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 乞巧之夜。
    苏南府外落华林, 三骑快马在茂密的香樟树间呼啸而过。
    林间小路的后面是远方,远方的尽头是她们的来处——西岭。
    而小路的朝向,正是苏南府。
    月色下,三匹骏马奔驰如梭, 前后不过相差半个身位。
    从她们清瘦雅逸的身姿可以轻易看出马上三人皆为女子。
    其中两人穿着相同的海青袍, 逍遥巾上亦戴着同样的轻纱帷帽。
    另一人身着威严华丽的紫霄诸天法衣,头戴飒爽紫霄叠云冠,纵马跑在前首。
    其人青丝粉面,凉唇轻抿,一双眉微微蹙着, 眉下浅瞳如水。神色虽然冷峻, 却难掩微微急切的心境。
    她不言语,只一路不断催鞭, 疾驰。
    两个十四五岁的弟子也一刻不敢怠慢, 紧随其后。
    她们知道今夜正当七夕, 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夜。
    也知道非云师尊必是急于赶到苏南。
    但却不知师尊这般匆匆, 究竟是去面见何人。
    三年前堃山大战, 九州十二门为鬼煞所伤者如今后患堪忧。
    寻医调养数年无果的合盟弟子, 每每投到青遥宫来求救。
    那时明心太师尊已入问天塔,全赖非云师尊一力诊疗。
    莫说师尊身体羸弱不便出行,便是单论师尊的青玄医术, 就值得天下所有病患亲至紫麓山来登门拜访。
    弟子常春慢下一点速度, 悄声向并驾齐驱的常悠念道:“师尊若不是去救人, 怎会催得马儿那样快?”
    常悠颇与某人神似,悠悠然笑眯眯道:“师尊平日冷若冰霜少见笑颜,尤其为人诊病时更是眉头紧蹙不苟言笑。但这次么……不一样。所以我断定她老人家此行,绝不是给人瞧病去的。”
    常春不解,摇头道:“怎么不一样?这一路上我也没见师尊笑过啊。”
    常悠得意道:“傻瓜。师尊不是不笑,她只是不对你笑。”
    非云虽策马在前,却依然将两个小徒的窃窃私语清晰听在耳中。
    不是不笑……
    这句话曾经有人对她说过。
    那时不解,如今却是深有感触。
    自那人离了紫麓山,她好像真的,再就没有笑过。
    “不对我笑,对你笑啦?”常春有些气不过,忽又想起什么,小心提醒道:“我说你,别总她老人家她老人家的。咱们师尊那么年轻,才不是老人家。你再乱说被师尊听见,小心她老人家拿你练针。”
    “噫!小声点!”常悠心头一凛,陪师父研习针法灸术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急与常春嘘声道:“你刚才也说了老人家,为什么师尊独独总让我陪她练针?”
    独独总让常悠陪着练针?
    非云皱起眉头。
    这么一说自己好像的确总让那徒弟随在身旁。
    虽是无心而为,但潜意识里,也终该有个缘由。
    为什么……
    非云细细思虑。
    常悠性格随和却又不失精灵,脸上笑意常在,好似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值得为难的事。
    譬如炼药下针遇到症结,寻常小徒大多苦熬猛究,非要死缠烂打弄出个结果。
    常悠可好,药草一放,兀自摊在青遥台上望天。
    没几个时辰,反倒第一个解了难题。
    这样子,像极了那年与她一同师承明心的人……
    想到那个人,非云胸口一紧。
    不是近乡情怯,却有八分相似。
    “还不是你天资聪慧,师父有心栽培。”常春一言,无意间给非云找了个放松心情的好借口。
    常悠一边谦虚一边逗笑常春道:“总顾着夸我,师姐自己也不赖嘛。师叔们都叫你妙手回春小华佗呢。”
    常春白了常悠一眼,明媚笑道:“我可差得远了。来年首徒甄选,师妹你加加油,冠个凌尊名头回来。师姐看好你哟。”
    “来年首徒甄选?”常悠撇撇嘴,无奈道:“拜托,我还不知要多少年才能达慧悟境呢。”
    “哈哈哈。”常春咯咯笑着,快马加鞭向前驰去。
    不管非云师尊是不是一路冷着脸,反正小丫头关在山里太久,出来一趟,心情大好。
    常悠也夹了马肚飞速赶上。
    她时而偷瞄前面非云师尊专心策马的背影,实在猜不透平日里说几句话都会咳咳喘喘的师尊,怎么御起马来竟是这般驾轻就熟。
    …………
    已近酉时还有人上山拜访,药童倒也不意外。
    病入膏肓的人时时都有,而他家公子又偏偏是世人眼中的神医。
    一条通向李家玉草园的山路,早就被昼夜不歇的访客踏得平整了。
    毕竟生病可不分日子,就是年关也照样有人命悬一线奔上山来。
    可惜乞巧节偏偏不巧。
    黄芪拉开大门,随口打发道:“今天不看病,我们公子不在,七夕约了姑娘们出去吃酒了。”
    “叨扰了。”常春上前拱手招呼。
    “妈呀,道师!”黄芪举起灯笼一照,吓得差点把灯笼掉到地上,反手就要关门。
    “别怕么。”常悠早就料到,把打马的鞭绳往门中一卡,缓缓言道:“我们知道你的身份,不是来为难你的。”
    “这……”黄芪小心翼翼又拉开大门,提灯去照。
    但见眼前这三位可能还真是来看病的。
    两个小徒各个神清气爽,自是无碍。
    中间那位嘛,衣着虽是气势凌云,人却脸色苍白、血息微弱。
    一看就是陈年旧疾,已将身子都伤得透了。
    “几位是……”但那三人一身道师装扮,黄芪依然不敢贸然接纳,还是要探探山门来路。
    常春客气道:“我等乃是天御宗青遥宫……”
    “你们……是天御宗的上仙?失敬失敬。”黄芪哪敢怠慢天御宗的人,即刻回礼。
    本来他一打眼看见那两个小弟子的海青袍,就觉得眼熟。
    可中间那位紫衣仙子的架势,又让他着实不敢肯定。
    毕竟这不林山玉草园里可从没驾临过这么年轻就如此高位……还好像病得不轻的人物。
    再说,天御宗青遥宫医术出神入化,天下皆知。
    大云峰下百芳海,植满神药仙草,无人不晓。
    青遥宫的人,哪有千里迢迢到他这小药园来求医问药的道理。
    于是,黄芪小心翼翼询道:“不知三位上仙,此来为何?”
    这一问常悠和常春便都答不上来了,只能眼巴巴转过头,盯着她们的师父。
    “咳咳……我找人。”非云淡淡一言。
    黄芪闻言心中有数,仍确认道:“不知上仙欲见何人?”
    “凌非茗。”
    三年没有言此名字,口齿间竟有了陌生的感觉。
    那人早已退去首徒位置,非云却仍然叫着她凌字的尊号。
    仿佛这称呼早已成了习惯,从那年她看着那人做了青遥宫的首徒开始。
    常春与常悠听了这名字,不由相视一望,吐舌惊讶。
    两年前天御宗广招门徒。
    她们过了入宗试典拜入青遥门下,就只见过非云道尊和一众师叔。
    虽然也曾从师叔们口中听说,青遥宫原还有个极厉害的师伯。
    那师伯曾是明心太师尊座下首徒,便是道号非茗。
    可惜她们来时非茗师伯已经离山而去,无缘得见。
    不过非茗师伯人虽不在,传言却不曾消止。
    尤其那些与非茗师伯同辈的师叔,一提起非茗师伯的往事,无不面露倾慕之色。
    但不知为何,唯独她们的师尊非云,两年来从未提起过非茗师伯一嘴。
    就算偶然听到别人谈论,她那本就严肃万分的神情也会立刻阴了颜色。
    弟子们甚至猜测非茗师伯会不会是非云道尊的冤家宿敌、心头大忌。
    但是她们入门短辈分低,师尊和师伯的秘事她们当然是也不知道,也不敢问。
    今日可是万万没想到,平日连青遥台都不下半步的师尊,竟然连日策马扬鞭,专程赶到苏南府来见非茗师伯。
    两个小丫头互相使起眼色,激烈的交流着。
    这恐怕是所有一同吃睡一同练功一同悲喜一同成长的孩子之间,最莫名其妙的默契吧。
    常春瞪瞪眼睛:师尊不会是来找师伯寻仇的吧?
    常悠闭闭眼睛:拜托,她们是同门姐妹,哪来的仇怨。
    常春努努嘴:怎么不会有?你仔细看师尊的手,都气得发抖了。”
    常悠撇撇嘴:得了吧,夜里风凉,师尊体弱,那是冻的。
    常春树起眉毛:屁个冻得咧。七月初七的好天气,你倒冻到发抖给我看看。
    常悠咧咧嘴:也可能是太久没见师伯,师尊心里紧张。
    常悠这次倒是猜中了,可惜常春不能理解。
    非茗师伯到底是个怎样的神人,竟能让不苟言笑的师尊如此紧张。
    常春皱眉:非茗师伯会不会比师尊还凶还冷还吓人?
    常悠噗嗤一笑,又摇头又点头,表达了一串极其复杂的内涵:师姐你记错了。天御宗以前的确有个师伯比咱们师尊还凶还冷还吓人。听说是天枢宫明陆太师尊的座下首徒。但是她也离山许久了,搁那之后,我们师尊她老人家就是当之无愧的天,御,宗,第,一,凶。
    “你是……黄芪?咳咳……”天御宗第一凶难得主动与人招呼。
    “上仙可是……非云道尊?”黄芪眼中一亮。
    不知自己上辈子入药救过多少条性命,竟修来这辈子青遥宫医医仙药仙双双驾临玉草园。
    “小药灵不错嘛,还认得我家师尊。”常春得意洋洋,对黄芪的表现十分满意。
    黄芪急忙拉开大门把三人请进玉草园,一边引路,一边讨好道:“哎呀,小灵有福。承蒙非茗上仙不弃栖居在此。平日里常指点小灵药经医术,使小灵受益匪浅。可惜上仙手臂有伤不好行针,便常在嘴边慨叹夸赞,说要是非云师妹在的话……”
    黄芪说着忽觉脊背一冷。
    玉草园的光线黑暗,但他还是察觉到了非云的凌厉视线,瞬间激活了求生欲。
    “唉呀哈哈,道尊勿怪,是小灵效仿非茗上仙太入戏啦。”黄芪含糊笑着,企图快速蒙混过关,继续道:“非茗上仙说,要是非云道尊在的话,就让小灵见识见识什么叫大巧如云,小巧涤尘,织如彩炼,点如繁星的盖世针法。所以小灵也算是久闻非云道尊的威名了。”
    常春听罢,大声惊叹道:“哇,非茗师伯都是这么直白夸赞我家师尊的吗?”
    “一字不差。”黄芪认真道:“小灵自是不敢欺骗列位上仙的。而且非茗上仙还说……”
    “师伯还说什么?”常悠也耐不住骄傲,想多听听那个神秘师伯大夸特夸自家师父。
    “她能说什么。咳咳……”非云却是冷冷打断了黄芪,板着脸道:“她嘴里可吐不出什么象牙。无非是些浮夸之言,不听也罢。咳咳……”
    非云这样嫌弃着,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往昔。
    那时青遥台边,总有一个瘦弱的身影怯怯等着另个人的归来。
    因为那人归来时,许是摊开手掌,为她带来几颗糖果。
    许是眉飞色舞加油添醋为她讲上一段山下见闻。
    更重要的,那人带回了她悬着的一颗心。
    后来,她羞于殷切等待,便开始假装路过,恰巧遇见那人归来。
    再后来就更不知为何,她宁要故意熬过几个时辰再去相见,也不肯专程去见了。
    但那人一见她时,笑意向来依旧。
    每次归来,糖果从没少过,故事也从没断过。
    直到三年前那一别,她盼了数月时间,却只等来一封信。
    没有糖果,也没有故事,只有寥寥几行字迹。
    她看了又看,几近千遍。
    那人的一颦一笑,一声一言,好像突然就无影无踪的淡入了岁月。
    只剩她一人,还记得清清楚楚。
    或许未必是那人忘了,青遥台上依然有人在等待。
    只是那人从来不知,在她心中,永远会为那人等待。
    非云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吓得两个小徒紧张不已。
    常春忍不住向常悠挤眼睛:看吧,连被夸奖都不开心,师尊和师伯果然有仇来着。
    这回,常悠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反驳,重重点头,深表同意。
    “她……伤势怎样?”天御宗第一凶更未主动关心过谁。
    一开口,又把刚认定两人是宿敌关系的常春常悠给说糊涂了。
    黄芪认真应道:“非茗上仙手上的外伤已经无碍。只是苏南府气候虽暖,阴雨也多。每到潮湿季节,上仙的胳膊就会犯痛。我与南卿姑娘想了诸多办法,依然收效甚微。上仙不怨不艾,反来还要安慰我们。笑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至少哪日有雨她都提前知晓,再不怕我们忘带雨伞淋成落汤鸡。”
    非云听罢,心中酸楚。
    这确是那人性格,向来只以笑意示人。纵有任何苦痛,也从不与外人道来。
    有时候,非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终日耳濡目染,被那人给带坏了。所以也落下了无法坦然表达真实心境的怪毛病。
    可是她却无法怨怪那人。
    因为她对那人的心迹,本就无法如实表白。
    …………
    最后,常春和常悠还是没见到传说中的非茗师伯。
    刚到师伯住的小屋院门外,师尊就把她们托付给黄芪带去吃饭了。
    美其名曰正是长身体的年岁,既不可误了吃食也不能少了睡眠。
    还允许她们破例用过晚膳后不必修习持明,赶快卧榻好好休息就是了。
    安排两个小徒急急离去,非云自己却在那扇门扉前犹豫了很久。还把苍白的掌心生生握出几丝红印来。
    她设想了许多开口的方式,调整了几个见面的表情,甚至在心中默默排练了诸多面对凌非茗的态度。
    譬如既往不咎的温柔,毫不在意的淡然,十分不满的怪责以及锤死你算了的愤怒。
    但却选来选去,始终没有一个让她感到满意的方案。
    “我都等累了,你倒是进来呀。”寂静的屋子里忽然传出一声召唤。
    非云心房一颤,熟悉的声音瞬间便要撕裂她的泪腺。
    “你……知道我来了。”非云深吸口气,保持镇定,推开小屋房门。
    不曾想凌非茗竟就站在门后,她若走得急些几乎不可避免就要撞进那人怀中。
    如此说来……
    方才她在门外犹疑时,凌非茗岂不就与她仅有一门之隔。
    那许是阔别三年,她与那人最相临近的距离。
    想到此,非云心中又是一阵悸动。
    “早就察觉你的气息了。弱归弱,但是我熟悉。”凌非茗笑眯眯上前挽住非云。
    这一下非云更加不能从容。
    也不知是车马劳顿的错,还是身体羸弱的锅。
    非云只觉得心跳不可抑制的急速加快,心脏也不争气的缩成一团。
    腿脚更加酸软发虚,要不是强行挺着,怕是要眩晕在凌非茗身边了。
    “师妹,你不舒服?”凌非茗察觉非云的异样,赶快将她扶在桌边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香茶。
    非云在心中把不争气的自己骂了一遍,喝下那杯压惊的茶。
    为了保持镇定,她甚至迟迟不敢与凌非茗视线相接。
    凌非茗早就看出非云的局促,主动攀谈逗她放松道:“不知青遥道尊大驾光临,小道有失远迎,还请道尊大人原谅则个。”
    非云听凌非茗揶揄她,瞪了凌非茗一眼,不客气的嗔斥道:“你还敢拿道尊说事,咳咳……当年要不是你执意下山,又何须我来担此重任!”
    “哈哈哈。”凌非茗看着非云微微愠怒的样子,愉快笑道:“这才是我的非云师妹嘛。”
    非云一怔,无奈的笑笑。
    那人可真是有办法,只一句话就让她放松了心绪。
    凌非茗见非云眉心舒展开来,反攻为守,故作委屈道:“师妹可真薄情。亏我在苏南府一安顿下来,就立刻写信知会给师妹知晓。师妹可好,硬是拖了三年才来看我。”
    “我,你……咳咳咳……”凌非茗恶人先告状,刚放松警惕的非云忽然又是百口莫辩。
    “好啦好啦。”凌非茗狡黠一笑道:“看在师妹精心挑选的见面日期份上,我就原谅你了。”
    非云没好气道:“日子?咳……今天什么日子?”
    “七,夕。”凌非茗勾起嘴角,一字一顿的说着。
    烛光下,她凝望非云的目光也随着火光在缓缓流动。
    “七,七夕?”非云的心也随之轻轻摇曳。
    瞬间被识破了心思,非云脸上微热,别过视线支吾道:“并,并非我精心挑选……咳咳……月初从山中出来,马不尤人,凑巧今日到达罢了……咳咳……”
    “哦,马不尤人……”凌非茗摆出全然不信的表情,盯着非云。
    非云不再辩解,与其越描越黑,不如使出最毒辣的必杀——化解尴尬,全靠硬挨。
    可惜这招虽然有效,副作用却也很大。
    凌非茗顺招出招,一起沉默起来。
    非云没办法,在心里又把鸡贼的凌非茗骂了一遍。
    她终于还是挨不过凌非茗,假意四处看看,开口问道:“七夕佳节,你怎么一个人?”
    这突然的一句话问得凌非茗有些发懵,讶异道:“当然是我一个人啊,不然呢?”
    “南……南卿姑娘呢?”非云犹豫着,还是问了出口。
    “她呀。”凌非茗恍然道:“去祭奠陆家小姐了。”
    非云有些意外,道:“七夕怎还需祭奠亡者?”
    “何止七夕,初一十五,大节小庆,小妖花都要去陆家小姐的坟前抚抚灰,叙叙话。”凌非茗摊手道:“每次也不要我陪着,说我是杀害陆家小姐的凶手,我去了陆家小姐要害怕呢。”
    “这样……咳咳……”非云咳了几下,又陷入沉默。
    昔日同去往幽北,她也曾似是而非的小心试探。
    南卿的确没有表露出对凌非茗有惺惺相惜之外的情愫。
    但她又不敢确定,许是南卿早已察觉她的意图,有意隐瞒。
    又或者,她其实不该去探南卿的意属。
    而是该将问路的石子,投进凌非茗的心湖。
    还想趁着沉默再多斟酌片刻,可是这次,凌非茗没有陪她出招。
    “山中一切如常?师尊她老人家可还安好?”凌非茗又问。
    噫!非云听闻,心道邪门。
    要不是凌非茗就在眼前活得好好的,真要怀疑常悠那孩子是这厮转世再生的了。
    你说这两人素未蒙面,怎么连称呼师尊为老人家的“恶习”都一模一样。
    “师尊才不是老人家。”非云下意识学了常春的语气,也逗凌非茗道:“你再乱说,小心被她老人家听见,咳咳……罚你给梅朵梳毛搔痒。”
    “哈哈哈哈。”凌非茗愉快的笑了起来。
    直到又见那人明媚无忧的笑容,非云才发现,自己的脸颊上也已漾满掩不住的笑意。
    原来,她也不是不笑。
    只是那人一向笑得明艳,她又笑得太浅。
    非云在凌非茗发现之前,收了笑容,认真道:“师尊进了问天塔,辟谷之时日日渐长。想来离大道飞升之日不远。”
    凌非茗点点头,神色充满期待。
    非云想了想,又道:“去年年关太师尊回山来,硬拉着非川师兄喝了一坛酒。咳咳……非川师兄从来滴酒不沾,一直睡了三天。连新年第一天的拜天祭礼都是我代为主持的。”
    凌非茗愉快的拍拍桌子,也不知该先揶揄谁好,只开怀笑道:“哈哈哈,太师尊精神矍铄,竟还开始饮酒了。我是先可怜非川师兄一宗之长颜面扫地好,还是先心疼师妹你赶鸭子上架好?”
    非云瞪了凌非茗一眼,无奈道:“还有明陆道尊的伤情有所起色,只是还不能起身读写。咳咳……我本想让他安心卧榻静心修养,他非说一日不看书卷就不舒服。咳咳……非川师兄没办法,从青遥宫派了四个弟子过去,陪他在闻圣阁里住下,咳咳……让他嗅嗅笔墨书香聊以慰藉。”
    “噗。”凌非茗又笑了半晌,忽道:“怎么又是从青遥宫调派人手?前两年天御宗广收门徒,天枢宫就没进个一丁半甲的?”
    “没得。”非云目光一凛,幽幽道:“大概是被诅咒了吧。咳咳……”
    凌非茗一阵汗颜。
    继而,非云淡了神色,哀伤道:“明海道尊还守在山中,咳咳……就连每年的新除夕中秋也都不曾出来。”
    凌非茗也叹气道:“明海师尊性子凛冽,想来一定还有心结。”
    非云随之言道:“道仙宫有非川师兄,天枢宫明陆道尊还在,青遥宫由我忝居其位,涂明宫也勉强算有明海道尊挂名撑着。咳咳……唯独绎武宫……”
    凌非茗惋惜道:“图巴尔还是回安王府去了?”
    非云点头,道:“这些年他随明达道尊精修至深,修为可堪非谭师兄。咳咳……非川师兄有意留他,可惜安王十道急令催他归还。天御宗向来不强人所难,便未挽留。常来常基两个小徒,也随他一并投去了安王府。”
    “嚯,那两个小鬼头,可是会攀高枝儿。”凌非茗撇撇嘴。
    “所以眼下,便是非川师兄时刻关照着绎武宫。期望明年首徒之试,能选个胜任首徒之位的人才来,咳咳……重振绎武宫风采。”
    “嗯,也只能这样了。”凌非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将笑意浮上眼眉,期待道:“还有什么趣事,说来我听?”
    非云闻言一怔。
    这般场景好生眼熟。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幼时的自己,缠着刚刚归来的那人,听罢一件又要再听一桩。
    只是今日,那个滔滔不绝的讲述者,是自己。
    那个心满意足听着的人,是凌非茗。
    非云比谁都了解这种期盼,所以她也想再给凌非茗说些什么。
    可是这几年天御宗元气大伤尚且未愈,又是人丁稀薄实在平淡无事。
    她搜肠刮肚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没找出什么新的话茬来说。
    但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趣事听尽的失落,只好硬着头皮道:“还有就是……咳咳……非焉师姐和非一自下山后,不曾传来半点消息。也不知她们如今又是怎样。”
    “说到她们两个。”凌非茗捏着下巴,暗笑道:“下山半年,她们倒是来了一趟苏南府。在不林山陪我小住数日,便又云游江湖去了。”
    “她们……是……”想起堃山幻境消散时那相依相偎的两人,非云再次紧张起来。
    她想问些什么,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可越是无法开口,又越是想确定一个答案。
    “是。”凌非茗言之凿凿。
    “是?是什么……?”非云一怔,凌非茗哪知她要说什么。
    “是师妹想问的。”可凌非茗偏偏就是知道,又偏偏不肯言明。
    “她们……咳咳咳……”太多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早该想到的,万万想不到的事一股脑涌上来,非云自己把自己逼红了脸。
    “说起来,我这里也有一桩怪事。”凌非茗权当没看见非云的反应,免她为难,只神秘兮兮道:“那日非焉给我带了些舒筋活络的灵石,从青囊里拿出来的时候哦,不小心弄碎了一朵模样恶心的干花。结果你猜怎么着,还不等我和非一反应过来。她竟然砰砰两掌把我和非一双双打得飞出了房间。”
    “嗯?”非云十分诧异。
    在她印象里,凌非焉一向沉稳冷静,哪会二话不说就动手打人呢。
    凌非茗忿忿道:“你看,右边的门板是不是比左边的新一些?”
    “你撞的?”非云更加讶异,那门板果然新一些。
    “非一撞的。”凌非茗撇撇嘴巴,环起手臂道:“算她凌非焉还有点良心,先打的非一。可就算先打的非一,我那时也还是个重伤未愈的病人哎,非焉出手未免太重了吧。”
    “莫非那朵恶心的花有什么古怪?”非云的直觉还是那么敏锐。
    “不知道。反正非焉在门窗都下了禁咒,半个时辰才解开让我们进去。屋里一切如常,至于发生了什么,她不肯给我看自然是不肯说咯。”凌非茗翻翻白眼,突然向前倾身道:“好啦,别光说别人了。师妹你呢?在山中怎样?”
    “我……”这问题难倒了非云,她着实不知从哪里说起。
    凌非茗却殷殷笑道:“我看你该多吃点膳食。师妹身为一宫之首,瞧这瘦的,紫霄诸天法衣都快撑不起来了。众弟子前呼后拥时,岂不少了几分架势。”
    非云闻言未语,只淡然一笑。
    前呼后拥,非她所愿。
    茫茫紫麓山,偌大青遥宫,她的终日所愿,只是此刻,就在眼前。
    “对了。”凌非茗似乎察觉非云的心思,抢先又道:“仙火教黎教主每年都遣人按时送来金僵蚕。托师妹的福,我的手已经可以按住笛孔了。”
    手……
    非云的心咯噔一皱。
    若不是她手上的伤耐不得青遥台的寒雪,她会不会还在身边……
    “师妹不信?”凌非茗见非云绷着脸,将朝凤凑在嘴边道:“那我给师妹吹一曲《喜相逢》来听。”
    非云不想那人勉强,正要阻止。
    那人言毕,清脆笛音已在屋内婉转响起。
    起初非云还以为那人会吹慢调,毕竟她的手伤不容乐观。
    然而那人却是面露笑意,吹的急调,声声欢快,映衬着两人久别相逢的愉悦之意。
    非云不知那人在三年中付出了多少艰辛和痛苦来锻炼手臂手指。
    她只知道若是旁人受了这样的伤,五年之内都休想用那伤臂举箸进食,何况吹笛。
    然而笛声邀人,那奏笛的人更是目光流转,柔柔凝望。
    非云看着看着,鼻子一酸,竟染了几分泪意。
    可惜笛曲短暂,不等非云眼眶微红微雨落下,凌非茗一曲作罢已来到她的身旁。
    “难听。”不知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这两个字,非云低下头,不敢与凌非茗对视。
    许是那人额上的细密汗珠刺痛了她久付的倾心。
    许是那人手指的苍白颤抖撩拨了她无端的自尊。
    “嘿嘿,别担心,这条胳膊好着呢。”凌非茗最了解非云的口是心非,将袖子挽起一些,露出那条触目惊心的手臂,笑与非云道:“多亏师妹当了道师。若是闺中待嫁,怕是找不到如意郎君。”
    “胡说什么!”非云不敢看凌非茗,更不忍去看她的伤,只好嘴上逞凶。
    但那人说得对极了,她也庆幸自己跨越万水千山,在天御宗做了道师。
    她才不期待闺中待嫁。反正她已经有了她的如意人,只不过并非是个郎君。
    凌非茗见非云低头不语,若无其事的又往前凑凑,摆动手臂道:“师妹的秀活不行呀。看这伤口缝合的,就像刺了条大蜈蚣盘在手臂上。”
    “无聊。”非云禁不住凌非茗这般逗她,嗔怒着,将凌非茗的袖子拽了下来。
    可她很快就后悔了。
    这一拽,力气虽然微大,但也不至于让那人无赖的跟着弯下身来吧。
    那人的视线终于避无可避,非云莫名吞了下口水。
    “难得来探我……不如多留些时日……”那人用无法拒绝的声线,低声挽留。
    “宫,青遥宫……事务芜杂……”非云好想闭上眼睛。
    她怕自己再这么近的映在那人眼眸中,心底里某些紧绷的东西就要失控了。
    那人偏不知收敛,邪邪又道:“小时候,你总想和我一起下山。想来同门多年,你我还从未一同去尝人间烟火。云儿可知苏南府热闹非凡,昼夜各有好看,我想带你去……”
    不知那人是否故意,这一声儿时的昵称终于巧妙扯断了非云从未放松过的底线。
    “我已经不是云儿了!”非云用力推开那人,脸色涨的通红,剧烈的咳喘起来。
    “是,是啊……”凌非茗的心也随之锐痛。
    但她就是始终是那样一个人,别人只看得到她的喜,永远看不到她的悲。
    “对不起。”凌非茗转过身。
    窗户关着,她看不到任何,只能寂寥寻望心中那片遥远的月光。
    沉默,须臾的沉默。
    像在咫尺的两人间横亘起一条飘渺星河。
    可望,不可及。
    如果牛郎织女是因为彼此倾心,才耐得一岁一会。
    那心意无法相通的两个人,是不是一声再见后就会变成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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