的他,猛地撞走身边守着投石机的士兵,着急的想要自己操作。
    “夏开颜,你助纣为孽!既然如此就和反贼一起去死吧!”方宗奇一边操作一边骂骂咧咧。
    可是捣鼓了半天,大石头纹丝不动,还是牢牢地站在木机之上。
    城楼下的喊话愈发情真意切起来:“方兄,开颜还想和你把酒言欢,切莫伤了和气!”
    方宗奇闭起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又中气十足命令道:“反贼就在眼前,尔等怎么还不动手!”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抄起家伙开始主动攻击。
    方宗奇如法炮制,也挑了数十名嗓门大的士兵,在城墙上站成一排,反复喊道:“反贼!快快投降!”
    叫喊裹着投石机的吱吱声,京洛城门前一下热闹起来。
    夏开颜见劝降无果,只好大手一挥命炮兵推着大炮来到阵前。
    京洛人哪见过这玩意,还当是什么巫蛊妖术,吓得操作兵器的速度也满了几分。
    方宗奇见状,喝道:“这也是一种投石机,威力很小,不足为惧!况咱们维护正统,打的是正义之战,正义之师必胜!儿郎们,继续扔石头!”
    守军知道了那黑黢黢的东西不过和自己手下的投石机一样,心情稍稍松弛,又开始全力作战。
    可就在这时,城楼下五门忽然大炮齐发,动静之大,有如地动,城楼上不少人吓到一屁股坐在地上,灵魂出窍般彼此对望。
    夏开颜这一波攻城,并没有将大炮对准城楼上的士兵,只是想敲山震虎,让方宗奇知道卫负雪的厉害,能主动投降。
    不过,方宗奇是出了名的一根筋,震动之下不但不害怕,反而更加兴奋,从城楼上跳起来命令道:“你们看,这东西也不过如此,根本伤不了人,大家不要害怕,继续作战!”
    守城军士们受了方宗奇的鼓舞,立马都站起身子,开始发动新一轮的攻击。
    守城军士士气高涨,巨石袭来,伤了不少卫负雪这边的人。夏开颜这才意识到,不见血,方宗奇是不会醒悟。于是也不在玩笑,架起大炮对准守军和大门,双管齐下,开始一顿猛烈的攻击。
    瞬间,战事急剧逆转。
    城楼之上断肢四散,黑烟弥漫,大家全都吓傻了,直到有人颤颤巍巍道:“大炮!这是大炮!”
    又有人道:“大炮?就是十几年前,东齐用的那玩意?”
    闻言,众人无不骇然,东齐他们听父辈无数次说过,想象中那是一个人人都是勇士的国都,如今东齐的武器出现在自己面前,怎么能不害怕?
    卫容与面无人色的坐在正心殿里,听到阵阵炮声,忧愁道:“江首辅,这是什么声音?”
    江自横当年经历过东齐攻城,对着声音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陛下,这是大炮的声音。”
    “大炮?”卫容与蹙眉。
    江自横叹口气,将大炮为何物向卫容与描述了一遍。
    卫容与愁云惨淡的面容,瞬间更加灰白,他道:“江首辅,朕该怎么办?”
    江自横想了想,咬牙道:“听说陶九思的养父母一家都在安宁,不如派人抓他们过来,押上城楼……”
    江自横惦记这个法子不是一天两天了,陶九思重视养父母和妹妹,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而卫负雪又顾及陶九思,一定不会置之不理,到时候他们就能掌握主动权。
    可卫容与却垂下眸子,落寞道:“不妥,安宁一来一回要好几日,京洛怕是支撑不了这么久。”
    卫容与何尝不知道能绑来苏文正一家,只不过他们是名义上的亲人,如果他对苏文正一家动手,那就代表着要亲手斩断和陶九思仅有的最后的联系。
    江自横红眼望着卫容与,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厉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请陛下禅位吧,反正京洛撑不过三日!”
    “禅位,”卫容与喃喃道,“让我想想。”
    江自横一见卫容与还真在考虑让位,不由叹道:“是老夫看错了人,下错了注,唉!”
    卫容与看他一眼,但已没心情计较这么许多,挥挥手,无力道:“下去吧。”
    江自横站起身,跺脚道:“陛下,既然到了这步,臣只能劝您当断则断了!要么舍弃皇位,要么舍弃心中那点痴念!”接着拂袖而去。
    偌大的正心殿马上再次安静下来。
    卫容与在这种萧索的宁静中,枯坐半日,直到天色漆黑,他还是一动不动。
    碧空和阿光不敢点灯,只好在黑暗中默默陪着卫容与。
    到了后半夜,忽然下起大雪,雪花飘荡,在黑夜中无声无息的飞舞,搭起一个纯白晶莹的世界。可这片纯净,虽然就在窗外,对于卫容与来说却那样的遥不可及。
    卫容与终于站起身,他命碧空和阿光下去休息,自己则颤颤巍巍穿过风雪,走向正心殿一处侧殿。
    侧殿里挂着卫国开国以来所有皇帝的画像,画像前还供着牌位,放着点心,点着清香。卫容与的先祖在正心殿旁设立这么一个地方,就是为了提醒子子孙孙勿忘创业之难,务必要勤政爱民。可自卫无月以来,这地方除了打扫卫生的宫婢内侍会来,再也没有皇室中人踏足,先祖的教导就这样被抛之耳后。
    凄冷雪夜,卫容与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这里,于是孤身一人踏雪而来。
    推开门,屋内亦是寒冷刺骨,漆黑一片,卫容与跪在曾祖面前,恭敬的上了三柱香。接着又给祖父、父亲各点三柱香。
    黑暗之中,只有九柱香火星星点点,卫容与看不清祖宗们的面容,噗通一声跪在蒲团之上,出神道:“列祖列宗,孩儿该怎么办?”
    三位先人面目模糊,抿着嘴,一言不发。
    卫容与蜷缩着身体,喃喃道:“百年之后,我的画像会挂在这里吗?”又自嘲的笑笑,道:“我大概不配吧。”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晨光已经熹微,卫容与在这里坐了一夜,却还是不愿起身离开。
    忽然,门口响起两个太监的对话。
    “嚯,这一晚上雪下的可真够大的。”声音颇为雄厚的太监叹道。
    “可不是,要不咱们能一大早就被叫起来扫雪?”另一个太监打了个哈欠,声音稚嫩不少,
    “嘿嘿,不过昨晚赵王的炮火响了一夜,我可是也没敢合眼。”
    “怎么还叫赵王?现在都说他是反贼!”
    “什么反贼不反贼的,我看就这几天,咱们就要换主子了,听说赵王待人不错,估计咱们也没有杀身之祸。”
    “唉!也对!什么反贼皇上的,那不都是卫家人,咱们伺候谁不是伺候?反正都是干那些脏活。”
    声音雄厚的太监,哈哈一笑,道:“哥哥也这么想,快点干活吧,将正心殿打扫的赶紧些,没准今晚坐着的就是赵王了。我从前可见过赵王,那风姿,那眉眼,太绝了!我一个没根的人都要动了凡心。”
    小年纪的太监道:“哈哈,我听说赵王有个相好的,竟然是个男人,赵王为了这男人……”
    两人说着说着,挥着扫把走远了,卫容与却虚脱一般的瘫坐在地上。
    他父亲死了,母亲疯了,兄弟不亲,爱人求之不得,如今竟然连最卑贱的奴才也笑嘻嘻的抛弃了他。
    茫茫天地,十九载春秋,从极致的荣耀坠落到无人问津的悲凉,握住了什么?留住了什么?
    卫容与苦笑一声,慢慢站起身,缓缓走回正心殿。
    方才说话的两个小太监,见一片明黄的袍子瞟过,不由自主的一哆嗦,跪在雪中三叩九拜。
    卫容与笑笑,道:“你们说的没错,这皇宫马上就要换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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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疼卫容与,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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