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把头却完全没有欣赏烟花的兴致,他原本通红的四方大脸瞬间变成了惨白。
    宁芷顺着他死鱼眼睛盯着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艘帆船出现在客船后面不远的地方。
    那是一艘劈浪快船,船头很尖,嵌着一个巨大的狮子头铜饰。扎眼的是船帆,寻常帆船都是用米黄色的帆布做船帆,风吹日晒久了也许会变做褐色。这艘船的船帆却是花花绿绿的,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那分明是整匹整匹的上好锦缎!
    “什么人这么有钱,舍得用整匹锦缎做船帆?”宁芷好奇地问道。
    “十二连环坞的二当家,锦帆菩萨,方阔海。”白先生平静地答道。
    “十二连环坞,就是那个传说中沧浪江上最凶悍的水匪团伙?”
    “听说被他们洗劫的客商,无一活口留下,可是真的?”
    “不错。”
    “难怪船把头脸色那么难看。锦帆菩萨,这名字很有趣。锦帆我理解,菩萨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从不杀人。”
    “哦,在这种杀人如麻的悍匪窝里,还有这等善良的人?”
    “如果把人削掉耳鼻,砍掉手脚也叫善良的话。”
    “……”
    船把头并没有心情闲聊。他哆嗦着招呼水手们道:“快,快去。去账房把银子都整理好,把下面货舱打开。再让客人们把金银细软都拿出来。锦帆菩萨拿够了红货,兴许能不伤人。”
    说话间,锦帆快船越来越近了。船上的情形也能看得清楚了。甲板上数十名短打衣着的水匪来回奔走忙碌着,他们手里明晃晃的钢刀分外显眼。
    船头上站着一个人,葛布坎肩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和精壮的腹肌,上面布满了横七竖八的疤痕,腰里别着两把短刀,额头上裹着一条绛红色头巾,露出的光头锃明瓦亮,黄铜耳环足有小指一样粗,鹰钩鼻子下两撇八字胡透着残忍和冷酷。
    “前面是济远船行的客船吗?”那人高声叫道。
    “正是,不知二当家有何见教?”船把头由水手扶着,故作镇定地喊话。
    “船把头请了。”锦帆菩萨方阔海一拱手,“昨夜我们水寨里走失了一个叛徒。我看你船舷上系着的,正是那狗娘养的逃跑的时候顺走的小艇,想必他上了你的船。那是一个小眼睛胖子,不知道把头你看到没有?”
    “他就在这里。”船把头想也没想,高声喊道。
    此言一出,宁芷眉头大皱。这船把头,刚才还拍着胸脯保证人家的安全,转眼就把他给卖了。
    小眼睛胖子更是面如死灰,两只粗短的胖手死死抓着船把头的衣袖,两股战战,抖个不停。
    白先生倒是好整以暇,兀自捋着胡须。
    “很好!”方阔海哈哈一笑,“那就劳烦船把头你把这孙子绑了来。老子此番不为红货,只为抓人。只要你把那个死胖子送过来,老子保证你船上分文不失,毫发不伤。如果你敢说个不字……”
    方阔海一拍腰间短刀,哗啦啦一阵铜铃响。
    铜铃每响一声,船把头和水手们就打一个激灵。
    “去,去账房支十两银子来,再去厨房包上十斤干肉烧饼,送这位先生下船。”船把头哆嗦着吩咐旁边的水手。
    “把头,您老人家刚才还……”小眼睛胖子急了,嘴里已经不太利索。
    “少废话,你刚才怎么不说你惹上的是十二连环坞?”船把头一把将他甩开,“要是寻常强盗也就罢了,惹上这帮活阎罗,我们船上几百口人命都不够他们塞牙缝的。我们都是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等闲不要拖累我们。”
    “你……”
    这时两船距离已经很近,锦帆菩萨看清了船把头身后的小眼睛胖子,高声叫道:“罗胖子,你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偷大当家的女人,骗走寨子里的钱财,还打死自家兄弟。做下这等事来,是爷们的就别跑。十二连环坞何曾有你这种软蛋!乖乖过来受死,老子还能给你个痛快。要是等老子抓住你,嘿嘿……你会后悔这辈子投胎做人。”
    “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敢情都是十二连环坞的贼人。黑吃黑的事情我们可不掺和。”船把头横眉倒竖,“伙计们,把他轰下船去!”
    水手们手执棍棒棕绳围了上来。
    罗胖子急红了眼,探出头来冲着锦帆菩萨高喊:“方阔海你少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做过这许多事情。那个骚货自己勾搭四当家,干嘛让我背黑锅?!钱是冯驼子弄走的,张小乙是大当家亲手勒死的,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们这般奔丧一样紧跟着我,还不是为了我身上的东西?!惹急了我,我就把它扔进江里,大家谁也别惦记!”
    嗖——
    一柄飞刀擦着罗胖子脑袋飞掠过去,削掉他左耳耳尖一小块肉。罗胖子杀猪一样嚎叫起来。
    嗖——嗖——
    又是两柄飞刀疾驰而至,风声甚劲。
    啪——
    一条长鞭探出,把两柄飞刀打落到江里。宁芷昂首立在舷侧的栏杆上,裙摆随着江风猎猎飞舞。
    “朋友,请问你是哪条道上走动的,敢淌十二连环坞的浑水?”方阔海擎出双刀。
    “闲道。”宁芷轻轻说道。
    “好!”话音未落,方阔海已经自锦帆快船上腾身而起,眨眼间旋飞到宁芷身前,双刀接踵而至。
    宁芷内伤未愈,不敢强运真气,只能凭借招式身法灵巧来应对,长鞭游走着,控制住两人的距离。
    不想方阔海功夫也是走迅捷一路,在半空中飞转腾挪,始终绕着宁芷缠斗。
    二人交手三四十招,方阔海转身欺近宁芷身侧,反手一刀劈向她的腰窝。
    啵——
    钢刀撞在一个硬物上,撞击声非金非石。宁芷的衣襟却被划开,流露出了里面黑沉沉的物件。
    方阔海一愣,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旋即跃身回到自己的船上,恭恭敬敬地对宁芷一抱拳,“唐突了。”
    方阔海一挥手,锦帆快船调头就要离开。
    客船上所有人全都摸不着头脑。
    “罗胖子,你那颗狗头就暂且在你腔子上寄存几天,好好刷洗干净了,兄弟们还要割下来当夜壶使用。”这是大家听到锦帆菩萨的最后一句话。
    甲板上的人怔怔看着宁芷,都不明白穷凶极恶的十二连环坞二当家为什么会给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如此大的面子。但无论如何,煞星总算是送走了,所有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
    白先生笑着点点头。
    宁芷偷偷摸了摸腰间的水令牌,明白方阔海是看到了这件东西才收手的。一介水匪怎么会认识水令牌?而且他对这个东西好像极其敬重,看来十二连环坞并不是什么普通打家劫舍的强盗,一定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勾当。
    罗胖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起来,我并不是为了救你。”宁芷淡淡地打断他。
    罗胖子一脸媚笑僵在脸上,“那是为何……”
    “我只是不喜欢别人食言罢了。”宁芷转过身去不看他,“船把头,起初我不同意你把他留下来,就是看出此人并非像他所说那般是个落难客商。但是你既然执意把他留下来,那就送佛东到西,岂有再把他推出去的道理。不要随随便便承诺什么,如果你并不能保证做到的话。轻诺比失信更可耻,也更可恶。”
    船把头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小姐教训的是,我白活五十多年了。伙计们,这位小姐在船上的所有花销,全都免了。再去准备一桌上等酒菜,送到小姐房里去。”
    “不必了,答谢的事情,就由白某人代劳好了,毕竟如果没有这位姑娘,白某不免也要陷入贼手。”白先生伸手揽过宁芷。
    “有白先生出面,那就更好不过了。您二位楼上花厅里面请,小人一定好好伺候。”船把头用袖口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无论如何,您总是救了我的命。”罗胖子媚笑着凑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展开来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足有数百两,“些许薄礼,不成敬意,略表寸心,还望您能笑纳。”
    “省省吧,你那银子不是巧取就是豪夺,想必不是什么正经来路。我不要,你自己留着生蛋吧。”宁芷不愿再看他一眼,转身上了楼。
    留下罗胖子一脸尴尬地呆在那里。
    上得顶楼花厅,格局完全不同。厅里极其敞亮,前后左右通透,四周江景尽收眼底。陈设极尽奢华,轻罗幔帐,珠翠屏风,细绒红地毯上铺着玉簟坐席,卧榻案几清一色的铁栎红木,杯盘酒器不是金银就是玉制,龙涎熏香四处弥漫。
    厅里已经有十来个人在饮酒。他们无一不是宽袍大袖,笼冠纱巾,衣着精细华丽,想来都是楚国的士族了。无论高矮胖瘦,全都是白面朱唇,仔细看来,这些须眉男子竟然脸上全都涂抹着厚厚的脂粉。他们显然已经开怀畅饮了许久,杯盘狼藉,酒水洒了一地。不少人早已喝得东倒西歪,索性横七竖八地或伏或卧,姿势很是放荡,更有人袒胸露怀,全然不以为意。
    宁芷和白先生在花厅一角的栏杆前坐了下来。
    “姑娘高风亮节,委实令人钦佩。白某平生阅人无数,德性高洁如姑娘者,寥寥无几。”白先生给两人满上酒。
    “白先生过奖了,我不过是想起自己的一些陈年旧事,有感而发罢了。方才白先生毁弃价值连城的宝石,那种是金钱如粪土的气魄,才着实令人钦佩。”宁芷语气恭敬地回答着,眼角却不自觉地撇着一旁那些放荡不羁的豪饮客。
    “那也不过是些糊涂账,不足道也。”白先生留意到了她的余光所向,“姑娘想必对我楚国这些自诩风流名士的纨绔子弟看不惯吧。”
    “不敢不敢。”宁芷脸上一红,连忙摆手,“我确实初来贵国,之前也有幸结识过一些楚国俊逸之士,但是略有不同,虽然都是潇洒不羁,却并不似这般……”
    “荒唐绝伦?不成体统?姑娘大可直言,不必介怀。”白先生笑道,“这些酒囊饭袋无非是仗着祖上荫名,忝列衣冠,胸中实无一物。他们既看不起寒门之人,又不愿像人家刻苦用功,只能互相吹捧风流气度,靠些哗众取宠的伎俩,标榜自己士族的尊贵身份。”
    “这些还算收敛的了。要是这群没出息的服了五石散,一会药力发作上来,那是什么丑事都做得出来的,就是让他们赤身裸体抱着猪槽饮酒也未尝不可。”白先生也扭头看了一眼,轻蔑地说道。
    这时,那群纨绔子弟中却有人认出了他。
    “白……白……白先生,您怎么也……也在这里,小侄敬……敬你……一杯。”一个醉眼惺忪的蓝袍青年大着舌头,摇摇晃晃地挪了过来。他足下不稳,不时踩到宽大的袍角,一步一个趔趄。他倒没有忘了躬身行礼。
    “恒之,好雅兴啊。”白先生并不还礼,“贤侄你素来海量,如何今日竟是这般不胜酒力了?”
    “白……白先生见笑了。方才小侄与张子瑜他……他们行酒令,用珍……珍珠做弹丸,射江上的水……水禽。”这个叫恒之的青年舌头越来越不利索,“哪知……知道轮到小侄的时候,突然有个花……花绿绿的大船挡住了江面,一……一只水禽都看……看不见,好不容易有个绛红色的鸟儿在那里飞来飞去,却怎么也……也打不着。小侄我就……就被他们罚了一海烧……烧酒。”
    绛红色的鸟儿?莫不是他把锦帆菩萨方阔海的绛红色头巾当做水鸟了吧?宁芷心忖,这帮二世祖醉生梦死,浑不知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白先生也不禁莞尔,就把刚才的经过同这帮纨绔子弟讲述了一遍。
    这些酒囊饭袋一个个张大了嘴,可以塞得进青铜酒壶。几个刚才还迷迷瞪瞪的人,现在一下子吓醒了酒。
    虽然他们一个个都是世家大族,家里的叔叔大爷们把持着楚国军政大权,但是他们也清楚十二连环坞是悍不畏死的水匪,从来都喜欢洗劫达官贵人的船只,楚国水师几次围剿都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真要是让锦帆菩萨上了船,他们还不得生不如死?
    “姑娘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女中豪杰,人中龙凤。在下佩服得紧。”王恒之长揖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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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身份
    “姑娘如此俊秀人物,出身自然也是不同凡响了。恕恒之见识浅薄,对贵国门阀不甚熟悉。还问请教姑娘郡望,何方高就?”王恒之一脸的恭敬。
    宁芷呵呵一笑,感情他这是在打探她身份背景。
    也是,南楚不比东庆,这帮世家大族们把出身看得尤其重,甚至高于生命。
    “白丁。”
    宁芷淡漠道。
    只听她这话刚一结束,男子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就连看她的眼神也多了一抹鄙夷。
    “哦,原来姑娘只是个白丁,在下不信,估计姑娘是在跟桓之开玩笑呢。”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只不过是个贫苦人出身罢了,及不上你们。”她冷笑。
    “原来如此,可惜了……”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似真在为她惋惜。
    旁边围着的几个公子还不如他,嘴角一个个都勾起了一抹带着凉意的嘲讽。
    唯有那白先生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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