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湮的车马在夜幕之下不疾不徐行驶,车行后一条星河缀着。突如其来的夜风狂啸,自窗隙疾涌进车厢。风吹烛盏,焰心抖动可灭。
    昏灭烛光间,车帘掀起,投下一条阴影。
    李湮未抬首,不需用眼睛看,他也知道来人是谁。今日白天,那个小厮撞到他问程藏之索要铭牌之时,他便知道颜岁愿会来。
    “颜尚书。”李湮手边放置一张小几,他斟一杯茶递了出去,“星夜逐车,想来必然疲乏,不妨先饮杯香茗生津解渴。”
    他态度惬意之至,颜岁愿却是低眸漠视那杯绿意浓的茶水。嗓音是不同以往的生硬,而是带着荆棘冷刺,“请王爷交出铭牌。”
    李湮无声轻笑,他尽量低着头不让颜岁愿觉察自己笑容。待勉强忍下笑意,才慢条斯理地抬头望着颜岁愿,语气已然有趣意:“小王原只是突发奇想的兴致,却不想颜尚书居然如此兴师动众夜逐小王。真是令小王——”舌尖几转,“惊魂夺魄呀……”
    更是大跌眼镜。
    颜岁愿双臂撑开轻轻荡动衣袖,而后双掌交叠在身前行礼,“请王爷交出铭牌,否则,臣则要冒犯王爷了。”
    右臂的袖筒线条显然要更加笔直,因为其中藏着无烟利剑。
    李湮自然发觉右袖的异常,他心中越发觉得有趣。但是,李湮到底不确定程藏之是怎么获得颜岁愿铭牌的。他只是虚实不辩说句:“颜尚书,这枚铭牌如何到程节度使手中——”话意不尽,无限留白,“颜尚书既如此想要追回自己的铭牌,为什么非要等到小王跟程节度使做交易换来铭牌,才来讨回呢?”
    话音清晰至极,竟比每晨定时敲醒满城黔首黎民的鼓声都响耳,亦然比山谷古刹里钟声悠长余久。
    颜岁愿心中恐畏至深的,被李湮赤裸挑明。
    “还是说,颜尚书的铭牌只能给程节度使,其他人一概不准持有?”
    李湮毫不犹豫揭掉颜岁愿最后一层遮羞布。他的话使得颜岁愿神色骤然沉肃,温雅从容公子容颜顿生戾气。恼羞成怒的表现,再明显不过。
    一声叹息,李湮到底有自知之明——他的随从应该没有能抵得过颜岁愿的。他叹息罢,将铭牌亮出。
    颜岁愿当即伸出手,却在将触碰铭牌之时刹住动作。
    李湮应着他的动作,一言一字都携了别样意味,“颜尚书也看出来了吧?”
    “这铭牌,是假的。”
    “除了小王在小筑林园见得那枚是真的,交换到小王手中的铭牌,是个赝品。”
    颜岁愿神情模糊,僵住的手缓缓收回。他定睛打量悬空的铭牌许久,终是确定了——正如李湮所言,是赝品。
    他的铭牌并没有那般光滑,链条与铭牌衔接之处有丝发划痕。李湮手里这枚没有,且细致光滑。
    “颜尚书,程藏之比你想象中更加不计嫌隙,更加情真不渝。”李湮声音很是平淡,不带任何私人情绪,只是简简单单的评价。
    颜岁愿袖中手掌紧握,不见掌背凸起青筋。他面色仍旧不肯泄露一丝一毫心绪,只是道:“那又如何?我与他,终究是隔着两族生死,数万英魂。”
    程藏之与颜岁愿,隔着的不是人力可平之山海,而是遮天蔽日的亡魂。那些故人的血与骨可填平忘川河,可饮干孟婆汤,可压折奈何桥。
    李湮却是应着声惨淡笑出声,“无冤无仇,恩深似海又如何?”
    颜岁愿眼中烟云缭绕,听着李湮声力虚浮道:“阿晚,与我是生恩,这些年若是没有阿晚在侧,我怕是连一刻都熬不下去。即便不自戕,也要折磨死自己。可即便如此,阿晚,我也得辜负了。”
    “颜岁愿,我李湮愿以命跟你作交易。日后,请你想法子送阿晚回江南。”
    “……”颜岁愿沉默稍许,才道:“王爷,此番回京是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但其他人想利用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他们能帮我护住阿晚,送阿晚回江南。我愿奉上己身所有,分毫不留。”李湮虽是在请求颜岁愿,但语气却是毋庸置疑,近乎像是绝命的命令,“我已经让阿晚十年不得安生,这天下将要动荡,皇室之人注定没有安生。我不能让阿晚继续跟着我亡命。”
    颜岁愿能理解李湮的心情,但是他能做的有限,“王爷,微臣如今亦然身不由己。”
    “颜岁愿!”李湮握着铭牌链子的手揪住颜岁愿的衣襟,眸色狠厉,“你难道想让程藏之也如阿晚一般吗?!你应该明白程藏之不愿交出你的铭牌是何缘由,他的心是诚不欺任何人,你难道忍心让程藏之此后如阿晚一般,此生都为人辜负至死,至老无良人同行?”
    “你若真是对程藏之不动心也便罢了,可明明是动心的,却不能作出任何回应,你甘心吗?”
    李湮面有赤色,眼眶灼热,“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我都不敢对阿晚作出一个稍许柔和的眼色,我生怕给阿晚希望,却给不了阿晚未来。”
    手侧的小几打翻,瓷壶茶汤浇了半身,透着醒人的茶香。
    李湮泄气的退回原位,瘫坐在茶汤里,他抬着头看着神色始终不明的颜岁愿。仍旧重复着道:“我不甘也不舍,明明我可以有选择,可以有安稳的人生,可以跟阿晚细水长流地赏莲一生。明明可以……明明可以的!为什么他们要毁了我的人生,为什么我要有那样的父皇!为什么我要有那样的手足,为什么我要有那样的宗室族人!”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逃脱不了这厄灾!”
    “但,我只有一个祈求,就是阿晚回江南平安一世。”
    ……
    颜岁愿听着李湮无尽的苦诉,仿佛望见自己的一生。李湮和他究竟有几分区别呢?一样都是为庞大宗族束缚,生为宗族,死为宗族。
    自由选择?痴人妄想。
    李湮松着双肩,胳膊肘抬起架在厢座。仰着头,瞳孔中的光涣散着。忽然地,李湮右手拊上颈侧,他说:“我恨,流淌着的每滴骨血都恨。”
    “诸多的反抗,诸多的坚持,诸多的善良,每时每刻都在扼杀我。”
    “今时今日,我但求阿晚一个安生。”
    不管颜岁愿信不信,李湮都只有这一句话。
    尽管李湮未曾再度问自己是否恨,颜岁愿耳畔仍有不绝质问——你不恨吗?你甘心就这么一直活在与黄土共春秋的骨枯期愿中吗?
    终年,发未白的自己葬于泉下泥销骨。而眼下胸腔里一起一落的心尖触念呢?却是不可说不可灭。
    颜岁愿退出车厢,他在顿步在车窗外,昂首望见一渠星,满天繁光。
    年少与程藏之无缘不得相见一面,只得一目远眺的模糊。真正相见之时,竟是他们划开深仇血海之时。彼时他竟是连一睹他的勇气都无。
    未见未逢,无缘有恨。他们之间不应有的机缘,既是初相识,也是重相逢。情起之处,是欣赏,是志同,是愧疚,是生恩,是仇怨,是动心,是固执……究竟是什么呢?
    ‘他……究竟是什么人?’
    ‘一眸微瞥换你万念不舍之人。’
    颜岁愿甘心从父母遗愿,甘心瞑目。但是,他不舍。程藏之为人辜负,而一念及那个人是他,便心焉如割,尽如刀锉。
    这已经不是李湮的甘不甘心,而是绝对不能。
    纵这感情复杂不纯,深藏酝酿后便无比强烈鲜活。
    “江南,始终会有一溪晴云属于王爷。”
    这个答案并不令李湮和颜岁愿吃惊,在他们预料之中的理所当然。颜岁愿的动心早已初显端倪,只是还需一剂猛药让他清醒认识自己。
    自此星夜,颜岁愿才明白他敢如此直言拒绝程藏之无以计数次,不过是四个字——有恃无恐。说的再锥心些,便又是四个字——怙(hu)恩恃宠。【1】
    庭院中灯火旺盛,满地十月熟秋的金辉。有身影独自坐于石桌前,借着灯辉望清人间待尽的芳菲色。
    人手中抛起银光,虚空里神来另一只手要夺那抹银色。身影却是早已立起,直接抬手扼住对面夺物之人的脖颈。
    一声清脆的叮当声,银光落地碎成一枚铭牌。
    诸葛銮被程藏之扼住脖颈,竟还能笑出口,“程大人,你居然给守居王一枚赝品,”垂眸低看地上的铭牌,“费尽心力留下的铭牌,就这么仍在地上不问了?”
    程藏之眉目不动,只是淡淡道:“如果有人跟我抢,我一定先杀了跟我抢的人。没了敌手,什么时候捡起来,都不妨事。”
    诸葛銮也不理会程藏之加重的手劲,声力艰难道:“可那人心中压根无你呢?那人心里从未将你放在心上,又或者只是因为愧疚,因为不可说的旧年顾念呢?”
    涂钦翩翩今日今时是尚不知内情,以为他是故友,所以愿意相信他。倘若有一天得知她与阿冉落得如此田地,皆是因为诸葛家祸及,又会如何待他呢?
    与他同般担忧还有程藏之。
    明明可以用最直白的方法告诉颜岁愿他是谁,但是他却是用剑走偏锋之法。分明他已经不畏惧被觉察身份,却还是如此小心翼翼。不过皆是因为他在恐惧,他唯恐颜岁愿念起山南血海,唯恐颜岁愿是因为山南旧事才应承他。
    只要不是亏欠,哪怕如锁龙井之下那般,只是为了争权夺势,要杀他也无妨。只是因为他而触动,与往事无干。
    程藏之松开手,淡去杀意。径自捡起铭牌,道:“我一直在想,颜岁愿在山南放生我的缘由。我有个怀疑,颜岁愿在山南一场屠杀之中一定是发现什么,所以才敢放走我。”
    “颜氏一定有不可见人的隐情。”
    诸葛銮按了按脖颈的颈脉,才道:“依你如今的权势,想要查清颜家的事不是轻而易举。”
    程藏之苦笑,“查颜家,难比登天。”见诸葛銮不解皱眉,“颜岁愿,他在三年前,可能就认出我是谁了。整整三年,他看着我三年上下折腾,是好是坏他都受着。一个字未言,一点纰漏未出。”
    “连我都未能觉察他已经认出我了。这样的颜岁愿,会让我查到颜家的隐情吗?除非他自己亲口跟我说,不然我永远不能知晓。”紧紧攥紧手中的铭牌,程藏之神色模糊,“就好像我手里的这枚铭牌,他不亲手给我,即便我在花上三年,三十年,我也得不到。”
    上有尽璧寸珠的璀璀星光,下有天南明烛的火树琪花,夜色并不浓郁。程藏之一身光影,越发枯寂,此刻他身上有心之所念之人的影子。
    诸葛銮叹气不言半晌,忽而道:“那你跟守居王作这无谓交易有何用处?”
    颜岁愿唯一肯给他的,他不愿给旁人,这交易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大概也能揣测到铭牌的用途,但是需要证据,更何况我手里可有个姓颜的人。”
    程藏之忽然自袖口滑出蜜色琥珀佩,内里凝着不知名的小兽。细看去,只依稀能见似是鱼尾的形状。仅凭肉眼是很难辨出是何方神圣。
    若不是少年听母亲细说过,程藏之也不知这一团是何物。他母亲说,内里是一种名为神仙的鱼——神仙鱼。【2】彼时年少,程藏之闻名便嗤之以鼻满面嫌弃,当即被母亲拿着琥珀佩狠狠敲额头。
    少年当即觉着这哪里是琥珀,分明是块硬石头!
    一眼看穿儿子心思的母亲,登时横眉怒目,又将琥珀佩砸在儿子额头。敲额头的动作熟稔的不亚于沙弥敲木鱼。
    敲罢,母亲语重心长道:“别看这块琥珀佩……稀奇古怪,但是这中的神仙鱼是古时才有的稀罕物,一生只求一个伴侣生死与共。若是一方泉下泥销骨,另一方绝不人间雪满头。【3】”
    少年人心中仍旧觉着好笑,世间这般忠贞的动物不知几何,戏折子话本子说书人……哪个不是满口两情缱绻至死的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他可不觉得感人。
    “臭小子,你把你那些叛逆不经的心思收敛着,否则赶明以后栽人手里有你难受的!”
    少年人素来爽快疏狂,毫不犹豫道:“母亲,哪有那么多山盟海誓?喜欢谁就是谁,不让人猜忌,不让人犹疑,不让人患得患失。”怕母亲再敲他,忙不迭取过琥珀佩,“最重要的是,将这个给人家,彻彻底底做我程家的人。”
    “……”母亲凝眉许久,当即抄起长案花瓶里的鸡毛掸子,“你这个臭小子整天里逛什么不三不四的地儿,居然学来这一番腔调!”
    少年人的身影蹿出旧邸,辗转十数年再也回不去当年。
    程藏之哑然,当年的不屑一顾,当年的一腔论调,如今全用上了,也没个开花结果。
    庭树绿烟,像极三年之前青京成林的白桦树。破冰的时节,嫩绿的新芽凑堆簇团。所有迎接河西归来大将的官员都拥堵在城门口,唯有一袭新衣故人立在白桦烟深处。
    彼时,程藏之就难以抑制的想,他就不能靠近点吗?站那么远怎么看清自己,又怎么能认出自己。后来转念,夜探之时颜岁愿都未认出他,如今靠近看自己这张脸,又怎么能认出他?
    以后的三年里,他无数次的试探与诱导,对方都态度冷淡,全然漠视。
    试尽千般法子无果,便一赌真心。结果……自然是万箭穿心,连攒三年血泪。
    也曾无数次将要呼之于口的我是谁,却因三年潜动的心,畏惧提起山南往事将二人搁置在深仇血海两岸。索性闭口不提,干耗春秋。
    要怎么提?是说自己是颜岁愿放生的人,还是提醒颜岁愿他是颜氏率兵诛灭满族的程门遗孤?
    他一条命如何能将山南数万之众勾画去,他的命没么金贵。莫说颜岁愿不清楚,就是他自己也不清楚此番归来,究竟是讨债还是报恩。尤其是望着这四分五裂的山河,他便更无处提及旧冤。
    山河育他,他愈山河。之余能得偿私愿,已然是莫大天恩。多求无益,倒不如付出的安心。他能给的,他都给,求个痛快。
    虚空间搅动夜色,程藏之招来一名暗处鹰卫,语气沉冷:“这东西已经给颜岁愿了,你们主子我亲自给颜岁愿的。给他了,就不会收回来。你们若是再听从别人的调令行事,就不必跟着,换个称心主子罢。”
    鹰卫当即跪地,“属下不敢!”
    程藏之语气有些愤愤,“日后不要再做这等有失我颜面气度之事,我敢拿出此物,就输得起。”
    言罢,将神仙鱼的琥珀佩扔给鹰卫,让其从哪儿盗来的就还回哪去。
    今夜,程藏之总算求个解脱明了。世上为人辜负的可怜人数不尽,怎就他程藏之不能为人辜负?更何况,十年之前他程门就为人辜负了。也不差他程藏之再为颜岁愿辜负一次。
    世人惯无病呻吟,他程藏之早看开。
    1.凭借别人给予的恩泽和宠幸横行霸道骄横妄为。
    2.法国神仙鱼出个镜。
    3.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梦微之》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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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我也没想到…我居然有用到恃宠而骄…的这一天…
    程:什么?!红色眼泪了解一下吗???
    颜:………算了,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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