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徐徐,楚水平静。
    恕儿与林璎虽然表面都是剑拔弩张的架势,但不论彼此如何言语相激,二人心中根本毫无芥蒂,反而配合的更加默契。
    恕儿冰冷问道:“殿下方才说今日所奏第一曲是‘巴蜀战歌’,不知第二曲又是什么?”
    林璎挠了挠头,苦笑道:“原本想奏些蜀地小曲送给蜀王,但是咱们既然提到了卫王,寡人便临时起意,弹一首卫王隐姓埋名周游列国时所作的曲。蜀地小曲大多欢快,而卫王的词曲大多悲凉。此时此地,还是卫王的曲应景。”
    恕儿想起义父在灵犀宫复国庆典上替她说话时的样子,不禁神伤。
    林璎见恕儿转头望向江水,轻叹一声,心下已是一片冰冷。
    十指所奏,哀伤彻骨,正是三十余年以前,诸葛遁迹初到楚国时所作的《临江赋》
    流水送残梦
    江风蚀浮生
    断肠应无泪
    孤舟点青灯
    遥见檐下伶仃雁
    静立高台望愁城
    乌云翻涌卷惊雷
    震耳如闻故国钟
    提步下船去
    暮雨洗新程
    杨柳春意绿
    落花胭脂红
    街头绵绵楚音绕
    巷尾袅袅酒香浓
    暂忘昔年入骨恨
    一夜醉卧九州东
    ……
    恕儿,有些事,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你的痛苦已经足够多,剩下的,便让我林璎为你分担。
    可是我的痛苦……又有谁来为我分担?
    我能为自己做的,就是不给卫王和齐王举办祭礼罢了!可是所有人都说,既然我给蜀王举办祭礼,也应当给他们二人举办。为了堵住他们的嘴,我还要编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恕儿,你知不知道卫王究竟做了什么?而这世上,又有谁能杀得了卫王?
    恕儿,你知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
    我既想让你知道,又不愿让你知道。
    我想让你知道,我林璎不是个无能鼠辈。我想让你知道,我眼珠一转,就能看透世间最隐秘的心思,我不动一兵一卒,就能杀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人。我想让你知道,宋王刘在我眼里,不过就是一颗用之弃之的棋子。
    可我不愿让你知道,是我让你身披缟素,是我让你腹中的孩子没有了父亲,是我一面仇视宋国,一面又暗中派人向宋王献计……
    那人已死,死无对证。就如同没有人知道卫王借谁之手杀过谁,一样,也没有人知道我林璎借谁之手杀过谁。
    所有人都以为,这盛大的楚水祭礼是我为蜀王举办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所谓祭礼,不过是祭奠那个曾经纯良仁善的自己罢了。
    昔日少年不再,月下仙祠成灰。
    我曾以为,你我此生永远都可以无话不谈,却不料,你的小璎,已经成了无人能够看透的楚王。
    仇,不可不报。情,不可不念。究竟如何才能两全?
    纵使我聪明绝顶,也只能想出一个折中之策那便是不让你知道,你的仇,小东方的仇,我们的仇,我统统替你报了。
    只要我想,九州列国,早晚可以尽在我的掌握。
    但此时此刻,我不想翻书、不想提笔,不想机关算尽,不想运筹帷幄,只想用指尖的七弦琴声,携着徐徐江风,抚平你眉心若隐若现的水波。
    恕儿,有朝一日,你一定会知道,今生今世,只有我林璎才能护你周全。
    为了护你周全,我只能选择蜕变。
    ……
    悲歌剜心,恕儿轻轻抹去了眼角沁出的泪。
    林璎忍住刹那哽咽,又弹了一曲诸葛遁迹所作的《君莫问》,从柔肠百转到肝肠寸断,一弦一柱,皆是纷纷愁绪
    君莫问
    昨夜笙歌几时休
    笑颜琴韵
    柳腰水袖
    不过伊人月下止步回眸
    君莫问
    今宵华灯何处绽
    万家灯火
    繁星漫漫
    皆在伊人眼底瞬顷消散
    君莫问
    明日可否郊外游
    垂钓桥头
    一壶温酒
    若无伊人在畔春冷秋愁
    君莫问
    悲欢如何能参透
    世事无常
    浮沉难料
    只为伊人算尽此生筹谋
    ……
    恕儿呆望着乌发素衣的楚王,见他面色漠然地弹着一首又一首悲伤的曲,忽然便觉得,他已不再是她所认识的林璎。
    那个嬉笑怒骂、唯恐天下不乱的机灵少年,究竟是在何时积攒了如此多的悲伤?
    这些飘散在楚水江风里的曲子,能否带走他的悲伤?
    此时林璎稍稍抬头,看向跪坐于对面不远处的恕儿。
    两人目光交汇时,林璎的嘴角一弯,恕儿的眉心一舒。
    小璎,还好有你在。不论时局如何变幻,只要你露出一抹笑意,在我眼里,你便还是小时候的你,我便还是小时候的我。
    ……
    当晚恕儿正独自在馨岚殿的卧房中看书,忽听屋顶传来两串极其轻盈的脚步声,踏在瓦片上,犹如蜻蜓点水,来者定然轻功极高。
    恕儿警觉地看向窗子时,窗子已经被推开。
    两个黑衣人揭下蒙面黑布,恕儿惊喜道:“青羽大哥!翼枫大哥!”
    青羽和翼枫隔着窗子,对恕儿行礼道:“主公!”
    恕儿急忙走到门口,迎了二人进殿叙话。
    恕儿问道:“今日你们没有去楚水祭礼,难道蜀王殿下……殿下可好?”
    翼枫摇了摇头,青羽叹道:“殿下已走,是我们亲自将他的尸身抬回了晋阳关。如今晋阳关是赵国管辖,赵王仁义,他听说我们这些残兵败将入了晋阳关,便请我们去宁和宫中洗尘,又派了一行人护送殿下归蜀。
    赵王听说我们兄弟二人与主公熟识多年,于是建议我们二人前来楚国保护主公的安全。我们本来还觉得赵王多虑,以主公的本事,宋王都不敢欺负你,哪个楚国人敢欺负你?谁想到,我们一路行来,听到的尽是当今楚王如何忌惮你们姐弟,如何忌惮你腹中的孩子,于是将你软禁在了楚宫之中,整日言语相辱!
    你以前待林璎如何,我们兄弟在陈国盯着你的怀王剑时就看在眼里了。可是如今他登上了楚王的宝座,竟然会对你如此无礼,简直是个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
    翼枫低声道:“主公,只要你发话,我去帮你杀了林璎!”
    青羽瞪了翼枫一眼:“你莫添乱!林璎根本不会武功,主公若想杀他,早就动手了,还用得着咱们?主公心善,必然不忍。”又对恕儿道:“我们没有去殿下的祭礼,就是为了今晚能隐秘地来找你,搭救你连夜逃出昭凰宫,再护你逃出楚国。”
    恕儿笑着摇头道:“多谢你们的好意,但我在此并无大碍,不用逃走。”
    话音未落,只听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了。
    林璎踏入房中,长眉微挑,笑对青羽和翼枫行礼道:“青羽大哥、翼枫大哥,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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