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焰把元臻臻送上马车, 他骑马护卫, 一位姓张的副将驾车, 三人很快离开了府衙。
    这座关内小城原本已进入宵禁,但因为敌人突袭, 满街灯火都亮了起来。清闃的街道充斥着大难临头的嘈杂, 士兵们挨家挨户地敲门, 要送大家出城。
    意识到这次敌人来势汹汹、秦王可能不敌, 所有百姓都惊慌失措, 赶紧收拾了金银细软,拖家带口地准备逃命。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顺利离开。一个女童腿有残疾,无法行走, 就被家人狠狠心扔在街角, 趴在垃圾堆里哇哇大哭;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把鼓鼓囊囊的包袱交给儿子儿媳,目送着他们逃走,然后默默返回屋内,熄灯关门。
    元臻臻透过雕花窗棱默默望着这一切。古代战乱, 生离死别,就这样活生生地展现在她眼前。她知道, 这已经是宿焕能做到的、最大的庇佑。她不是圣母,自己保命尚且艰难,更不可能去救助老弱病残。所以只能闭上眼睛, 让辘辘的车马声盖过良心的谴责。
    行不多时, 便出城转上一条僻静的山路, 两旁乱树参差, 草虫低鸣。元臻臻心中总隐隐不安,也不知宿焕那边怎么样了,他既然知道后事,那还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吗?其他几位将军,又能否死里逃生?
    正胡思乱想着,车头一个右转,元臻臻颠簸了一下,视线随之掠过窗外,顿时凝住了——月黑风高,天朗气清,七颗璀璨的星辰连成一把酒勺,正低垂在地平线上方。
    元臻臻愣了一瞬,随即拍窗大喊:“停车!停车!!”
    张副将立刻喝停了马匹,易焰纵马到窗边,疑惑道:“大嫂,何事?”
    元臻臻一把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举目望去,前方夜空中果然闪烁着一颗硕大明亮的北极星,而它下方那一串儿珍珠,则是北斗七星。
    “去白鹿关应该是往南吧?为什么我们现在在向东北前进?”元臻臻冷冷盯着易焰,眼见着对方眉头蹙起:“是王爷让你送我出城的?他想甩开我是吗?!”
    她就知道!她早就该想到了!宿焕那样的男人,怎么会让妻子和自己一起上战场呢!所以兄弟俩联合起来骗她,想把她骗去安全地带,然后呢?他一个人赴死吗?
    真……真是和当年的苏焕一模一样!
    一想到他如今清冷孤寂地独自面对敌人,元臻臻就气血翻涌,控制不住地想破口大骂。
    易焰没想到她那么快就发现了,他叹了口气,只得说:“大嫂,此役艰险,你还是赶快走吧!大哥早就安排好了,天亮之后便会有人来接应你,到时候就性命无虞了。”
    元臻臻冷笑:“他是打算把我送回京城,还是送去封地?因为我已与他成亲,所以就算陛下日后发落楚家,也不会牵连到我了。他就是这么策划的,对吗?”
    易焰沉默片刻:“……是。”
    元臻臻简直气笑,真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呢!
    眼锋一扫,她快步走到车头,干脆利落地解下马套子,翻身而上。易焰大惊,急急拦住她:“臻臻你疯了吗!这会儿再回去,蒙舍恐怕已经攻到白鹿关下,太危险了!你听话,先跟我走,我已经向大哥发誓,定要把你平安送走的。你不想回京我们就不回京,找个幽静的地方先躲一阵,好吗?”
    元臻臻牵扯缰绳调转马头,宛如女战神般英姿飒爽:“易哥,我明白你的好意,但你真的不必再劝我了。我落进勒央手里的时候,是他孤身涉险来救我。如今他遭逢厄运,我也绝不会贪生怕死地躲在后头!”
    易焰不由自主地捏紧双拳:“若是大哥战死了呢?你也要跟着殉情吗?我也能护你一生喜乐安康,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回头看看我呢?”
    阵前最忌说死不死的,他话音一出,连旁边的张副将都白了脸色。元臻臻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宿焕,更没想到他会把话挑明。她皱了皱眉,眸光转冷:“王爷若是殉国了,那就麻烦易将军把我们夫妻葬在同一口棺材里罢!”
    说罢她一夹马腹,轻叱一声就冲了出去。易焰压下心头黯然凄楚,狠狠一扬鞭跟上。张副将也扔下马车,骑另一匹马紧紧追随。
    回去自然不再走原路返城,而是直接翻山去白鹿关前线。元臻臻能辨星辰,认识方向,易焰也不敢再把她往反方向带。三人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大半个时辰后,就接近了浔江大营。
    正准备下山,山脚不远处忽然有火光流动起来,看样子人数还不少。张副将探了一眼,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将军,是蒙舍人。”
    蒙舍人竟然来得这么快!易焰暗暗心惊,这样就不能直接下山穿过去了,他只好领着他们沿着山脊悄悄地走。
    密林里伸手不见五指,三人屏气凝神,摸黑前进,尽量不发出声音。然而前方山路一转,陡然出现七八个举着火把的骑兵!元臻臻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口!刚想拔出千梨剑,就听易焰一声低呼:“是大哥。”
    什么?元臻臻定睛一看,为首披着黑色氅衣的男子果然是宿焕!他竟然也在这儿,他们这算是心有灵犀吗?
    宿焕也发现了元臻臻,脸上露出无比震惊的表情。元臻臻高兴地朝他纵马奔去,然而没跑出几步,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嗖嗖劲风!凛冽的寒意蓦地从背后升起来!
    “大嫂小心!!!”
    “臻臻!!!!!”
    两边人马同时惊吼出声!只见几支漆黑长箭从旁边深林中激射而出!元臻臻心头大惊,连忙伏低了身子,紧贴在马背上。长箭从她头顶呼啸而过,浓烈的杀意刺激得她头皮发麻、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对面,宿焕迅速打马过来。他目光死死绞着对面的女子,她还穿着嫁衣,像一朵鲜艳的红云不管不顾地朝自己飘来,烧得他心头滚烫至极。
    宿焕咬紧牙关,奋力劈开那些扑面而来的暗箭。他不知道元臻臻为什么会回来,此时此刻,他只想对天发誓:这次和她汇合后,一定不会再放开她、让她走了!
    眼看着和爱人越来越近,元臻臻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强烈的心悸!未及反应,一记血肉闷响陡然传来,胸前猛地袭上一阵剧痛!元臻臻下意识地低下头,整个人霎时呆住了——
    一只锋锐的箭镞从她左胸口钻出来,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幽光。鲜血从箭尖上缓缓滴落,一滴,两滴,三滴……落在她大红喜庆的裙摆上,把金线勾缠的鸾凤都染成了猩红色……
    这一幕,怎么那么熟悉……
    元臻臻脑子里一片空白,鼓膜突突地响。模糊的视野里,周围的画面都变成了迟滞的慢镜头。宿焕目眦欲裂,像疯了一样打马冲过来,元臻臻朝他笑了一下,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从马背上重重地摔下去!
    刀剑相交的声音铿铿锵锵地响起来,元臻臻躺在地上,目光被树冠之上的星月漩涡吸引住,只觉思绪越来越沉,身体一点一点变冷。
    宿焕很快冲到她面前,从马背上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地,把她软绵的身子一下子抱起来,紧紧圈在怀里。
    他全身抖得像筛子一样,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惊惧。他颤抖着带血的双手抚摸着她的脸,口中不停唤着:“臻臻!臻臻……!”
    易焰也赶了过来,他惊痛万分地望着元臻臻心口的箭,死死握紧了拳头。然后转身挡在他们身前,打掉那些胡乱飞窜的冷箭,为两人赢得最后的相处时光。
    望着宿焕伤痛惊惶的面容,元臻臻很想安慰他,告诉他他们很快就能再见面了。可是喉咙里好像卡住了什么东西,让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刚触碰到他的下巴,就被他抓进掌中,紧紧包拢着。
    其实连她也不知道,考官究竟有没有认可她、愿不愿意让她通过这场试炼。她先死一步,是不是就算失败了呢?
    可惜她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再问一问易焰了。
    宿焕只觉那个被箭穿心的人仿佛是他,凿心裂肺的痛苦在他手臂上凸起一道道青筋,让他几乎要抱不住怀里的人。
    要失去臻臻了吗……?跋山涉水走了那么久,最终还是求不得、要孤家寡人地永远沉睡在地底下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他死死握着那双冰凉的小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魂魄似的。宿焕痛苦地闭上眼,低头吻住了那双失血的菱唇。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她越来越微弱的鼻息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耳膜。在某个时刻,宿焕听到心里有好像什么东西碎掉了。他抬起头,眼睁睁看着那张娇媚的小脸一点一点滑进他怀里。
    她最后的呼吸,也随着夜风消散了。
    眼泪砸下来,打湿了她的唇瓣。
    偷袭的敌人很快就被侍卫们解决,林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宿焕抱着沉睡的少女,如泥塑般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将士们将他护在中间,仍旧警惕地盯着四周。
    易焰把刀插回鞘中,叹了口气,半跪下来,手搭上男子的肩膀。
    宿焕缓缓抬起头盯着他,双眸红得滴血,声音沙哑至极:“……为什么要放她回来?以你的本事,不会拦不住她。”
    易焰苦涩道:“臻臻的心性,大哥你还不了解么?有谁能拦得住她?”
    宿焕微怔:“……也是,她那么倔那么有主意,连我说的话都不听。”
    他低声喃喃着,面容憔悴得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但是你可以带她远走高飞,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等战事结束,替我好好照顾她。”
    易焰静了片刻,忽地笑了。他慢慢站起来,抬头望向漫天星河,半晌,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大哥说笑了,我还能怎么照顾臻臻?我不是……早就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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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想到吧?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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