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张小辫儿却大言侃侃地说,想我张家祖上就有人做过响马盗,当年在绿林之中,那也是有字号有踪迹的人物。自古以来,响马多为明盗,遇到过往的客商大户,先是放出一支响箭为号,这才现身出来拦住去路,并要念动劫山赞子说:“此山是爷开,此树是爷栽,要想打此过,十个驮子留九个,牙蹦半个说不字,嘿嘿,一刀一个草里埋。”这就叫明目张胆,连马颈上也要系着铃铛,走到哪儿响到哪儿,如此方才算得上是梁山本色的明盗响马了,绝不是寻常的草寇毛贼之流可比。世人愚眼俗眉,哪识得咱们响马子的来历,更不知咱这绿林义气,从来就不是那些龌龊儿男能学得来的。诸位既然是响马出身,想必都是慷慨洒脱的当世英雄,让小弟有幸得遇,实是三生有幸。
    张小辫儿前两天曾和孙大麻子暗中掘藏,找出了白塔真人生前埋在城内的一匣子金洋钱。他信从林中老鬼之言,唯恐聚多了钱物招来祸端自毁前程,在没做上高官之前,不敢再动贪念,此刻只好忍痛割爱,把金洋钱全部带到营中,当场分给众人,以表结纳之心。
    古人言:“士为知己者死。”张小辫儿这几句话果真是说入了巷,满满一匣金洋钱更是动人眼目。那雁排李四等人俱是豪杰的襟怀、草莽的性情,一听之下无不动容,都觉得先不论张营官本事如何,单只这番器量,以及仗义疏财的手段,也称得上是宰相之才了。能够说出这等言语,绝非凡品,此时虽然只是个雁营营官,想来日后必成大事,而且同为绿林一脉所出,我等将来如能跟随在侧,怎不得他些好处受用?于是尽皆心服,当场推金山倒玉柱,呼啦啦拜倒了一片。为首的李四说道:“虽然我等多是出身于尘埃之中,却也颇知英雄典故,曾见古今事迹,晓得世间义气二字最重,如蒙张三哥不弃,愿先就此结纳了。今后同生共死,荣损相连,不论刀山火海、枪林箭雨,永远追随左右。”
    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当时的民团兵勇当中,多有拉帮结伙拜把子的风气,若不用此,便难以在军中立足。这也该着是他们前世的缘分,命中天数近合,一见之下,都觉意气相投,愿意拜把子结为生死兄弟。择日不如撞日,雁营众人当即就撮土为炉,插草为香,张小辫儿、孙大麻子、雁排李四、雁铃儿,以及营中几位雁户出身的哨官,一同跪倒在地,双手抱拳,用大拇指指向自己心口,当着那只黑猫,对天盟誓,念起“插香令”来。其令曰: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万众齐志,名标青史。
    江湖一把,功业千秋。
    香火在手,歃血为盟。〗
    张小辫儿幸得林中老鬼点破了自身命数,只用三言两语,便凭空得了一班好汉子以性命相交,真乃如虎添翼。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如此一来,何愁大计不成?
    这正是:“逢山必要先开道,遇水还得早架桥。”欲知张三爷率领着雁营何去何从,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章 设香结盟
    且说这座灵州城,从古就以出产花猫闻名,故此得了一个俗称,唤作猫子城。虽是个繁华锦绣的富贵之地,却正值国家用兵之际,连年不断的战乱和灾荒,一边是官府催征盘剥,另一边又是贼寇四处洗劫,附近的十里八乡,多已被搜刮得民尽财穷。
    那些个指靠着捕渔猎雁为生的雁户,大多没有养家糊口的活路,纷纷落草为寇。但一打起仗来就是赤地千里,荒郊野地中除了成群结队出逃的难民,哪有什么走货的客商富户经过,再也无处去杀富济贫。雁户们无非只剩下两条出路,一是按照从古传下的旧例,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全伙被收编为团勇之后为国出力,随着官府征剿贼寇;再者就是加入太平军揭竿造反。总之投到哪边都躲不开冲锋陷阵,要怪只怪自家没赶上好时候,身为社会最底层的雁民,又是生逢乱世,不是刀下死,就是枪前亡。
    仔细权衡起来,毕竟这第一条路有粮有饷,又是名正言顺;而第二条路则是诛灭九族的不赦之罪,另外太平军是拜上帝的,与灵州拜猫仙的风俗水火不同炉,普通民众根本接受不了这个观念。雁户们经过商议,青壮之辈就随着首领老雁头,一同投了官府,在战阵之中拿命换些钱粮,将养族中的老弱妇孺。
    老雁头死后,雁营里群龙无首,缺粮短饷,这伙人本是黄天荡里的响马子出身,又不免时时恐惧官府猜疑,正打算哗变了反出城去,却在此时马大人派张小辫儿来做营官。
    张小辫儿使出手段,结之以财,纳之以心,雁营里的草莽之辈果然感激不已,都愿意追随效命。众人按照绿林规矩设香结盟,虽然只是插野草做香,酌清泉为酒,但这古礼是先贤所留,传到后世,万古馨香不朽;念罢了“插香令”后,各道生辰八字,序过长幼,皇天后土,猫仙爷爷在上,一个人头磕在地上,歃血为誓,结成了生死兄弟。
    那些开帮立会的绿林响马,向来是以湖南洞庭湖贼巢中的盗魁为尊,在入伙插香时,都要念颂一篇《常胜赞赋》为证。当时就连绿营官军中的兵将,都暗暗效仿此例,更别说是团练这种地方武装了,所以才说官匪本是一家,何以见得?且听结义颂子:
    〖雁字营里传号令,有缘兄弟听分明。
    今逢吉日开黄道,我等结义来荒郊。
    探得名山修金楼,地势巍峨气象高。
    南北英雄齐聚会,到来都是大英豪。
    正副营官先请到,十二哨头把名标。
    命人巡山去望风,有无奸细听蹊跷。
    再把盟坛搭筑好,以凭结义认同胞。
    香焚头把纪周期,羊左当年订此交。
    留下千秋香一把,后人结义胜同胞。
    香焚二把敬桃园,万古义气尚凛然。
    歃血盟咒何所似,乌牛白马祭苍天。
    香焚三把为梁山,兄弟论交把命换。
    吾辈今朝来结义,同心同德效古人。〗
    这是说结义要学古人一样,做到金石不换、生死不移的才好。古代人交朋结友,最重的是个然诺,不像当世的人们,只知道口头结交,起先有酒有肉时,如胶似漆,到后来遇到困难,就反目无情。
    同营之人按照古例,拜成了把子,自是欢喜无限。虽然按年纪来论,张小辫儿排不到众人头里,但他身为雁营营官,众人都是尊他,即便是比他岁数大的,也称他为三哥。张小辫儿也就稀里糊涂地认了,与大伙称兄道弟,摆开酒肉来拼了一醉。
    原来自打张小辫儿从塔王古井中起出风雨钟,灵州上空的塔云翻滚,真是云生四野,雾涌八方,使得连日里暴雨如注。那雨下得就好似悬河倒海一般,河道皆满,淹没了不知多少低洼沟壑。灵州城地势较高,才未被水淹,而正在城外围困的太平军粮草不足,本是加以挖掘壕沟困城,实际上仍是准备穴开地道炸城而入。大雨一连下了几日,火药多是受潮无法使用,眼看军中粮草也已耗尽,再也无力拔城,只好聚拢部队,准备撤围而去。
    巡抚马天锡在城头上看出粤寇动向,明知贼寇接连折了几阵,加上没有粮草,退得必定慌乱,要是能有大队官兵在外围拦截,灵州城里的团勇趁机出城相攻,来个内外夹击,必定能杀他个片甲不回。奈何江南数省都已陷落,周围根本没有别的官军可以调动。
    马大人也清楚,正是因为灵州城孤掌难鸣,粤寇是想来就来,所以退兵时必定疏于防范,于是就盘算着要派数营精锐,绕出去在路上伏击。但提督老图海却是死活不肯同意,灵州兵勇有限,仅够固守坚城,决不能轻易出动一兵一卒与粤寇大军野战,否则城防必然不稳,如果贪功丢了灵州,朝廷责怪下来可是万万吃罪不起。
    但图海提督随后又说,抚标和旗兵不能轻动,但长毛发逆的气焰恁般嚣张,官兵任其从容撤走,岂不是助长贼势?依本提督之见,咱们灵州的雁营骁勇善战,咱们不妨就调遣此营出去截杀长毛。
    马天锡心知图海不仅心胸狭窄,更是贪赃枉法,唯利是图,常常以各种名目,到处搜刮财帛中饱私囊,实是肥得流油。他以前曾派人把几大车财物运回北京,半路上却都教雁户中的响马子给劫去了,所以他对这伙人怀恨在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早就有心除之而后快。
    自古道“卵不击石,蛇不斗龙”,以这区区一营兵勇,如何对付数万之众的大股粤寇?马天锡本待不允,但转念一想,现在不能得罪图海这老匹夫,而且如果能做到出其不意,胜败之数还未可知。当下筹划一番,命雁营多携火器,今天放假一天,好酒好肉饱餐战饭,到得晚间,让他们在夜里借着雨雾从水门出城,然后绕到黄天荡里潜伏藏纳,等粤寇经过之时趁乱截杀。
    雁营上下得了号令,皆知来日必然有场恶战,但雁户多是悍勇之辈,从来无惧生死,吃饱喝足之后,各自忙着整顿器械,只有李四等人,兀自陪着张小辫儿喝酒未散。孙大麻子和李四都是豪杰器量,拼起酒来接连干了数碗,都是一饮而尽,又借着酒兴谈论起武艺,二人各自不服,当场伸胳膊递腿比试起来。
    张小辫儿量浅,他是“三杯竹叶穿心过,两团桃花上脸来”,只吃了两三碗酒,便已是东倒西歪,坐也坐不稳了。可身边的雁铃儿和几个哨官还在不住劝酒,尤其是雁铃儿,千杯不醉的海量,举杯推给张小辫儿道:“三哥,今天好兴头,不妨再多吃一碗。”
    张小辫儿眼花耳热,舌头都短了半截,自知再喝下去三爷就要归位了,赶紧抬手推开送到面前的酒碗。但他喝多了手底下没准,竟然一把推到了雁铃儿的胸前,一触之下感觉不是太对,便随手抓住,使劲捏了几捏,迷迷糊糊地奇道:“看贤弟的身量也……也不……也不肥胖,为何……为何长了如此一对好奶?”
    那雁玲儿又惊又羞,臊得满脸通红,赶紧把张小辫儿的手从身上推开,当即柳眉倒竖,唰地拔出腰刀,这正是“娥眉变作婵娟刃,要杀席上轻薄人”。一旁的两名哨官见势头不对,立刻站起身把她拦下。雁排李四也知道自己这妹子杀人如麻,伸手五指令,卷手就要命,她是瞪眼就宰活人,急忙和孙大麻子停下手来,大叫道:“我的小姑奶奶,今天是咱们雁营结义的大日子,怎能动刀动枪!你竟敢对三哥无礼,是不是不把我这个当兄长的放在眼中了?快给我把刀收起来了!”
    张小辫儿原本十分酒意,早被眼前这明晃晃的利刃给吓得醒了一多半,再定睛仔细一看雁铃儿,方才赫然醒悟,暗道一声惭愧,竟没分辨出这少年是个女扮男装的美貌小娘子。绿林中最忌戏嫂欺妹,这是三刀六眼的罪过,真被人家当场剁翻在地也没什么好埋怨的。饶是他张三爷刚刚还自夸英雄了得,此刻也被唬得气也不敢出,屁也不敢放了。
    雁排李四见这场面不尴不尬的岂是了局,连忙打个圆场。他说早就风闻,在灵州城里有个稀奇古怪的说书先生,能讲诸般袍带公案类的大书,凡事经由他口中说来,果是好听,更能卜算吉凶祸福的兴衰运数。咱们雁营今天晚上就要出城杀敌,兵凶战危,生死难料,看现在天色尚早,既然喝过了酒,我等不如去街上闲耍一回,听那先生讲几段故事,再问问他雁营此去征战,钝利究竟如何。
    张小辫儿求之不得,赶紧说正合心意,当下随着众人一同前往,这正是“要知古往今来事,须问高明远见人”。
    此时粤寇围城,城中家家关门闭户,茶馆里早已经没人去了,只好到那说书人的家里去寻他。一行人转街过巷,最后来到一座精洁雅致的小院跟前,上前叩开了门,便有一个童子出来询问来意。张小辫儿等人说明要找说书的先生讲书,付过了茶资,就被引到堂中,众人分职位高低在两边客位依次落座。
    不多时那说书人出来相见。只见这位先生,不过四十来岁,颌下留着短须,白净面皮,体态消瘦。他自称以说书讲古为生,偶尔给人算命,也一向都是阴阳有准,但从来不用四柱五行,更不需推演卜算,只须察言观色,就能知道来者的进退生死。别人问他从哪儿学来的这等本事,他却只推说是博古方可通今,讲书讲得多了,自然能够明白世间造物的兴废之理。
    雁营潜出城外伏击粤寇是军机秘事,自不能轻易泄露,另外张小辫儿自恃有林中老鬼指点,怎会信一个说书人说些有的没的。只是既然来了闲耍,也不能不讨个彩头,所以就直接问那说书人,倘若我雁营临阵作战,兵甲钝利如何——也就是问问他胜败征兆。
    谁知那说书人一见张小辫儿,竟然吃了一惊,当堂怔了半晌,脸上更是变了颜色,道声失礼了,在下万不敢在列位官长老爷面前卖弄见识,说罢就要端茶送客。
    雁排李四是响马子的脾气,点火就着,哪受得住一介市井说书之人如此怠慢,闻言勃然大怒,啪地拍案而起,拽出刀来骂道:“恁般不识抬举?你这厮虽不长进,却也是有两个耳朵的人,难道就没听说过咱们营官——灵州张三爷的赫赫大名?且看爷爷割了你这两只没用的耳朵!”
    那说书先生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也是个极倔的性子,神色傲然,嘿的一声冷笑,只道自家从来不肯说虚妄之语,但张营官的事情非同一般,说不得,不敢说,说了必死。眼下倘若用强相逼,那么是杀是剐悉听尊便,死得倒还利落些。
    正是:“只因算尽人间事,惹得杀身祸一场。”欲知这位说书人窥破了哪些端倪,其中又有多大的祸端,才让他抵死不肯明言,且听《金棺陵兽》下回分解。
    第三章 富贵梦
    上回正说到众人想要卜算雁营的前程运数,谁知那说书先生非但不肯明言,反而几句话惹恼了雁排李四。李四当即拔出刀来,就要削他一对耳朵,孙大麻子却是个耿直之辈,不肯以强凌弱,赶紧在旁劝阻。
    雁铃儿也听得不耐烦了,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对张小辫儿说:“三哥,这厮言语不知进退,怕不是个良善之人,休要与他一般见识,咱们回营去了。”
    张小辫儿心里同样是不怎么痛快,自己嘲解道:“三爷以前有位老道师傅也是在江湖上卖卜算命多年的点金大行家,你们这些个招摇撞骗的门道儿,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你家张三爷。常言讲得好,有卦口,没粮斗,若信卜,卖了屋。”说罢哈哈一笑,起身迈步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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