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宫里的桃花树,因专门设了暖墙,自来比崇京别处开得更早。
    三月底,依着暖墙生长,早开花的那些,都快要谢了,栽种得略远,晚一些开放的,还正处于鲜艳明媚的时候。
    花花草草不解人意,只依着时令生长,从不曾按人的欢喜悲忧开谢。
    只有心里存着诗意的人,才会从这单纯的开放与凋零中,嗅到充满人情的味道。
    寥落了的白花,与正繁盛的粉色花朵,杂糅于一处,满地都是柔白的落花,间或夹杂着绿叶与粉红花瓣。
    透过鹅黄纱窗,恰恰能看到白桃花树凋敝的样子。边缘处伸展着其他花木的枝桠,点点红的紫的花,正缀在上头。
    常姝雁背后靠着软枕,手中端一碗汤药。满内室充盈着苦涩的气味,混合着凤髓香,显出些许奇怪的味道。
    宫女站在旁侧,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放置着各色蜜饯,常姝雁却未往上面看一眼,尝了一口药。
    苦与酸混合而成的味道刷过舌尖,令人难以下咽,她只是呆滞地看着窗外花枝,将那碗苦药一饮而尽。
    内侍奉上清茶漱口。
    她接了,草草漱过,宫女上前跪下,递上蜜饯。
    常姝雁摇摇头。
    宫女便低眉顺目地退下了。
    ·
    陆氏夫人随着宫人传报声进入内室的时候,常姝雁正歪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小内侍小宫女做戏。
    他们都是十岁上下的孩子,活泼可爱,玩耍时的笑脸天真无邪。
    她看着看着,便觉自己眼睛花了,看见满地都是太子,每一个太子都好好儿的活着。
    常姝雁神情太呆滞,陆氏夫人心疼得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了。
    她唤道:“皇后娘娘。”
    常姝雁的目光慢慢地移到她脸上,初时也把她看做了太子,当成太子长大成人后的模样。
    陆夫人又道:“娘娘!”她痛心地看着女儿。
    常姝雁眨眨眼,视线模糊下去,又渐渐清晰。
    她愣了一下,又使劲儿眨了眨眼,认清楚眼前站着的人是谁之后,泪水就断了线似的掉下来了:“娘!”
    宫人在地上铺了软垫,陆夫人便要跪下行礼。常姝雁挣扎着下来,一把扶起母亲。
    这几日她瘦得厉害,整个人削减了一大圈。陆夫人握着她的胳膊,只觉入手的是一把枯骨,仅带着一丝血肉。
    她含泪道:“皇后娘娘怎么瘦成这副样子了?”
    听她这样问,常姝雁再也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呜呜地哭起来。陆夫人轻拍女儿后背。
    母女两个哭了一场,才分宾主坐下,常姝雁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哑声道:“娘,女儿心里难受。”
    陆夫人心里也难受。
    她忍着难过,轻声劝慰女儿,好容易才劝得她不哭了。
    常姝雁这才想起来,连忙问道:“娘,您怎么递牌子进宫了?是圣上准许的吗?”
    陆夫人摇摇头,勾起些笑意来,然而片刻间就淡了下去。
    她说:“圣上病得沉重,哪还有心力想到我。是鸾仪宫朱娘娘特意派人到家里接的,硬生生等了几个时辰,等我收拾好东西,坐着车便来了宫里。”
    闻听是朱莹派人接母亲来,常姝雁心里一暖。
    旋即,她又想到,朱莹对太子是那样好,尽心竭力地教导政务,比太子正经的师父们都要用心。
    可她的满腔心血,也跟着付之东流了。
    常姝雁想着,拿手帕轻轻擦掉了泪。
    陆夫人沉默片刻,缓缓问道:“皇后娘娘对以后的日子,可有什么章程?”
    “我哪里有什么章程,彧儿他……”常姝雁哽咽难言。
    陆夫人强忍着悲痛教导女儿:“太子殿下夭折,我知你心里难受。可说到底,你是我的女儿,我心痛你,更胜过殿下。”
    她说:“皇后娘娘,你该尽早打起精神来,想想以后,也免得为娘,和你爹你弟弟,在宫外日夜悬着心啊。”
    常姝雁低声道:“女儿后半生的指望全都没了,如今心乱如麻,也不知以后该怎么样,横竖能得善终就是了。”
    陆夫人不赞同地道:“娘娘总归要打起精神来想想以后。从前你膝下有个孩子,什么都不愁了,如今呢?以后呢?你现在只有一个人,哪里比得过鸾仪宫的贤妃娘娘。”
    皇后沉默不语。
    陆夫人狠狠心又道:“从前我或许还能说,娘娘就算什么都没有,单凭着娘家,你过得就不会差。可如今,别说是我,就算是你爹都不敢开这个口了。”
    常姝雁不禁一怔,问道:“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皇后娘娘不明白吗?”陆夫人说道,“自从贤妃娘娘掌权之后,政令条条对着世家来,到如今世家大族不知倒了多少,顶头的几个全都没了。”
    她叹口气:“你爹,你叔伯们,本来想着常家走的是军功,和文臣们不一样,可是看到花家……未免感到唇亡齿寒啊。”
    常姝雁分辩道:“贤妃的意思,或许也是圣上的意思。我从她那儿知道这事以后,给家里传信,说依着贤妃的政令做,可保族中平安无事。”
    她道:“既然家里都这样做了,又何必担忧?您说花氏被清算,就更不同了。”
    说到这里,常姝雁悲痛欲绝,咬牙切齿道:“花婕妤和顾昭容两个罪人串通,杀害我的彧儿,我只恨不能亲手把她们剐了去!”
    “花氏受她牵连,全族获罪,岂不应该?娘,你们都在胡乱想些什么呢?”她说着,急怒攻心,气喘不上,咳了起来。
    陆夫人沉默地摇摇头,她不赞同女儿的意思。可看着常姝雁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道:“皇后娘娘先歇一歇吧。”
    宫人带着陆夫人前去安置,她慢慢地走到外面。
    沿着永安宫宫墙,种了许多桃花树,深浅不一的粉与红,灿烂如天上彤云。
    阳光和暖,轻轻笼罩了整座永安宫。
    天极蓝,高得似乎连苍鹰都盘旋在低矮的地方。云极白,又低得很,于庭院的石板路上,投下些微的影。
    清风一阵一阵地吹,屋檐下悬挂的铃铛,叫这温柔的风,吹得微微晃动,却并未发出多少铃音。
    燕子也飞来飞去,在角落中筑巢。
    宫中无边春色,暖洋洋得令人心生喜爱。
    可节令、草木与鸟雀,从不遂着人意做事。它们在一个丧子的可怜女子的住处外,肆意挥霍着生的喜悦。
    ·
    在这融融春意之中,另一个女子,正乘辇行在长长的宫道之上。
    路旁偶有几株桃树,还未开出花来,小小的苞藏在枝叶里,几乎瞧不见踪影。
    朱莹打开写着两个孩子名字的纸。
    太/祖给大齐皇室定下的字辈,颇含着几分朱莹认知中的“道”的意味,或许是因太/祖起兵争天下前,较为信奉宗教的缘故。
    当然,这些字辈许也只是取自诗词,又或许含着的是别的意思,可朱莹并不关心这些。
    到皇子皇女这一代,正取“天高地阔,流月行云,培元固本,直道谋身,养成浩气……”里的本字。
    名字最后的字,也有固定下来的规律,不过都是按照皇帝的意思自行确定了。
    比如皇帝这一代,男女名字最后一字,都以木为旁,而到了他的儿女这一代,女儿与儿子不同,以虫为旁。
    她仔细地看着,皇女的名含着祝愿,中规中矩,还拟好了日后订亲,封为公主时的封号。
    而皇子的最后一字却是“影”,本与影两个字之间,还有草草涂去的“彰”字。
    朱莹愣了一下。
    “影”放在皇嗣的身上,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况皇帝所说,它是依着太子的名来取的。
    那么,寓意很好的“彰”字被抹消掉,本身便带有几分不良的意味。
    杨本影啊……
    朱莹本厌恶极了这个孩子,于此时此刻,也不由得叹息了。
    连他的父亲,都不肯喜爱这个孩子,甚至不对他抱有太高的期盼,觉得他不会超越本就庸碌的太子。
    她忽而讥讽地笑了。
    ·
    她回到鸾仪宫时,正听到殿内传来的婴儿哭声。
    这声音与先德妃所生的儿子相比,显得中气十足,朱莹听着听着,却微微皱了眉头。
    她没办法以平常心对待他。
    先德妃的孩子啼哭时,她可以一手抱着他,一手批阅奏章。
    而杨本影嚎啕大哭时,她却只想堵住他的口鼻,把他扔进角落去,由着他渐渐停下呼吸,彻底安静下来。
    可她不能。
    朱莹迈步走入正殿,在上首面无表情地坐了。
    奶娘抱着孩子,慌忙跪下行礼。
    她畏惧于贤妃的名声,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招致贤妃厌恶,挥挥手处置了她。
    而她的担忧成真了,朱莹道:“把二皇子抱下去,我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也不想再见到他。”
    贤妃声音冷得吓人,“二皇子”三个字,更是一字一顿着挤出来的。
    奶娘没想过还有这个可能,惶惶然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鸾仪宫掌事宫女揣测着朱莹的意思,上前道:“随我来吧。”
    她带着奶娘,还有一众侍奉皇子的宫女内侍,走到后殿去,将二皇子暂时安置下来。
    朱莹沉默地坐在殿内。
    婴儿啼哭声远去,鸟雀鸣声便显得清晰起来。
    她循声走去,仰头望向墙角处的燕子巢。
    已经三月末了,燕子仍然没有回归,几只占据了窝巢的鸟雀,正飞来飞去地哺育孩子。
    隔着窗子,外面的天色一片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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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码不动了,从今以后还是尽量一日事一日毕。剩下四五百字明天补,再加上更新。(从中可以发现我有日六的能力,却无法日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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