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沅心中一凛。
    是桂宫。
    极深的夜,众人皆已安寝。若在平时,闹出这般大的动静,于宫规不合,可算是犯了极大的错,宫中一向有宵禁,众人依例是不敢违矩的,但这次是皇帝牵首,浩浩荡荡,久未有人的桂宫扑腾起一番热闹。
    “热闹”之中藏着极晦暗的危险。
    谁也不知。
    皇帝领一众,直奔桂宫后园。
    窦沅心被紧牵着,总觉不妙,周遭都透着瘆人的气氛,皇帝更是冷肃,自打出了长门宫,她便没敢与皇帝搭一句话。
    那口荷花塘子,映着惨白的月光,水色泠泠流动,皇帝目色极重,冷盯着,他的声音当真穿透了黑夜,砸到她耳边:“阿沅,那一年朕仓皇回宫时,已听闻噩耗。一边是母后,一边是一个‘祸国’的女人,朕若查办母后,朕这孝谨治下的江山,便成了一出笑话、闹剧。……朕回来时,母后已拾掇干净了,不该叫朕瞧见的,朕一样也未瞧见。朕慌了,对着一个只凭她们解释的故事,朕当真慌了。”他的声音如同水漾的波纹,滑流而来,极稳当:“……尸首都未瞧见,母后说,她自个儿沉了塘子,但母后念旧赐恩,命人敛了尸首厚葬,朕能怎么办,除了信母后所言,朕能如何办?——开馆验尸么?朕如何会想,这一切皆有假,入土为安呐,她生前过不开心,连死后,朕都要去伤害她么?朕不忍心,亦不敢。”
    “妾明白……”她抽噎,此刻仿佛才真正体悟了皇帝的苦衷与难处,而后多少年,皇帝与皇太后都不睦,这其中,暗蓄着多少暗流,已无外人能探知。
    他们毕竟,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譬如皇帝,譬如太后。
    荷花塘子外,围了一圈儿人,此刻夜已深,只就着月色,并不能看清明,她心子细,便命宫女子提宫灯结队围塘,一盏一盏的宫灯映过去,通通明亮,衬得月光都显黯淡。
    但老天却极作威,方才砸下几个雷,这会儿暴雨点子急落,皇帝顶上没遮没拦的,一干人都急慌了眼,皇帝怒目圆睁,一时竟没敢上去个宽劝的人。
    窦沅也急了眼,因劝:“陛下,您赶宣室殿候着吧,这边命杨长侍守待,必不能错事的。”
    皇帝不理,于暴雨中坐镇,急喊:
    “将这塘子刨了,水舀尽!朕不信,挖不出个圈点来!”
    第120章 武帝(8)
    风雨怒声,如同北疆战马在沙场秋声中怒吼,喑哑的马嘶鸣仿佛一道遥闪而过的电光,从天幕下撕开裂口,倾天冷雨便灌倒而下。
    狗腿小厮急了眼,黄伞盖亦找不见,只得胡乱扯下自个儿荆衣,踮脚牵挂着为皇帝挡雨。窦沅也急了,连扯:“陛下,咱们走罢,掘塘子亦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莫要淋伤了——这雨忒大。”
    皇帝不顾,眼睛直勾勾盯着刨塘子的众人,一眨不眨。好半晌才回神瞧了眼窦沅:“阿沅,朕捱的住——你里头请吧。”
    窦沅吸一声,只觉今儿真要出事了。真要……
    皇帝未走,她又怎好进去躲雨?
    因劝:“陛下有自个儿该做的事,不妨先将旁的事儿解决了……?刨了这口塘子,上多少的工,也得刨到天亮方能见个底儿呀!”便瞅皇帝:“嗯?”
    皇帝动了动,看她一眼,终于转身:“摆驾——椒房殿!”
    窦沅一愣,赶前了连招手:“还不快闪开?摆仪驾去!没见得陛下要去瞧皇后娘娘么?”
    杵石头墩儿似的狗腿一怔,立时慌着忙去了。
    这边厢窦沅又将皇帝拦住了,皇帝反觉奇怪:“你这一来二去引朕做的事,朕信你自有自己打算。朕也从来不敢低估你的聪敏——阿沅,朕去找皇后算账,不正合你意么?”
    窦沅冷笑:“合妾的意?多少年了,往事再究起,‘死’去的人还能活回来么?伤过的心,亦是再不会好了。陛下究竟迟到了多少年?如今再追究,从来不是妾的心意。”
    “你在怨朕。”
    “妾不敢。”窦沅紧退一步,急雨早就将她淋了个底儿透,她的湿发服帖地粘在鬓下、额上,那模样儿看起来甚为狼狈,她轻轻抬袖一拂,便道:“陛下,咱们先回宣室殿,——这一身落魄,好赖要换身清爽的,再行去椒房殿,才不算失礼。”
    她说的话自然有理。
    皇帝狠打了个喷嚏。
    京畿之地羽林卫行事果然快,皇城根儿下,摊派上差事,无人敢耽搁的,因这一时,已有快马入宫,被皇帝差遣外去的羽林卫回宫复命时,蓑衣早被急雨撕烂,那差头便也不管顾了,索性扯下来,扔了边儿去。便跪雨中,守待皇帝召见。
    过了好一时,一排宫女子挑宫灯出,迎出一个美妇,回宫复命的羽林卫便搓亮了眼睛,那美妇人的身形揉碎在一片雨雾里。
    窦沅哼了一声,道:“且进来吧,陛下等着。”
    “诺!”羽林卫便从地上爬起,直攀阶上。
    窦沅早已回身入了殿。
    皇帝刚换上新色冕服,正欲与窦沅一起去半夜叨扰椒房殿,尚未来得及摆驾时,便闻遣出调查的羽林卫有了消息,因坐镇殿中,抬了宫女子沏换好的新茶,等候禀告。
    因说:“朕散出的羽林卫今儿连夜来复命的,只有你这一路?你算脚程快,怎么,不见得博浪沙一来一往已回来了?”
    “禀陛下,”羽林卫礼道,“臣下并非派遣去博浪沙的那一路,臣下乃是为陛下寻故年老太医令的……”
    皇帝一凛,便肃色道:“那也不能这般快!那个老头子,早就告老归田许多年了!”
    “禀陛下,”他再一礼,道,“也是巧来,那位故旧,回长安来探亲,正被下臣逮撞来,故此才能及早回宫复命——老太医正打宫门外候着,只等陛下宣见。”
    “宣。”
    皇帝只吐这一字,那冰寒,早已攀上眉骨。
    窦沅立一隅,默低头轻轻绞着绢,皇帝没看她,却向她这边轻招了招手:“阿沅,你坐。”
    她便惶疑着坐下。心里似吊着千斤坠。
    皇帝开始问话了。
    窦沅一抬头,见殿下跪着一鹤发老人,那人虽已耄耋,但行礼如常,临见天子,半丝没有恐慌,她心中便有了底儿,因忖着,必没错儿了,那老人准是当年老太医令,亦是从前面圣过的,故此不慌。
    只听皇帝道:“几番的真话,枉失了这许多年。你有多少要说的,只管与朕吐露。——朕问你,当年朕御驾亲征,临出长安前,跪在宣室殿外求谒的太医官,是你?”
    老头儿顶着一头白发,深叩下,含了满眶泪:“正是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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