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临最后是体力耗竭,才半昏半睡地平静下来,何悠扬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眼神逐渐没有焦点,眼皮渐渐闭上。怕他短时间内再次惊醒,何悠扬没有立即离去。
    他看了眼时间,才八点不到,还很早。
    这次齐临睡得很安静,长长的睫毛扫在眼下,呼吸绵长平静。再去摸他额头,烧似乎也退了点。
    何悠扬这才有空梳理自己乱糟糟的思绪,白日里那些事依次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何悠扬并不否认,他自己是个非常感性的人,笑点泪点都很低,极其微小的一件事都能轻而易举勾起他心中的小情绪,掀起轩然大波。
    但倘若真遇到什么大事,他总要是比旁人来的理智,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多愁善感,都在大事面前望而生畏了。
    今日一个鲜活无比的小生命,就这么凭空在他面前消失,他的肝肠寸断绝对不假,可要说悲痛欲绝,还未到这个地步。
    可他隐隐觉得,齐临是这样的。
    当时他眼睁睁看着铅球被扔下水,是什么反应?为什么先是低下了头颅?样子像是放弃了一生所求。
    而后他毫无预兆、不管不顾跳下河,仅仅是一时冲动吗?还是绝望?他真的只是不自量力,想着要把铅球打捞上来吗?
    何悠扬根本不敢问他。
    “混蛋。”他对着齐临熟睡的脸庞轻轻骂了一句,而后才恋恋不舍地起身,蹑手蹑脚关上房门。
    出了独栋别墅,何悠扬望了望头上那一轮清明朗月,继续往前走。
    初春的夜晚,竟是如此寒冷。
    就算有这么多惨绝人寰的白日哀伤、午夜幽思,就算此后的世上少了个能嬉笑怒骂过完一生的人,地球也不会停止运转,学校周一更不会放假。
    第二天早上,何悠扬难能可贵地没有迟到,甚至还早到了十分钟。
    “他今天生病了不来,数学作业交给我吧,等会儿我给老朱送去。”何悠扬单方面接替了齐临的工作,他想着,要是齐临不听话,还死撑着来上学,这几分钟的时间也得争分夺秒把人劝回去。
    不过幸好,直到早自习铃声响了两回,身后的座位仍是空的。
    何悠扬这才高枕无忧地打开语文课本,徜徉在狗屁不通的古文海洋。
    叽里咕噜到一半,他突然瞥见窗外走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应该在家里躺着睡大觉的齐临!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走入,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尽管他这么低调,还是引起了小范围的关注。
    周围几个同学压低了声音问他:“齐少爷,班长说你生病了,怎么还来?”
    “就是啊,看你脸上一点儿气色都没有,怎么不在家里休息。”
    齐临面对大家的关心,宽慰地摇了摇头:“没病,我没事。”
    你没事?我有事!
    不好好在家里躺着,跑出来拱我火吗?何悠扬倏地转过头,没控制好音量:“不是跟你说了今天不要来上学吗?”
    啊——原来如此,是班长大人暗搓搓的“命令”啊,啧啧,真是虐恋情深。前排有一撮人八卦地拖着调子“哦”了一声。
    “怎么了,干什么呢?齐临来了?休息好了?”讲台上的刘丽英注意到不属于读课文的动静,抬起头来,朝后方看去,“何悠扬,你那边怎么回事啊?”
    “课文背熟了?等会上课我抽背,你就第一个吧。”
    何悠扬:“……”
    无辜躺枪的齐临挨了一个白眼,何悠扬差点把语文书砸他头上:“白瞎了帮你请假!”
    两小时后,何悠扬又屁颠屁颠地帮齐临请了跑操的假,当然也给自己请了一个,理由是齐临重感冒,需要人搀扶去医务室。如此扯淡,又不是腿断了,刘丽英竟然还畅通无阻地批准了。
    锣鼓喧天的出操进行曲中,何悠扬第一件事就是找齐临算账,婆婆妈妈的一笔账。
    还是天台下面那个僻静的楼梯间——
    “你烧退了没,我放你床头的药吃了?嗓子还疼吗?疼的话我都不想和你讲话,气人。”
    齐临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金贵,不过一点小病,于是无奈答道:“退了,吃了,不疼,我今天已经全好了。”
    何悠扬:“全好了?你昨天晚上还要死要活的,今天能好?才不信你的鬼话。你看你气都是虚的!”
    “齐少爷,平日您出府吗?是不是整天闭门在家?一点锻炼都没有,体质这么差,动不动就感冒发烧的,你说说离你上次生病才多久?”
    齐临:“我今天本来还想跑一跑锻炼一下的,谁知道你自说自话给我请了假。”
    何悠扬:“你拖着这残破的身体跑?算了吧,别祸害老师校长,他们担不起这个责。等你好利索了,再增加运动量,到时候我盯着,不许偷懒!”
    齐临觉得自己在何悠扬眼中好像是头动也不肯动的懒猪似的,可是明明他篮球还比他菜:“行,到时候体育课,我跑圈,你在一边看《红楼梦》,互相监督行了吧?”
    齐临只是一句玩笑话,一般来说,搬出《红楼梦》这个鸿篇巨制砸何悠扬的脑门,他定是满脸菜色,没想到何悠扬竟爽快地应了下来:“行。”
    何悠扬看他虽脸上没什么血色,但确实比昨晚的状态好了不少,他将手放在齐临的膝盖上:“你真的没事了?”
    接着又补上一句:“我不是说你身体。”
    “啪”一声,齐临不怎么温柔地将手覆上去:“没事。”
    何悠扬不顾疼,趁机牢牢握住:“还难受对吧,你每次说‘没事’都是骗我的,我又不是别人,不需要你在我面前逞强,你看你哪次哭,我笑话你了?”
    齐临没搭话,半晌后忽然眉睫一动:“你知道齐伟清为什么会挑选我吗?”
    何悠扬:“啊?”
    齐临看着他,虚点了一下自己的鼻尖:“因为这个。”
    因为什么啊?何悠扬有点茫然:“什么?”
    “因为这颗痣。我知道自己不是齐伟清亲生的之后,那段时间好奇心重,把家里每个抽屉都翻过一遍,找到过他……前一个‘齐临’的照片。当时的摄像技术没现在这么发达,照片有点模糊,但依稀还是能看清,他的鼻子上也有一颗痣,和我一样……确切地说,是我和他一样。”
    齐临语气不变地陈述着,像是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何悠扬知道他肯定没有坦然,只是故意装作没有悲喜。
    他曾经无数次感叹,齐临这颗鼻尖痣生得真是好,给他本就精致的五官锦上添花,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情人眼里看去,又觉得这颗痣性感。生在最显眼的地方,却能勾起人一番隐密遐想。比方说,何悠扬曾经幻想过一边亲吻他的鼻尖,一边低语他的名字……没想到,这颗绚烂的小痣于它的主人而言,竟是出生就带着的诅咒。
    “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要给我取和死去的儿子一模一样的名字?后来我明白了,他并不是买了一个孩子来慰藉他的失独之痛,而是为了掩盖他失独的事实。前一个‘齐临’是没有死亡证明的,他死之后,我来之前,那一段时间齐伟清都没有给他申请。我的出生年月和他一样,实际上我应该比他小一点。他不知不觉离开这个世界,我无人察觉地填补进去,无缝衔接地代替他的位置。从法律上说,‘齐临’这个人还是活着的。”
    何悠扬怅然地说:“所以说你爸他要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那个叫‘齐临’的孩子对吗,因为他不能接受儿子去世这个事实。我听懂了……但是最后一句话听着怎么有点奇怪呢。”
    齐临没接茬,继续说:“对,有时候我心情好,也会配合他演戏,假装我就是他那个亲儿子。但是你知道,我脾气一向不太好,经常和他对着干,偏要拆穿父子情深的戏码,让他自己唱独角戏,他会……会很难过,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可是下一次见到他,他又是那副喜笑颜开的样子,又是礼物又是钱。我有时候觉得他是不是疯了,面孔切换自如,难道不会精神分裂吗。”
    何悠扬摩挲着齐临的指缝:“他的确是一个疯子。”
    齐临展颜一笑,自嘲道:“我也是疯子。”
    何悠扬瞪了他一眼:“你不是疯子,你是傻子。”
    齐临:“……”
    何悠扬无赖道:“小傻子,过来给我亲一口。”
    说着便要行凶,齐临起身就要跑,何悠扬一把抓住,将人死死按在墙上,圈困在墙角:“跑什么。”
    跑完操后大部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楼下传来浩浩荡荡的脚步声和叽叽喳喳的话语声,何悠扬知道他们不会上来,可是吵闹就在周遭,两人被看不见他们的人群包围,刺激感飙升,他扣着齐临的后脑勺,凑近他的鼻子:“小傻子,看你往哪里跑?”
    在一个吻落下来之前,齐临忽然僵直身子,用胳膊肘杵了一下何悠扬的胸膛,目光有些尴尬地越过他,看向他身后。
    何悠扬回头,发现是一脸迷茫的马浩瀚,迷路似的撞见了他们。马浩瀚也有些慌乱,无意打扰他们俩幽会,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没打招呼,当下便要转身离去。
    “哎,好汉……”何悠扬叫住他。
    开学以来,马浩瀚和他们的关系再不似从前,和何悠扬淡淡的,更别说齐临,基本全无交流。
    马浩瀚停下脚步,回头听他想说什么,可是何悠扬手定在半空中,半天也没有下文。
    得不到回应的马浩瀚耸了耸肩,转身走了。
    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转角后,齐临问道:“你准备说什么?怎么不说了?”
    何悠扬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浩瀚人挺好的,很仗义,我们突然变成这样,是有点可惜。”齐临惋惜道,“我和他,看来永远只能是陌路人了,但是你不用这样。”
    齐临只是实事求是地分析,为别人的友情挽回余地,何悠扬却觉得他像在检讨自己是祸害了情人和友人关系的红颜祸水,心中有点过意不去:“我知道,但是中间还是隔着你,你不用管我。”
    曾经豪言“海纳百川”的何悠扬,觉得自己的心眼如今缩到了芝麻小,再也容不下这么多江河湖海,弱水三千只要齐临这一瓢:“走吧,回去吧,上课之前我得再去把课文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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