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丰宫廷,红墙沥粉,瓦砾流金。
    巍巍兮高哉美哉的皇宫里,这最为豪奢的,当属金銮殿——群臣议政,指点江山之处。
    景熙斜靠在龙椅上,漫不经心地转着拇指上的血玉扳指,不发一言地听着下方的大臣们争得面赤耳红。
    “圣上,臣,御史台周平章,有本请奏。”一片闹哄哄的声音里炸出一声惊雷,朝臣们纷纷都闭上了嘴。
    谁不知道,这周平章是一只刺猬,谁沾上谁倒霉。而且,这人摄政王都要卖三分薄面,身上的刺难拔得很。
    不知这回又是哪位清流要被扎一身血了。
    “讲。”
    少年帝王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景熙恰好对上那扳指上小小螭龙一对含煞带血的招子,他抬眼,看向那一身齐整官服的臣子。
    “臣要参圣上!”
    空气中传来一阵抽气声。
    少年轻笑一声,未见恼怒,只瞟了左下侧台阶上的摄政王一眼。
    摄政王仿若聋了一般,沉默不语,只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
    “圣上,现下已是正月,入冬以来就没下过雪,钦天监夜观天象,言圣上您德行有亏,荒废政务,以至于天怒人怨,天不降祥瑞佑我大丰。”
    “呵,说来听听。”
    “去年两个省的大旱,一个省的洪水,一个省的地震,皆是上天降罪于我大丰。再加之……”
    景熙懒得听了:“行了,周平章,不用说了,诽谤朝廷,无君无父之人,拖下去杖毙吧。”
    周平章往后一望,两个锦衣卫已经上了金銮殿。
    小皇帝笑了笑,远远瞧着,像潜伏在黑夜里的凶兽,他继续转起手上的扳指:“你不就是想搏个直名吗?不死怎么能求得这直名呢?朕成全你。”
    景熙神色坦然:“拖下去,好生款待,让他尝尝锦衣卫的家常菜……”
    摄政王眼睁睁瞧着周平章被锦衣卫堵了嘴巴拖了出去,突然听到景熙唤他:“皇叔。”
    “啊……”他回过神来。
    “皇叔已还政半年给朕,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是吧?”
    “这……”
    “朕重新赐个封号给您老吧,康王,您老也到了该好好养身子的时候了,朝政就别再插手了,嗯?”
    “谢皇上隆恩。”
    这一年来,他手下的人已经被铲除了大半,半年前还是被逼归政,如今也只是维持着表面风光罢了。
    如今,也就这姓周的榆木脑袋,看不大清楚形势。
    这少年帝王不信神也不信佛,手段残忍,杀伐果断,信奉“顺我者昌,逆我者王。”,碰上和他对着干的直接丢到锦衣卫,不死也得脱层皮。
    礼数在那里,虽说小皇帝不信神佛,求雪的祭祀还是得办的。
    钦天监挑了个最近的吉日,景熙点了头,祭祀的礼服就送到金龙殿去了。
    祭祀这天,景熙携一干大臣去了祭坛。
    三拜九叩,耳边全是乱哄哄的礼乐声。
    “砰”,景熙后脑勺一疼,一只小石子砸上了龙脑袋,又“啪嗒”一声掉在他脚边。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一阵大风猛地向他袭来,冕旒上挂着的珠穗齐刷刷打上他的脸颊。
    少年眉头一皱,回去非要拆了这些……
    他瞳孔忽地一缩,远远地似乎瞧见高空有个白色身影御风而行,向这个方向飞过来。
    没错,是飞……
    怎么可能?他眼花了不成?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是真的!那个人距离祭坛越来越近。
    旁边所有大臣都匍匐在地,丝毫没有察觉到空中的人,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她。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
    那一袭七重雪衣轻轻坠地,冬日薄薄的阳光洒在她容颜上,愈发显得她肌肤欺霜赛雪,剔透明媚。
    来人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一双凉薄的招子遥遥向他望来,一刹那间,他仿若闻到幽幽冷香,望见高山之巅有雪莲徐徐绽开。
    景熙连闪躲视线都忘了,胸口似乎有千万头小鹿撞得他眼花缭乱。
    那人似乎要向他走来,她后头突然冒出一个人影让她止住了脚步,是个猫眼的小少年。
    他瞧见两人交谈了几句,女子递给少年一根签条。
    猫眼少年一挥手中签条,景熙忽感鼻尖一凉。
    一望天空,雪花簌簌而下,纷纷洋洋落在他的肩头。
    再一眨眼,祭台上的两个人已不知踪影。
    群臣呼喊着报吉祥:“天佑我大丰!天佑我大丰!……”
    景熙站起身子,踉踉跄跄跑上祭坛,哪里有那二人留下的半片痕迹?
    只有漫天的雪花撒撒扬扬,谁也无法证明刚刚那一幕的真实性。
    是夜,景熙坐在御书房里,手中提着御笔,盯着面前的折子,发呆。
    他总想起少女那双清透的眼眸,仿若湖面上结成的薄冰,又似铺上皎洁月光的冰雪。
    少女朝他望过来的那一眼,直直地望进了他的心间。
    “吱呀!”
    梨花木门被风推了开来,雪絮夹杂在寒风中飘进了暖融融的御书房。
    小黄门小跑过去关门,后头传来少年微哑的嗓音:“慢着。”
    景熙愣愣地看着门边,他又瞧见了那冰魂雪魄之神。
    女子广袖里灌满了风,衣裳飘飘悠悠,发丝随风扬起,好似下一刻又要飞回遥远天际。
    她眉眼冷清,无悲无喜,无嗔无怒,万物在她眼里似乎都是虚无幻影。
    冰琼迈过了门槛,扫视了屋内一圈,直直地往后走去。
    屋内的宫人,没有一个瞧见她,都低眉顺眼地站在各个角落里。
    景熙摆了摆手,宫人们都退了出去,他跟着冰琼走到了大丰的地图边。
    冰琼微蹙着眉心看着长长的地图,视线在上头逡巡着。
    景熙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冷清的幽香浮浮沉沉,荡进他的鼻腔。
    “姑娘,你在找什么?”
    话一出口,景熙自己都惊了,他头一回知道,自己还能用这样小心翼翼的口气对女子说话。
    好像声音大一点,她就会被吓走似的。
    冰琼脸上有片刻的诧异,她转过头来瞧这个少年,太庙社稷之气,应当是这个朝代的皇帝。
    少年尽量温和表情,但仍然难掩眉目间的阴鸷暴戾,瞧得出不是个脾气好的皇帝。
    “你能瞧得见我?”
    “嗯。”景熙愣愣地看着冰琼的眼睛。
    这双眸子好似明镜一般,明晃晃地印出他的影子,照出了他心底的黑暗。
    她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极端的存在。
    极端明净,极端无暇,极端高洁。
    而他自己,极端血腥,极端肮脏……
    景熙脑海里突然起了个念头,如果将这样干净的她拖入他的世界,染上他的颜色……
    景熙还未细想,身边的少女打断了他:“鹤灵山在哪儿?”
    景熙微微一笑,无端让人想起黄泉边随风招摇的大片猩红曼陀罗。
    他握住少女的手,神情却是一怔。
    手指瞬间麻木,没有半丝知觉,接着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从冰琼的手背上移开,点在了地图上。
    那个地方,刚刚好是鹤灵山。
    “多谢。”冰琼朝他拱手,徐步走到门边,消失在夜色之中。
    “等一下!”
    凛冽的风掠过木门,屋内渐渐又恢复暖意。
    景熙推开木门,哪里还能瞧得见那片幽凉雪衣?
    可是,他连她的名字都还没有问?
    连她是何方神祇都不清楚?
    供奉她都寻不着门路。
    这一次见她,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了,他还惹了她不喜?这该如何是好啊?
    对了,鹤灵山!
    少年眸子一亮,现在,现在就去鹤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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