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霍凌和陈明帆就如约来了。
    易畅本以为还会有主演和霍凌团队的一些人,却发现只有他们两个。问了才知道,原来陈明帆便是主角之一。
    他以为好友只是参与摄影,竟然第一次演戏就挑大梁,这实在是不同寻常。
    “这次的片是个小成本,加上题材原因,有资历经验的不太愿意参加,我也倾向于挑一批素人演员。”霍凌解释道。
    陈明帆对易畅笑道:“你是霍导的例外。”
    “是什么题材的电影?”他问。
    霍凌看了一眼旁边领他们进门后脸色就不太好看的彭熙文,道:“是熙文的作品,可能你也看过了。”
    “他不可能看过。”彭熙文语气有些低落。
    易畅看他们一来一去有些懵,问:“是哪一本?”
    霍凌从包里拿出一本册子,递给他道:“直接看剧本吧,改动不大。”
    他拿过,开始翻看起来。
    剧本不厚,大概只有他先前接触的一半不到。人物不多,台词简练,倒是很符合“小成本”的一贯特征。
    故事背景是大学,主角是老师和他的一个学生。
    看着看着,他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一边彭熙文的表情也愈加不自然。
    “这是……”他抬头看她,有些难以置信,“教授和……”
    她抿了抿嘴,有些艰难地点头。
    易畅失了会神,将剧本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手肘撑在腿上,沉默着。
    “这本是我上个月完成的,初衷只是想纪念他,”她看向霍凌,有些无奈道:“谁知道你就偏看上它了。”
    “所以说要谈谈,接与不接都是演员的自由,”霍凌面不改色,看着面前的青年道:“‘许墨’这个角色,有没有信心?”
    青年瞳孔震了震,目光回落到了剧本。
    “许墨”便是老师,便是曾经的叶黎。
    同性恋的作品在全球文艺创作中都是一个热点。如果拍得足够好,就能以完美展现的禁忌和破碎感从众多作品中脱颖而出。
    但因为受众的局限性,此类电影的商业价值不会太高,自身所具有的话题度也会让很多艺人望而却步。
    易畅感到茫然,但并不是因为这个题材。
    “霍导,我可以知道你找我的理由吗?”他问。
    霍凌笑了,道:“回答你这个问题,很简单也很困难。如果真的要说,一年前的你不行,但现在的你,就是我心里的‘许墨’。”
    导演挑演员可能有千百种不同的理由,或是外貌和气质合意,或是演技出众,或是资本或其他潜规则使然,等等。
    他知道霍凌说话向来言简意赅,作风干脆利落,但不论对方是否是怠于向他解释,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对他来说已是最高的肯定。
    他对他寄予的信任,已经显而易见了。
    “好,”他看向他,眼神坚定,“我演。”
    霍凌了然地点头,看了一眼身边面色有些苍白的老朋友,说:“熙文跟我讲过你的状况,我已经了解了。在最终敲定前我要和你强调,这次拍摄周期虽然短,但需要你百分之百的投入。”
    虽然他们只合作过一次,但霍凌心里明白,他不用担心易畅的职业素养,他只需要他想清楚后再做决定。
    在看到青年点头后,他非常满意,刚想开口却听彭熙文道:“老霍,你来一下。”
    他便让陈明帆先跟易畅解释剧组目前的情况,跟着她来到走廊里。
    好友双手交叠在胸前,深吸了一口气,对他道:“我看我是怎么都拦不住你们了。这样吧,我就只有一个请求,关于剧本的事。”
    霍凌挑眉,道:“没事,你只管提,我们还可以找时间一起修。”
    这次的剧本是他一手操办的。因为已经很久没操刀文字,他对目前的本子还有些不够满意,若是彭熙文愿意和他合作,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对方只是摇头,道:“我相信你的水准。我只是觉得,整个故事的基调或许可以调整一下。我知道你以前片子的风格,这一次你可以考虑不那么尖锐,你是要靠它复出的不是吗?市场的胃口你不是不知道,这次题材本来就有些剑走偏锋,在风格上妥协一些倒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霍凌安静地听完她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你不用太担心易畅,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算了,也瞒不过你,”没想到心思就这么轻易被看穿,她无奈道:“行,我就不干涉了,你们几个大老爷们自己看着办吧。”
    见好友难得的吃瘪模样,他不禁笑道:“你不怨我‘偷’你故事,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不管怎么说都是缘分,你如果相信我的眼光,就请同样相信他吧。”
    这一次见面之后,拍摄并没有很快开始。不是因为人员组织或是剧本方面的原因,而是资金遇到了问题。
    这是在霍凌从影的历史上几乎没有出现过的困难。
    他出生于富裕的艺术家庭,在创作过程中向来不用操心钱的事,但因为先前发生的一系列变故,现在的他号召力已不比当年,任何一方出现的变数都可能让拍摄计划搁浅。
    在原先承诺主投资的一家新兴电影公司突然撤资后,大家一时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彭熙文得知后便让他们不要着急,她可以去游说荣家筹到比先前更多的资金。然而就在事发后不久,霍凌又通知他们拿到了投资,这次已经敲定,他们可以正式开始了。
    如此迅猛的救急让彭熙文不禁取笑说,霍凌是不是去找黑社会了。
    易畅也没有多问,按计划到了拍摄场地,也就是l大。
    霍凌决定实地取景,其实也在他的意料之中,这个有些固执的艺术家向来追求与现实的对接。
    他已经将剧本从头到尾读了几遍,故事和他想象的出入很大。
    除了老师和学生相恋的情节,高校的明争暗斗也占据了一定篇幅,也成为了主导两人关系的外因。
    而使得他们最终走向分裂悲剧的,便是世俗眼光的煎熬,还有二人年龄和阅历的差距带来的误解和不信任。
    可以看出,彭熙文花了不少的心思丰富原本的故事。回想当初,他其实对于沈叶二人的事了解并不透彻。
    他不知道叶黎在象牙塔里面对的是什么,不知道那张照片是怎样成为压死教授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没想到那段时日,看似平静的校园里竟存在着如此的暗潮汹涌。
    在霍凌精巧而不刻意的剧情安排下,整个故事一气呵成,读完后他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他感到了切实的压力,但随之而来的,亦有将它完成的冲动和期许。
    早上七点,剧组在l大弃用的教学楼集合。
    因为学校正在扩建,为了整合资源便空出了老校区的一部分,正好供他们拍戏的时候使用。楼道和路面上都堆满了废弃的建材和一些杂乱的垃圾,搭配浓雾的天气,周遭充满了萧条破败的气息。
    这次组建的团队有大半的熟面孔,因为先前合作过的原因配合起来很轻松。
    之前在《座位》里合作过的副导演这次也还是做一样的工作,一如既往的活泼,在气氛因为霍凌的冷脸而僵硬的时候会来打打圆场。
    因为是第一次演戏的缘故,陈明帆不太能适应片场的节奏,被霍凌狠批了很多次,上午场结束后便灰头土脸地来找易畅吃饭。
    到了用餐的地方,陈明帆看见霍凌便僵直了身子要往旁边走,易畅只能由他扯着一起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离早饭已经过去很久,他们已经能听到自己肚子里的交响乐,一坐下就很快打开饭盒开始扒饭。
    “靠,真的快饿死了……”陈明帆道。
    这时也有两个熟人走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易畅鼓着嘴跟他们摆了摆手。
    那边也跟他打了声招呼,不慌不忙坐下,开始边聊边吃。
    “多不容易啊这次,还以为拍不了了呢,我差点啊又要被老婆骂一顿。”监制将一次性筷子掰开搓了搓。
    摄影的负责人喝了口汤,道:“可不是嘛,咱们大霍导这次也是走运了,风水轮流转这就是。我看我们这状态,就算上不了院线也值了,有戏!”
    “话别说太早,还是踏实干吧。对了,你猜这次救我们的是谁?”
    “谁啊?你知道?”
    “盛,业,”见对方惊讶得睁大了眼,监制笑道:“没想到吧。”
    “开玩笑吧,他们怎么会投这种电影?啥时候开始不赚钱搞文艺了?”
    “嘁,谁知道。一开始他们那投资部还不屑理我们,一转眼这态度变得,可能是真觉得我们这片能大赚也说不定……”
    易畅边吃边听他们的对话,头上突然被一根筷子敲了一下。
    他疑惑地扭头,陈明帆努嘴示意他的饭盒,说:“快点吃!待会迟到又要被骂了。”
    拍摄的头几日强度已经相当的大。因为租下的场地一个月后就要被改建,他们没有再宽裕的空间,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快完工。
    有一天下午,拍摄器械竟突然出了故障,易畅晚上的戏只能压到明天再继续,他只好提前收工。
    走出场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时,原先紧绷着的神经突然间松懈,袭来一阵猛烈的困意。他将鼻梁上角色戴的眼镜摘下,慢慢踱出了校园。
    晚上的空气还有些燥热,街边一些大爷已经开始光着膀子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群年轻的学生从他身边经过,有几个向他投去探究的目光。
    他本来还有些紧张,但想到现在自己的造型跟过去差别很大,也就稍微放下心来,将口罩又往上提了提,叫了一辆车。
    “小伙子去哪?”司机问他。
    “去……”
    一时他竟想不出别的地方,便报了一个最熟悉的地址。
    车没多久就到了小区门口。
    与他刚离开的时候相比,这里又热闹了许多,只是街道上整齐划一的樟树,敞亮的小区大门都还是老样子。
    他和沈煜升那时候很爱去的冷饮店还开着,价目表上多了很多时下年轻人爱喝的口味。
    他去点了一杯他们家的柠檬茶,尝了一口发现还是原来的滋味。
    他们以前住的那栋楼正对着楼下小花园的入口,非常好找。而一楼的构造已经改动,原先的住房变成了敞亮的大厅,里面几个推着儿童车的男女正看着他们的孩子打闹,愉快地唠着家常。
    门口的台阶变成了大理石铺面,看起来比以前干净了很多,他没有多想就坐了下来。
    易欣曾经对他说过,人不要太恋旧,否则会走不动路。
    他又何尝不明白。他深爱到放不下的人,其实是那个即使气势不足,但仍然挺直身板挡在他和父亲之间的男孩,是冒雨背着高烧的他回家,一言不发帮他打架,稳重却又有些孩子气的男孩。
    那时候一切都很纯粹,包括沈煜升,也包括他。
    八年过去了,他自己都已面目全非,怎么有资格要求其他的人或景待在原地,安静地守候他。
    手机里荣寅为他设的闹钟响了起来,用药的时间到了。他拿出药瓶,按医嘱倒出了两颗吞下。
    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看着远处的楼里渐渐暗下去的灯光,慢慢闭上了眼。
    迷糊的意识里,又出现一些似有若无的吵闹声。他条件反射捂住了耳朵,但那声音却像是幽魂般挥之不去。
    他吃力地抬起眼皮,眼前却是一片模糊。他想站起来,整个身体却像被冻结一样动弹不得。
    ……又开始了吗?
    突然他感觉到,有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面前。
    对方的轮廓是他熟悉的样子,他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是他知道那是谁。
    他不明白,他已经认真地服药了,为什么对方还要到他的幻觉里打扰。
    脚下一轻,身体被抱了起来,坚实的胸膛向他传递着不真实的温度。
    他想,他也许该换药了。
    ……
    夜渐深了,街上只有两三家商户还开着,几个经过的人向男人投去异样的目光。
    沈煜升将副驾门打开,将人小心地放了进去,将身上的外套脱下盖在了青年身上,接着系上了安全带。
    车慢慢地行进着,他时不时观察身边的人。
    青年刚上车的时候还会说一些梦话,但渐渐就安静了下来,现在已经睡得很沉。
    车厢里充满了久违的清新味道。他突然觉得有一些热,便将领结松了松,将车窗下降了一些。
    等到了别墅门口,青年还睡着,他轻声道:“小畅,小畅?”
    对方只是皱了皱眉,头歪向了另一边,看起来不太舒服。他心沉了沉,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还好没有发热。他松了口气,下了车绕到副驾打开了门。他将他的安全带解开准备将他抱起,手刚触到他的背便被抓紧了。
    青年还是闭着眼,下意识将他的手往外推,呓语道:“放开……”
    微凉的体温紧紧贴着他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青年的眼睫投在清俊而消瘦的脸上,因为不安而微微颤动着。
    沈煜升喉结滚动了几下,伸手抚了抚他的脸,轻声道:“乖,我们到家了。”
    这时身后冷不丁地传来一个声音:“沈煜升?”
    他转身,发现荣寅正疑惑地看着他,当他看到车上坐着的人时有点吃惊,问:“易畅怎么在你这?”
    沈煜升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说:“他睡着了,你带他上去吧。”
    对方看了他一眼,走上前仔细看了看副驾上意识不清的人,道:“怎么又发病了……”
    随后荣寅将他的胳膊搭在肩上架了起来,刚抬出车子就被叫住了。
    “荣寅,别告诉他我来过。”
    荣寅挑了挑眉,调侃道:“怎么,做好事不留名?”
    沈煜升只是看着他,道:“拜托了。”
    说这次的出现只是偶然,大概没有人会相信。
    跟踪的行径可能有些卑鄙,但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满足自己的贪欲,又不让对方受到伤害。
    即使他想要的远不止如此,他也知道他必须忍耐。
    “我知道了,放心吧,”荣寅笑了笑,“对了,我妹的事请你上点心,现在全家都被她弄得不安生。”
    沈煜升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人便走了。
    他面对着大门看背影渐远,随后掏出了一根烟,点上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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