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见渝看着他,冷冷淡淡的眼神将江衍剩下的话杀了回去,应酬结束,完成人际社交任务的钟路年姗姗来迟,发现贴有自己名字的座位被一位不速之客占了,他看看程见渝,又看看江衍,叹一口气说:“你的座位上贴的是我的名字。”
    江衍难得朝着他笑一下,望着钟路年,一手漫不经心背到后面,将名牌撕下来,递给钟路年,“我们换个位置,我今天要坐这。”
    程见渝立刻从座椅上站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他说完,头也不回走下台阶,钟路年一怔,看不明白是什么情况,江衍脸上笑容骤然消失,起身大步跟着他离开。
    电影节包下整个金碧辉煌的大剧院,铺着红毯的走廊曲曲折折如同迷宫,富贵的壁灯明亮璀璨,墙上挂着电影节精美的宣传海报。
    穿着服务生制服,挂着工牌的男人看见他两愣了愣,“两位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这层的洗手间管道堵塞了,我带你们去贵宾洗手间。”
    程见渝并不是想方便,只是想找个清净地方和江衍聊聊,他回过头,江衍双手插在口袋,无所事事的模样,程见渝心不在焉的点头。
    服务生引着他们上了一层楼梯,二楼看构造是演员化妆休息的房间,一直走到走廊尽头一间房,服务生拧开门,做个请进的动作。
    也许是因为最后一间,房间里大白天开着明晃晃的灯,程见渝刚走进门,听到身后“咯噔”一声,江衍突然回过身,手肘卡住即将合上的门缝,服务生显然吓了一跳,没料到他反应速度那么快,双手用力握着门把手向前拽,要锁上门,江衍纹丝不动,恶狠狠盯着他,一身蛮力和他抗衡。
    木门在两股力量的较量下嘎吱作响,程见渝不假思索,站在江衍宽阔的背后,两手伸进窄窄门缝,掰住门框,这个时候一旦说话就会泻劲,三个人谁也不出声。
    即使服务生占据优势地理位置,但两个人的力气胜过一个人,眼看着门框即将要打开,江衍低声骂了句脏话,气息絮乱,“你松手,他掏刀子了。”
    硬的干不过横的,横的干不过带刀的,服务生晃晃刀子,如愿以偿,“嘭”的巨响,锁上这扇门。
    过了几分钟,外面走廊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他们两互相注视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
    江衍调整呼吸,握着门把手,使劲一拧,一点反应都没有,脸色阴沉可怖,“妈的,外面反锁了。”
    程见渝很快反应过来,不信这个邪,手肘推开江衍,用尽全力去拧门把手,结果纹丝不动,他和江衍的劲都不小,他们两拧不开的门,换任何一个人来都拧不开。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屋子,这是一间普通休息室,堆着几个备用椅子,和一卷厚厚的地毯,到处落满灰尘,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
    程见渝一把拉开落地窗帘,想看看能不能从窗户出去,结果……窗帘后面是堵白墙,压根没有窗户,难怪大白天开着灯,他低下头捏捏鼻梁,“江衍,你最近得罪人了没?”
    “只有别人得罪我,没有我得罪人。”江衍蹲下研究凳子,试图拆下一条凳子腿来砸门。
    程见渝也走过去,单手拎着凳子翻过来,方便他研究,淡声道:“那就是我得罪人了。”
    不是江衍,就是他,刚才服务生的言行,明摆着是被人买通的。
    只是他想不明白,把他关在这里,能有什么好处?
    江衍抬起眼看看他,瞳孔紧缩,嘴唇生硬抿着,谁敢把程见渝锁在这里?
    程见渝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问:“能拆下来吗?”
    江衍用粗暴拆卸下一条实木凳子腿,凶横的砸了几十下门锁,他们两都低估了剧院门锁和木门的质量,这两个东西比诺基亚手机还顽固,穿云裂石的打击声音之下,硬是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你休息一会,我试试。”程见渝伸出手。
    江衍没给他,揉揉发酸的手腕筋骨,“你省着点力气吧,一会出去留着给你影帝哥哥争面子呢。”
    程见渝没心思听他阴阳怪气,环视一圈房间,“你带手机了没?”
    江衍看了他一眼,“我要是带了,会砸这么久的门?”
    颁奖晚会这种严肃正式场合,手机全部交给助理和司机保管。
    程见渝薄薄眼皮微垂,神色有点无奈,江衍将凳子腿靠墙放下,扯过一个完好椅子,利落脱了西装外套,扔上面盖灰尘,“坐下来休息会,我的助理和司机不是吃干饭的,情况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不用。”程见渝立在原地,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江衍自顾自坐下,伸手从坠在椅边西装口袋摸出烟和打火机,抽了一根,叼在嘴里,正要点燃,程见渝倏然打断他,“别抽烟。”
    江衍睨一眼他,把烟折断,扔进烟盒中,“行。”
    程见渝转过头,看着门的方向,轻描淡写,“江衍,你爱惜自己的嗓子吧。”
    江衍无声无息看着他轮廓清晰的侧脸,低低“嗯”一声,低头捏捏鼻梁,静了半响,再次抬起头看着他,“知道了,出这个门后我戒烟。”
    程见渝和以前区别很大,不温柔,也不懂事,冷冰冰的像一柄尖刀,说起话来夹枪带棒,令人讨厌,但奇怪的是,这样的程见渝,比以前更招引江衍,程见渝笑亦或不笑,他姿态自如的坐着站着,他在其他人身边,在人群之中,淡定从容,宠辱不惊。
    江衍特别喜欢他身上这股劲,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喜欢,程见渝说什么他都愿意听,欲望是人性本贱。
    程见渝仔细想想,认真的说:“我不会搬家的,所以你要是玩够了,尽快搬家吧。”
    刚说完这句,头顶的灯噼啪闪了两下,像垂死的蝴蝶扑棱翅膀,伴随着滋啦滋啦的声音,房间里陷入无边的黑暗。
    有人拉了电闸。
    程见渝一瞬间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可黑暗像鬼魅一样静静钻入心底,即使看不见,却依旧能感受的到,他放松呼吸,试图找回冷静和理智,但凉飕飕的空气钻入肺部,气流侵占四肢百骸,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恐惧一波一波冲击着理智防线。
    这样的经历不是第一次,程见渝曾经试图压抑战胜它,但一次一次溃败下来。
    他甚至不知道在怕什么,早已经不是那个脆弱易碎的少年,他感到指尖轻微颤栗着,头脑昏昏沉沉,周围的黑变成了一个恐怖的庞然大物,像吹气球一样不断膨胀,很快会将他碾碎,他必须逃离这个地方。
    现在,立刻,马上。
    程见渝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停在他面前,一只温热的手摸摸他的脸,江衍漫不经心的问他:“你听到没有?”
    他感觉到手下触感温腻的脸颊颤抖着,急促的呼吸毫无节奏,他怔怔,轻笑着问道:“程见渝,你很冷吗?”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摸着黑,双手轻车驾熟搂住程见渝的腰,才发觉不止是脸,全身都在颤抖,腰部削瘦的肌肉紧绷僵硬,程见渝的声音艰难发涩,带着显而易见的颤,“你离我远一点,我……没事。”
    这他妈叫没事?
    说完这一句话,消耗掉他积攒的运气,像支撑不住身体,他蜷缩着腰背蹲下来,如同遇到危险的小动物,尽量缩小自己的体型,以免被猎物发现。
    他急促呼吸着,这个吸气法,会让肺部负荷更严重,江衍不管不顾,随之蹲下来,双手穿过他胳膊下,牢牢的抱住他,程见渝反射性想要退缩,却被搂的更紧。
    “你怎么了?”江衍焦急地问。
    程见渝混乱摇摇头,心跳扑通扑通,一下一下像跃到喉咙口,他想推开江衍,但全身无力,手抖得太厉害,摸到江衍硬邦邦肩膀一瞬,下意识想要抱住,他立刻收回手,移到嘴唇边,狠狠的咬住手背,想用尖锐的疼痛争夺回理智的权利。
    “操,你咬自己干什么?”江衍闻到淡淡铁锈味,用力捏着他两颊,强迫他张开嘴,拇指与食指下皮肤一层薄汗,因为换气过度,整个下巴如同失去控制权似的发抖,程见渝声音变了调,“你放开我!”
    江衍松开他两颊,伸手到他嘴唇边,“你咬我,别咬你自己。”
    寒冷的呼吸里带了几分不驯的烟草气息,程见渝嘴唇触碰到温热皮肤一瞬,拼命咬住,像饿极了的小崽遇到食物,牙关紧锁,死死不松开,江衍反射性想要甩开,稍一挪动,程见渝咬的更紧,嗓子里急促的呼吸像暴风雨,他立刻放弃了,强行忍住剧痛,另只手拍着程见渝背部,声音沙哑心疼,“你到底怎么了?”
    话音刚落,江衍突然想到一件事,全身血液一瞬间凝结,炎炎夏日却像数九寒冬,全身僵硬,急促地问道:“你怕黑?”
    程见渝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身体激烈的反应已经帮他回答了。
    江衍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脸,但黑暗里什么都看不到,他有些茫然的再问一遍,像问程见渝,也像问他自己,“你怕黑?”
    他想起三年那场派对,突如其来的停电,程见渝死死纠缠着他,可怜兮兮的求他留下来陪自己,但他忙着送朋友,厌烦甩开了程见渝的手。
    后来……程见渝从二楼窗口跳下了,拖着摔断的腿,孤零零坐在路灯下。
    程见渝当时一定很害怕吧?怕到为了逃离黑暗不惜跳下窗口……
    他深深拥着程见渝,嗅着程见渝熟悉的白茶洗发水味,怀里的身体出了一层薄汗,每哆嗦一下,就像一柄重锤砸在他胸口,锤的他四肢发麻,心痛如刀割,痛到连手上的痛都感觉不到。
    如果那天晚上,他留下来,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他留下来,会不会像是在程见渝的心田撒上一颗种子,没有代替品,没有小舅舅,从此以后只有彼此。
    可他没有,亲手摧毁了萌芽,从此玫瑰枯萎、涸竭,死掉。
    他亲手扼死了玫瑰。
    第44章
    颁奖晚会风平浪静,歌舞升平,经过近一个月鏖战,评委组从报送数百部电影之中层层海选,一共四部杀出重围,其中最佳导演、最佳男主、最佳导演提名均包括《请温柔的杀死我》。
    文艺片比商业片更能获得评委的垂青,这是不争的事实,何况这部悬疑片不那么文艺,故事有趣,人物生动,拍摄手法简洁流畅,对普通观众的没有任何观影门槛。
    这一场典礼采用网络直播模式,各大媒体蹲守现场,事实发布新闻,直播观众除了对奖项归属有兴趣,更喜欢看营销号指点江山,逐一分析奖项宣布后在座众人表情,看看热闹。
    大家惊奇的发现,今天钟路年的表情很不对劲,从头到尾皱着眉,抿着嘴,一脸的忧愁,纷纷猜测到底怎么了。
    钟路年有苦难言,程见渝和江衍出去后两个人像蒸发一样,江衍和他的司机和助理已经去找了,眼看着晚会都要结束了,两个人还没回来。
    显然,他的担心过于早了。
    “接下来,我们宣布第十七届沪市电影节最佳编剧获奖电影,他就是……”偌大舞台上,主持人笑吟吟拉长声音。
    “《请温柔杀死我》编剧,程见渝!热烈欢迎他时隔五年,第二次拿到这个奖,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众人掌声雷动,齐刷刷看过去,白色的聚光灯准确无误打在空荡荡座位。
    “……”
    一秒。
    两秒。
    三秒。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足足十几秒的安静,足以列入沪市电影节史上最尴尬一幕,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先出声。
    钟路年硬着头皮,迎着众人目光,站起来,挤出一丝笑容,“他有点事情,刚刚离场了,我来代替他领奖。”
    网络弹幕顿时炸锅,因为和江衍分手的原因,程见渝这个名字广为人知,居然临时缺席颁奖典礼,这种抛头露面,光宗耀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令人迷天下之大惑。
    不过从侧面证明,沪市电影节这个奖玩真的,没有任何黑幕,公开透明,得奖人程见渝也是从狂轰乱炸的手机消息里,才发现原来又拿奖了。
    此时,他靠在附近医院病床,除了手上咬出来的牙印,没有其他外伤,护士上了一层药,贴了两块医用胶布,细心嘱咐最近不要碰水。
    他神情镇定,单手操作手机,逐一回复微信短信报平安。
    护士低着头,为江衍的手上缠一圈厚厚纱布,碎碎念道:“谁家孩子这么凶,把你们两咬成这样,特别是你这手,没十天半个月可好不了!”
    程见渝敲键盘的拇指一顿,头略低下去,感觉江衍的目光一直在看他,他不愿意,在江衍面前暴露脆弱的一面,让江衍看见他崩溃,无助,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想了断干干净净,一如他所说,各取所需,盈亏自负。
    江衍握握手掌,护士张嘴,还想说什么,他蓦然站起来,几个跨步到病床前,躬身重重抱住程见渝,微凉的鼻尖蹭着温热细腻的颈窝,呼吸里全是程见渝的味道,情绪紧绷造成嗓子微哑,“你当时……应该告诉我的。”
    程见渝别过脸,看着肩膀上包的硬邦邦的手,抿住嘴唇,没说话。
    “我刚才发现,原来我也会害怕。”江衍深吸一口怀念已久的气息,低声说,他这个人,从小在江家一帮男孩子里属于最不服管教的一个,闯祸多,胆子正,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就没有遇到过令他害怕的事。
    可是刚才在那间漆黑的房间里,程见渝在怀里无助的颤抖,他怕的不行,他怕程见渝哭,怕程见渝出事,他恨不得把策划这件事情的幕后主使抓出来千刀万剐。
    程见渝拍拍他的胳膊,示意可以放手了,江衍抱的更紧,鼻尖在颈窝里蹭几下,睫毛刺的皮肤轻痒,一点温热的潮湿蔓延,程见渝一顿,想说出的话让这点湿意堵在喉咙里。
    江衍松开他,快速别过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程见渝捕捉到他泛红的眼圈,江衍居然会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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