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解意,才撩人衣,簌簌点花又去。”
    跟着耳中的调子胡乱填了几句词,我一边唱着,一边用手中笔把眼前人拓进画纸上。
    闲来无事,我决定拾一拾从前的小爱好,精挑细选地备好纸墨笔砚,又把玉郎乖乖巧巧地安置好,挥起笔细细涂抹。
    最后填了几笔,我嘴角不自觉上扬,志得意满地对着阿玉招手:“我画好了,玉郎快来瞧瞧。”
    看着他脸上露出鲜见的困惑神色,我再不用强忍笑声,放声笑到快意,才正色往玉郎那边觑。阿玉还愣怔着,见我停了笑,不解地询问:“你眼中我是这样的吗?”他指了指简化了的红色朱栏前那一抹看不出形状的灰墨,“我觉得我长得更……清晰些。”
    我把他手指撞到一边,点了点法诀清除了画卷上的痕迹。
    “我成天打打杀杀的,本来就不善书画,用法诀作弊还能糊弄一下旁人,真要上手就难了,”我拉他到近旁,递笔给他,“阿玉要试试吗?”
    我坐到他刚刚的位置上,以手支颈,偏头看着他。
    这些时日我几乎时时跟玉郎在一起,难为他看我不腻。我眯着眼看他落笔,一时间有些出神。他动作并不快,斟酌间神情严峻,仿佛他不是要画一幅画,而是要趁落笔的机会创一方天地。
    “从前我认识一个画修,”我朝阿玉递话,“忘了和你说过没有,那个画修善山水,有次临阵突破,画出一方天地,可惜背景太阴郁,被当地的地缚灵缠住了,明明是变通境界的修士,被吓得什么都忘了,哭着跑出了半里地去……”
    玉郎作画专心,难得没有抬头盯着我讲故事,我话音落下,他自然地接上:“我不会的。”
    我逗他:“不会哭着跑出去吗?”
    他答:“不会招来什么脏东西。”
    天上的星幕牢固,我觑了一眼,继续同玉郎闲话:“近日青阳常来同你比试,他有说过其他两界的事情吗?”
    “没有。”
    “有提到戴之霖吗?”
    听到这个问题,阿玉沉默了一晌才说:“没有。”
    “那便罢了。”我换了话题,“说起来,我也不是什么都不会画。”
    不看我,他只闻:“阿沐擅画什么?”
    “我会给人画眉。”
    我画眉的手艺倒不是为了哪家姑娘学的,纯粹是钻研傀儡术时候附加的技能。我这样说只想逗着他吃醋,可故意这样做,反而还不如戴氏一个名字威力大,他神情清淡,放下笔,冲我招手:“好了。”
    画中人斜倚朱栏,嘴角含风带笑,作画的人抓我一瞬间的困意,眼皮微阖,一派温和的模样。
    “不错,”我满意地点点头,“回头挂回屋子里去。”
    “你要去找他了吗?”
    这话没头没尾,我下意识问:“什么?”
    “你许久未提起戴之霖,这次谈到,是要去找他了吗?”
    看了看池子里连泡泡都不吐的王八,我思索了一下,说:“我有事想找青阳。”
    阿玉送了我一句冷冷清清的实话:“他不想见你。”
    阿玉说的没错,自我告知他重生谜法全是我用来当饵的幌子,青阳再没主动见我,每每自称,既不用在下界时为了引他表弟嫉恨我的道号“惜芳魔君”,也没再用“傅青阳”的名字,必须他恭敬时,只冷着脸称一声“弟子阳”。
    他之前不愿意见我,我也不上赶着惹他心烦。到底兹事体大,我到底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回阿玉:“你告诉他,只要他过来帮我个小忙,我就告诉他能让洛河回来的办法。”
    想了想我之前行事肆意,我又补充:“若他说不要,你把他打包扔回来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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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阳来时的脸色极其难看,我招呼他坐下,又央着阿玉去帮忙挂一挂裱好的画。四周清净无人打扰,我也不看青阳一张黑脸,自顾自地开口:“戴之霖许了你重生之法,对吧?”
    他哂笑一声,倒也没有做错事的心虚:“是。你不肯给,他肯给,我为什么不要?”
    我失忆时他每每直言不讳,当时我只觉得心烦,如今却有些怀念了。
    “我说这世间没有重生之法,你到底不信,是吗?”
    “戴之霖给了我一半的法门。重生之法牺牲甚大,你不愿意给我也是正常。”
    我看了看杯中的茶渣,言道:“他给你的办法,是举魔界之力抢了佛祖的转轮回魂灯,拨转着回归到她未死的时候吧。”
    傅青阳没问我是怎么知道点,只点了点头。
    “那灯不是用来倒转时间的,它用来护住前往下界的佛祖神魂不灭转生过十世。”
    青阳抽了抽嘴角:“你如何得知?”
    “看到了,戴氏窥探我的时候,我也能看到他,就像我故意让他看我和玉郎卿卿我我,他也故意让我看到他和你一同谋划破开魔界大封。”
    青阳瞪着我的视线若有实质,大约能一眼劈出寒冰千里。
    “你什么都知道了,还叫我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吗?”
    看着他有恃无恐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好笑:“怎么,我就不能是抓你过来杀你清理门户吗?”
    他没做声,我落的无趣,回归正题:“你知道虚渊里的黑雾到底是什么吗?”
    “特殊些的魔气吧,虚渊黑雾在下界纵然致命,对上界修士来说却只是有些凶险,若要用它清理门户,怕师尊要白忙活一场了。”
    “中了虚渊魔雾的人只想着保命,大多是没心思分辨魔雾的本质,即使临终有明悟,也再没命说出来,所以,”我手指一点,在青阳愕然的目光中从我们之间挑出一根相连的线,它转瞬便成黑色,在我手中纠结,成了一层薄薄的黑雾,“很少有人知道,虚渊魔雾,其实是因缘。”
    一指点散了黑雾,我继续解释:“黑雾是世人累积的前因,连接着过往千年的贪嗔**,心智不坚着沾之即死实属寻常,唯有神魂本就脱离了下界的人才能无虞地脱身,并且从中拾起过往的记忆来,我是这样,戴之霖是这样,我一直怨憎想报复的人也是这样。”
    他眼中带有犹疑:“你是说……”
    “我不确定他在虚渊中拾回了多少记忆,但我想应比我多,不然,他也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骗你。能倒转时光的不是转轮回魂灯,是天界道统的玄元琉璃镜……那镜子不像琉璃,看上去黑漆漆的,像凡间烧糊了的锅盖。”
    青阳问:“这也是戴之霖告诉你的吗?”
    我笑笑:“这一点是我自己想起来的,十世成魔,我早想到我可能是魔主转世。若不是听到他和你提起,我只觉得是没有用的东西。说起来,你知道魔界本来是没有日月的,对吧?我开始以为,魔界的日月是思凡魔修的手笔,可是仔细想了想,你说,这挂在天上时亮时不亮的东西,不就是一盏灯吗?”
    青阳脸色几变,应该明白自己被戴之霖坑骗了。
    该谦逊的时候,青阳也学得会谦逊。他换敬称向我确认:“师尊是说这日月……”
    “天上晃来晃去的日月,就是转轮回魂灯。它主要的功用是封印和护魂,并没有回转时间的奇效,”放下手中的茶杯,我一声喟叹,“你大约不懂我的之前各种做法,有时候我自己也是不甚懂的。我花了千百年的光景,尚未想清楚让我受尽苦楚的到底是哪位,也不知晓我到底该报复谁。我原以为是戴之霖,可诸多变数横生,我也再难确定了……这段时间放下执念,我看事情更明晰,心中却有些难受。”
    青阳悟性从来就好,思索片刻,他轻语:“如果大能转世才能从虚渊脱身……”
    “……那我的道侣也可能是某人的转世,提前布好局玩笑这芸芸众生。若真是阿玉,这千百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消他一句爱语,便都过了吗?”
    “可这世间偌大,仅这百年间,从虚渊中完好无损地出来的人就已经有三个。若真佛善于隐匿,未叫我发现,我这样想,对阿玉来说,未免太不公平。我怎能凭着猜测就笃定我道侣便是我执意报复的死敌呢?”
    “所以……”
    我摇摇头,言归正传:“因为自认不是真佛,戴之霖比我更想破掉魔界的屏障。他与你同谋,就是为了诱你助他打破魔界的封印。”
    “是。”?“如今要想破掉外界的屏障,首先要破掉我在内层加固的星幕,不过这个与你无关。我说了,我叫你来,是为了告诉你重生的法门,我告诉你玄元琉璃镜的用法,你也得帮我一个小忙。”
    青阳神情肃然:“若师尊赠我法门,我可立神魂誓完成师尊的嘱托。”
    “不用,这真的是件小事。在你见到转轮回魂灯后,请务必在旁人碰到之前把它毁掉,办法和驱使玄元镜的法门一起给你。”
    接过我手中点化出的玉简,他点点头,忽然看着我,问:“师尊做事很少解释,可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不知道解释一番之后我是否会动摇。我刚刚告诉青阳,下界可能还有其他大能转世,其实是在骗他。如今情形,真佛不是戴便是颜,哪还能有旁人。我耗费了多少有用没用的算计,我用洛河陌川证明了上界对得魔骨道骨者确有把控,虽从内应成了外应,但我的确让昔日佛子弃道从魔,法修的身份能让我在困魔之地来去自如,我终于把控住了一切,却在最后关头怯了。
    若回魂灯碎,属于回魂灯内的记忆就永远不会回归原主,不管真佛是谁,他都永远无法归位,我也永远都不知道该去毁灭谁。
    我曾满心悲壮想要毁天灭地,与满天神佛同归于尽,可我忽然不太想这么做了。
    青阳收起玉简,我不答他,他却仍然立在原地,执意要一个回答。
    “我懂了仇恨是什么、执着是什么、飞升是什么、人间是什么……”看着青阳,我皱眉解释,“我有些想知道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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