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可以预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夏承司把她带到一个高级西餐厅,叫上红酒、法式长面包、精心烹饪的兔肉和蜗牛,安排一个穿燕尾服的小提琴手在一旁拉曲子,在浪漫的烛光旁自己一个人用餐。她则在一边站成木桩或化身扇扇子的小丫鬟,看他慢条斯理地把所有美食用完后,再拿着他的信用卡去买单。在她付钱的时候,他自己调动车子走人,在她上了巴士后给个电话说“明天早上七点把韩悦悦的资料送到负责人那里”然后直接挂掉……
    但事实是,他自己开车到一个停车场把车停下后,带着她穿过购物街,然后进入了一个热闹的小吃街。
    烧烤独有的香气溢满街道,夏承司把衬衫袖子卷起来,大步走到一个烧烤摊旁边坐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坐。”
    看着这条街,裴诗想起小时候爸爸经常带着她和裴曲来夜市上吃烧烤。可是,自从爸爸去世,她变成柯家养女后,每次路过烧烤摊,她连多看几眼都会被柯泽鄙视:“那种东西脏死了,你还喜欢吃。我带你去有档次的料理。”
    柯泽母亲是小提琴家,小提琴起源于意大利,因此他们全家人都非常西化。他所谓“有档次的料理”,就是高级西餐厅的牛排意面了。
    别的东西不好说,但那些西式肉块怎么可以跟拥有八大菜系的中华料理相提并论呢?所以到了英国以后,柯泽带着她走遍各式各样的高级餐厅,最后她还是选择自己在家里做饭。
    一直以为出国时间更长的夏承司和柯泽是一路人,所以这一刻裴诗呆了有两三秒才在他身边坐下,看着眼前新鲜的土豆、发亮的金针菇串烧、整齐切好的藕片和黄瓜出神。
    夏承司把这些东西一件件夹在铁板上翻来翻去,熟练得像是他自己就是卖烧烤的一样。
    老板又送上了香嫩的小烤鱼和羊肉串后,裴诗终于忍不住说:“你……居然喜欢吃烧烤。”
    夏承司头也没抬:“不喜欢吃这些,我要喜欢吃什么。”
    裴诗想了一会儿:“牛排。”
    “在英国吃了这么多年西餐,还没吃够么。”
    裴诗的心忽然提了起来。正在想如何回答,夏承司又迅速转口道:“记错了,你是留学美国。”
    裴诗沉默了许久:“是啊。”
    “伦敦没有这些东西。”夏承司拿起一串烤鱼,在上面涂满酱汁,“英国人喜欢posh,所以不允许设立路边摊,连购物中心都很少有吃东西的地方。”
    裴诗明知故问地眨眨眼:“那他们晚上饿了怎么办?”
    “用餐时间晚,吃完饭就去喝酒喝到半夜。”夏承司吃了一口烤鱼,想了想又补充道,“难怪肥胖率欧洲第一。”
    “……”裴诗看着半夜啃烤鱼还叫了啤酒的boss,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儿,老板娘把鸡排送上,看了一眼裴诗,笑道:“夏先生,这还是第一次看你带女孩子来吃东西。”
    “嗯。”
    见他没太多解释,老板娘一下来了兴致,看了一眼裴诗。这姑娘虽然穿着职业套装,似乎是夏先生的同事,但长得这样清冷漂亮,看上去和夏先生是怎么看怎么配。关键是,她一脸倦容,看上去像是疲惫得不行了啊……
    “唉,夏先生,你果然不大懂体贴人啊。”老板娘完全忽视了裴诗浑然自成的生疏感,拍了拍她的背,“你看看这姑娘长得多标致,你把人家累成什么样了。”
    裴诗不喜欢和别人有身体上的接触,只是淡淡地回避了老板娘的手。
    “是么,裴秘书,我把你累着了?”夏承司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下颚骨线条相当漂亮。
    生物进化史上发生过无数次重大的革命性事件,这些事件很多时候意义超过无数件小事件的总和,其中一件便是脊椎动物出现在生物史上后进化出了颌。所以,那些有着轮廓分明下颌的人总是很吸引人,却更给人一种很不好对付的感觉,是因为他们往往有着比常人更复杂的脑袋。
    裴诗当然知道,夏承司不仅复杂,还是个冷血动物,不能因为他吃了一点人类的食物就对他放松警惕。她挺直背脊,认真地说:“这种程度就累了,我也不敢待在夏先生身边。”
    老板娘继续无视裴诗的排斥,在她背上重重一拍:“小姑娘真有精神!鸡腿快好了,我去给你们拿。”
    老板娘刚一走,夏承司就继续胃口大开地吃鸡排,完后用纸巾擦擦嘴:“对了,明天你跟我一起去一趟音乐厅。到时候你带着韩悦悦去练习,三四天的时间你能完成么?”
    “能。”
    “娜娜喜欢风格激昂的音乐。”
    夏承司说到一半,没有留意后面的老板娘已经过来了,只继续说道:“所以,时间不是最紧要的问题,重要是激情和质量。”
    “明白。三四天我完全ok,但你不会有问题吗?”夏承司忙成这样,不大可能有时间在那里监督吧。
    夏承司漠然道:“难道你指望三四天都靠我?”
    裴诗还回答,老板娘已经跑过来把鸡腿放下来,严肃地看着他们:“夏先生,你别愁。遇到这样的女中豪杰也是你的福分。别担心,我有办法。”
    现在的年轻人做事果然雷厉风行,这种事居然可以公然讨论。她也不可以跟不上时代的脚步!
    老板娘犹如旋风一样去去就来,把一盘海鲜放在他们面前:“夏先生,吃了它们吧。”
    裴诗疑惑地看着那盘生蚝。
    夏承司看了一眼生蚝,又挑着眉看了一眼老板娘,朝裴诗扬扬下巴:“你吃吧,你是需要辛苦三四天的人。”
    “慢着,这个姑娘吃了没用的。”老板娘赶紧阻止了准备动手的裴诗,“一定要男人吃了才补。”
    夏承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裴秘书,你先生平时都爱吃生蚝么?”
    裴诗这才想起自己的履历表上写着“已婚”,主要是为了让夏家对自己放松警惕。履历表上没贴照片,也是怕夏娜先认出来断了她后路。没想到夏承司居然一直记得这个,心里有些吃惊,但她表面还是很淡定:
    “吃。”
    “难怪。”夏承司把老板娘推过来的生蚝又推给了裴诗,“你比我大两岁,我应该也比你先生年轻,不需要这个。”
    老板娘诧异地看着他们——报刊亭杂志上都经常当封面的夏先生居然,居然是小三!而且,还是姐弟恋小三!
    但裴诗心里就不这么想了。
    她实际比夏承司年轻,只是在履历表上把年龄报大了好几岁,现在夏承司得了便宜卖乖令她有些不爽:“都是年轻人,一两岁影响不了什么的。”
    “也是。不过,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你先生那边会有意见么。”
    “不会,他知道我在做什么。”
    丈夫还知道她在做什么!他们居然就这样公然的……
    老板娘被这番劲爆的话题震惊得不能言语,终于认输,摇摇欲坠地走了。
    这时,夏承司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下上面的号码,没有接听,只是按下了静音。
    但没过多久,手机又不依不饶地震动起来,停了又响响了又停,好像他不接听就会一直响到世界末日一样。裴诗是知分寸的人,不闻不问,只自己安静地吃东西。也正是因为她的安静,那震动声变得愈发明显,即便是在热闹的夜市上也无法忽视。
    终于,夏承司不得已,叹了一口气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一头在说什么裴诗听不见,但说话像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没停过,那个独特的声线她一下就认出来了——是源莎。
    然而,在那一边漫长的吐槽后,夏承司只说了一句话:“我在吃饭,回头再说。”然后就挂线了。
    之后,裴诗还是没有多问。夏承司淡淡地说:“这就是我不喜欢女人的原因了。太吵。”
    “那就喜欢男人吧。”裴诗若无其事地啃羊肉串。
    夏承司琢磨她的话有一会儿:“你好像对这个很有兴趣?”
    “没有,当然没有。”
    *********
    次日是九月二十一日。
    柯娜音乐厅。
    之前在公司里看过音乐厅内部的照片,知道这座音乐厅规模庞大,里面有上百间工作室和教室,一部分工作室还特别安置了玻璃天窗,以便音乐家们在晚上观望星空能够激发灵感。
    真正进去以后,裴诗才感受到了亿级投资的艺术殿堂有多么宏伟。虽然夏承司似乎是个音痴,但这完全不妨碍柯娜音乐厅变成无数音乐家们神往的殿堂。
    通往演奏正厅的入口有一个叫夏树金殿的大厅。这里是提供观众休息、进行活动和展览会的地方,有上千平方米,七根树形金柱支撑着多边形玻璃组成的顶部,夏季灿烂的阳光透过玻璃直射下来,又因玻璃的多角而折射璀璨,一到晚上开了所有灯盏后又会变得金碧辉煌,故名夏树金殿。
    随着夏承司踏入这个大厅,浓郁的音乐艺术气息扑面而来。最令裴诗难以接受的是,这个音乐厅,跟现在已经快变成灵堂的金树国家音乐厅如出一辙。
    引领夏承司进去的经理指着大厅说道:“少董,这里已经按您和夏小姐的要求翻修过了。您看这里是不是和金树更像了一些?”
    夏承司环顾四周:“嗯。”
    “为什么要按着金树修?”韩悦悦问道。
    经理笑了笑:“夏小姐最崇拜的音乐家是裴绍啊,裴先生生前第一场和最后一场演奏会都是在金树进行的。他去世后,国家把金树改装成了纪念堂,夏小姐一直觉得这是遗憾,所以特别把这里翻修成了金树的样子。”
    听到这里,裴诗禁不住闭上了眼。
    …………
    ……
    “宝贝诗诗,宝贝曲曲,生日快乐!”
    年轻男人伸出双臂将眼前的龙凤胎揽住,将他们轻轻抱起来坐在自己的手臂上。可是,这一日他的身上不仅有往日绿草味的沐浴液香气,还有另一股淡而新鲜的植物清香。小女孩吸了吸鼻子,趴在男人的肩上闻了一会儿:
    “爸爸,这是什么味道?”
    “是松香。”他穿着米色衬衫,抱着他们穿过狭窄的客厅,走到他们的小屋前,声音温柔得像是夏季月下浅浅的溪水,“我的小公主和小王子,爸爸为你们准备了生日礼物哦。”
    他推开了房门。
    十平方的小房间被装点成了一个小小的童话世界。
    床上放着一把白色的小提琴,墙角放了一架白色的钢琴。
    男人把姐弟俩抱到钢琴前坐下,把小提琴放在小女孩的手上:“这些就是爸爸的礼物。”
    “谢谢爸爸!”
    姐弟俩异口同声地答道。
    小女孩抱着小提琴,眨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了它一会儿,用一旁的琴弓在上面拉了几下,吱吱嘎嘎的锯木声让她不由紧皱着眉:“好吵啊。爸爸,这个一点都不好玩。”
    他笑了笑,揉乱了她的头发,接过小提琴和琴弓,站起身把它平行地架在自己的肩上,又把弓以十字状放在琴弦上,轻轻拉动长长的琴弓……
    才开了个头,小女孩就不由愕然地抬头看着他——那是生日快乐歌!
    初夏的阳光洒了进来,在男人米色的衬衫上缓缓旋转。
    他的身材高挑,背脊笔直,一个个动听的音节有秩序地接连在一起,在手臂优雅的动作下组成了浪漫的旋律。
    小女孩不知道,仅仅是一首普通的生日歌怎么可以如此动听,每一个音调的转换和起伏都听得她很感动,几乎流下泪来。
    但是,他拉到一半忽然停下,又一次蹲下来把小提琴放在她的手上,朝她露出温柔的笑容:“恭喜我的女儿儿子六岁了!”
    她不乐意了,开始手舞足蹈地耍赖皮:“为什么不拉下去,我还想听我还想听!”
    儿子也挥舞着小手:“我也要听!”
    “后面半首你们要自己学,明年爸爸生日的时候,你们合奏生日歌给爸爸听好不好?”
    她想了一下,还是乖乖地点头:“好。说不定明年的这个时候,妈妈也回来了哦。”
    男人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忧伤:“是啊,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
    他摸了摸她及肩的长发,拿起相机对着三个人:
    “好了,现在爸爸要和小公主一起拍照了!来,一、二、三——”
    ——咔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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