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根本没有身孕,可太医们认定她是喜脉,这么一来,便大致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太医们集体错判,或者是某人恰好买通那些太医集体栽赃嫁祸。那错处都在太医头上,她只需去皇帝跟前讲清缘由,根本不用担心别的……但这种可能性,实在是极小!
    第二种么,便是她确实是喜脉。可一个没有身孕的人无端端出现喜脉,还恰好栽在皇帝跟前,未免太巧了吧?
    想来想去,她肯定有人意欲陷害自己——先策划她有孕,然后寻个机会在皇帝和皇后面前揭发,恰好是个欺君的死罪!
    如贵人一个激灵,彻底坐不住了,正要唤人进来,忽然又想到一处疑点,忙顿住身形。
    若幕后那人费劲心力布下这么一个局,只是为了折腾她一个半只脚踏进冷宫的人,是不是太不值得了?如贵人自认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了!而且,如果她现在就对皇帝说出真相,那皇帝不就会顺藤摸瓜去找那人了吗?
    想到此处,如贵人心里头更加乱。
    她如今唯一确定的,便是自己的喜脉是有人做出来的。至于那人怎么做的,她猜,许是下了什么药。至于今日正好栽在皇帝跟前……她将今日在雅韵斋次间内的情形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忽然想到一个人!
    今日所有后宫诸人皆被召进太后那儿。众人依次排下,如贵人后头是新进的良辰良美人。良辰今日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她初闻就有些晕,后来磕头磕多了,便真的把持不住……
    会是良辰吗?如贵人心头突地一跳。
    说曹操曹操到,外头忽然传来一道人声,“贵人小主醒了么?”——正是流霞。如贵人连忙支起耳朵,外面人应道:“小主歇下了,还请良小主先回吧。”然后,她听见良辰道:“那好,待如姐姐醒了,我再过来。”如贵人心念一动,忙高声道:“谁在外头?”她倒是想会一会这人!
    良辰提着食盒进到里间,如贵人已经披上外衫坐了起来。
    二人姐姐妹妹的客套几句,如贵人寻了个由头支开伺候的宫人,捻起她带来的糕点,递到嘴边又放下,轻笑道:“这些东西我都不大敢吃了,近来身子总是疲乏,像是被人下了药似的。”言罢,她将那食盒盖好推了回去。
    良辰却又将盖子打开,捻起一块咬了一口,笑道:“姐姐尽管放心,如今这是没加东西的。”
    她笑得美艳动人,却宛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能要人的命……
    如贵人心头大惊,这便是承认了,见对面那人居然还笑嘻嘻的,不由气结。她一向谨小慎微,从不在明面上与人作对,可此刻也拉下脸,恨不得掐着对方的脖子问为什么。熟料她刚刚这么一想,对面那人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偏头笑道:“姐姐想来已经知道是我做的了,我也就不再隐瞒,今日来是特地赔罪的。”
    如贵人冷哼:“你不必多说,我这就去告诉陛下,让他亲自问你!”说着,要唤人进来。
    良辰连忙拦她:“姐姐,你不会不知道陛下如今不愿见你吧?”
    如贵人脸色一变,强撑道:“那我就让跟前的人去传话!”
    “姐姐,我设个局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呀!你何不耐下性子听我解释呢?”
    如贵人冷冷望着对面那人,良辰却一直笑,又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坐下,“姐姐,我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能够在陛下跟前露脸,得源于这张脸,可我最恨的,也是这张脸呀!”
    听出她话里有话,还是针对皇后的,如贵人一下子被勾起了兴趣。
    “姐姐,大家都知道现在宫里皇后最得宠。”良辰叹道,“今日皇后想要扳倒太后的意图那么明显,陛下怎么可能不明白她的心思?可陛下依旧舍弃了与太后的母子情,遂了皇后的愿,啧啧,这份恩宠呀真让人羡慕。”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如贵人垂下黯然的眼眸,心中愈发痛楚。她那么喜欢皇帝,可皇帝连她的面都不愿再见,她从不敢奢望皇帝有多宠她疼她,可至少,也该分一些微不足道的关注呀……
    扫了眼如贵人的脸色,良辰索性直接问道:“姐姐,你恨皇后吗,恨她分去了皇帝的心意?”
    此人好大的胆子!
    如贵人心尖一颤,震骇不已,面上却虚与委蛇:“皇后尊崇,我的身份低微,只愿在这宫里安安分分的活着就好。”
    良辰压低声,愤愤道:“我却是恨极了,恨不得日日取而代之呢!”
    “她霸着皇帝独宠也就罢了,如今太后失势,这宫里便是她的天下,谁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姐姐,你今日帮她说话也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的,但她眼见你被皇帝软禁,竟不念半分恩情,直接不闻不问……”她话里话外很替如贵人抱怨。
    陡然听她提及太后,如贵人有些心虚,可下一刻听那人又为自己找好一个借口,她心下稍安,顺着道:“是啊,今日之事全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良辰宽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膀,凑到如贵人耳畔,悄声道:“姐姐,如今你有了‘身孕’,里里外外都是她派的人,弄出些意外来,岂不可以栽到她头上?陛下再怎么宠她,也是看中子嗣的呀!”
    “为什么是我怀孕?不是别人?”如贵人疑惑道。
    “哎呀,姐姐你莫非忘了这两个月陛下总共在你这儿歇过一回,其他的都在咸安宫。不是你,能是谁?前些天流霞在给姐姐送来的糕点里加了些不相干的东西,可以制出怀孕之相,但撑不过几日。所以若是姐姐愿意帮忙,那可以再往下商议,若是觉得我可恨,姐姐可自去陛下那儿……”
    如贵人承认自己被良辰说动了,但总有些理不清的地方在。她微微颦眉,低头深思,浑然不觉后面那人笑得愈发灿烂。
    那张精致的脸在斑驳的碎金下,美艳得有些不大真切。
    ☆、第97章 陈三的死
    相较于想明白良辰那一堆关于麝香莫名其妙的话,梓玉目前最要紧的,还是查清楚陈三的死。
    皇帝亲自交代的事,她不敢敷衍。
    无论是扳倒太后,还是之前隐瞒柳松言囚禁自己的事情上,小皇帝都已经容忍她许多,所以,梓玉这番要费大力气,好让皇帝面子上尽量过得去,还得让陈三的死往“太后杀人灭口”上靠。——这是柳松言拼去自己姓命控诉的“真相”,梓玉不能让他白白死去。
    “皇后娘娘,陈三死时面相发青,眼圈浮肿,拇指、胸口处泛紫黑色……”
    验尸的太医说得唾沫横飞滔滔不绝,梓玉听在耳中,胃里涌出阵阵酸水,控制不住地想作呕。“还是让小皇帝将大理寺卿张世俭赏给我吧,吃不消啊!”她单手扶额,忍不住如此思忖。梓玉原先在齐府见过的死人,还不如进宫这一年见得多!
    死人什么的真是晦气又不吉利,连带着这座用金山银山堆出来的繁华后宫都显得特别阴暗晦沉。
    梓玉很是不喜。她打算等陈三这事了了,下狠手治一治宫里时不时死人的风气,第一个她就要拿皇帝开刀。
    可眼下还是得解决这件事。
    中毒的案子,无非是怎么下的毒,又是谁主使安排的,梓玉强打起精神,继续听下去。
    待验尸的太医回禀完,紧接着太监又呈上从陈三房里搜出来的遗物。都是他日常用的东西,有不少值钱玩意儿,比如夜明珠、镯子、翡翠扳指,大都为太后所赏赐,还有好几份宫外的地契房契,家当颇为丰厚。
    托盘摆到案上,梓玉一一扫过,视线最后落在其中的一枚扳指上。她抬手将鬓间斜插的翡翠簪子拿下来,搁到扳指旁边。两相对比,衬出那扳指的颜色翠得透亮,像是有人经常佩戴似的。——翡翠需要经常贴身佩戴,才会越戴越亮、越戴越透,俗称需要人养着。可宫里的太监宫女,都不会戴这么醒目的玩意儿,若是得了赏赐,也必然藏着掖着,很少会像这扳指一样翠亮。
    梓玉心中有疑,于是指着扳指问道:“这东西是不是他身上摘下来的?”
    “娘娘英明。这确实是从陈三身上拿下来的,用红绳串着挂在脖子上,压在里衣里贴身戴的。”
    “红绳呢?”
    “在奴才这儿。”小太监讪讪从兜里掏出来,解释道,“他的尸身太沉,奴才不小心给扯断了,怕腤臢娘娘的眼,所以才……”他没想到自己一个不经意的小错误,居然还被皇后揪出来,不禁有些懊恼。
    梓玉责备地睨了他一眼,又望向验尸太医,询问道:“陈三的胸口处紫黑,可是这枚扳指在的位置?”
    太医眉头拧着,支支吾吾半晌,仍旧摇头:“微臣先前没在意。”
    梓玉就让他们即刻再去比对一番,省得尸首被烧了。不过半柱香的时辰,太医急匆匆回来,五体投地道:“皇后娘娘真是英明!”如此一来,梓玉心里便能大概判出陈三是如何中毒的了。
    这枚扳指上沾了毒,先在他的拇指处,然后靠着他的胸口,日日夜夜紧贴着。一来二去,这毒便逐渐深入肌理,然后,送了命!
    至于这毒是谁下的……
    既然翡翠扳指是太后赏赐的,梓玉就去太后跟前问话。可张氏自从小被皇帝下令变相软禁之后,就有些神志不清了。问了半晌也问不出所以然,梓玉正欲放弃,随便给皇帝一个交代,突然峰回路转,有人在雅韵斋院子里头发现一些粉末。经太医查证,正是毒死陈三的毒药!
    一切都对上了,可梓玉还是觉得不对劲。太后办事没有这么不牢靠,比如她想除去舒贵嫔,就借娴妃的手去办。区区一个陈三,她怎么可能任由人在自己宫里下手,而且,罪证还正好明显地留在院子里?
    她想来想去,私下命王守福拿着扳指去了趟柳府的门房。
    王守福依着皇后吩咐塞银子逐一问有没有人见过这扳指,果然有个小厮回说见过。王守福又问具体是怎么回事。那小厮道前段日子有位大爷找府里找二公子,就戴着这枚扳指,特别招摇阔气。那人还来过不止一回,所以他印象极深。王守福担心小厮说谎,又问那人的具体长相。小厮一一说了,拼凑出来的,正是陈三!
    王守福不敢耽搁,连忙向皇后回话。
    梓玉闻言,怔愣许久,才默默叹了一口气。
    柳松言已经死了,她不知道他到底做过什么,又为她谋划多少,可看着这一个个留下过的痕迹,她大概能够串出陈三死亡的另一个可能。柳松言肯定皇帝会找他进宫问话,所以见到陈三时,他就开始下毒,然后,在进宫的时候,故意将粉末留在太后宫中……
    ——其实,真相到底如何,梓玉永远不会再知道了。偏执的柳二公子用他的死,在梓玉心底留下了一团嫣红,让她时不时会想起来,想起来的时候会很、难受。
    陈三的死,梓玉打算结案。她查过了,查到太后头上,再卖皇帝一个面子,大家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梓玉去两仪殿回话的时候,恰好遇见从里头出来的柳必谦。他的体态原本浑圆,可现在瘦下去许多,头发半白,身形佝偻。见着他,梓玉便又记起为自己死的那个人,心里酸涩难耐。想了想,她终是道了一句“柳大人,请节哀。”世间最凄凉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柳必谦何尝不是见了梓玉,也想到自己那个儿子呢?闻言,他默默点头。
    梓玉见他未着官服,问道:“大人,你这是……”
    “陛下已经恩准老臣还乡,今日是特意来向陛下辞行的。”
    对于这话,梓玉一点都不惊讶。她爹倒了,皇帝也不会容忍柳必谦独大,恰好现在又碰上柳松言的事……皇帝开恩不再追究,现在这样已算很好的结果了,“不知柳大人何时离京,本宫也好让家父去送一送大人?”
    柳必谦苦笑:“老臣自会去拜会,谢过皇后娘娘惦念。”
    他和齐不语作对十数年,这下好了,两人都没官可当。不过,齐不语幸亏有这么个女儿争气,否则,下场估计更惨……柳必谦摇着头告辞了。
    梓玉目送他离开,这才进了殿。小皇帝正趴软榻上,脑袋抵在案上——他的脖子上伤了,伤口又深又长,如今用绷带紧紧缠了好几道,御医叮嘱不能随意动弹,所以只能梗着脖子——模样要多傻,有多傻。梓玉忍俊不禁。
    听见梓玉的声音,秋衡微微一偏头,就扯着伤口,忍不住狠抽了一口气,俊脸就皱了起来。
    他连忙撒娇道:“快来快来,朕浑身难受,你快替朕揉一揉摁一摁。”
    每次都来这一招,屡试不爽!
    梓玉没好气道:“那你还逞什么能?”她说着坐到边上,重重捏了他肩膀几下。
    小皇帝哼哼两声以示不满,这人真没良心!
    “朕不替你挡着,不就伤到你了吗?你脾气那么横,朕担心你和母后动手,那成何体统?你不被人笑话了去?”
    梓玉想了想,确实有这种可能,见皇帝为自己考虑,她心中一暖,手下就轻了许多。
    这回那人舒服地哼了几声,揶揄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找朕何事呀?”
    梓玉便将陈三的死因如实说了。听闻是扳指淬毒的法子,秋衡笑道:“杀人于无形,不错!”也不知是在夸谁呢……
    小皇帝又恭维道:“皇后,你查的倒快,以后大理寺都归你管吧。”梓玉瞪了他一眼,秋衡笑得越发开心,胸腔后背一齐震动,不小心又扯着伤口。待笑意收敛住,他才接着问:“那你可查到谁安排的?”
    这便是问到关键之处。
    梓玉的手在他肩膀上慢慢摁着,口里缓缓道:“那翡翠扳指是太后赏赐的,雅韵斋里也有毒药粉末……”意思不言而喻。
    秋衡原本趴在那儿看折子,听过这话扭过头来,望着梓玉,商量道:“既然如此,这事就这么揭过不提了吧。母后最近身子不大好,朕心里过意不去……”
    他的眼睛暗了暗,可依旧亮亮的,干净的像一湖水。
    梓玉总觉得他其实一切了然,却偏偏还这么包容自己。收回手,手指绞在一起,梓玉有些无措地问:“你是不是都知道啊?”
    秋衡侧过身,握住她的手,笑道:“你别多想了,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朕让你查的用意,你还不清楚么?”若是被旁人查出陈三死的真相,知道柳松言是在替梓玉撒谎,梓玉还怎么扳倒他的母后?
    而且,对于母后的事情,秋衡一直不大好受,总觉得亏欠良多。可事到如今,他更不希望梓玉心有误会,误认自己会将此事怨愤于她,所以……哎,反正已经过去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无妨。
    见梓玉依旧惶惶然,小皇帝“抱怨”道:“姑娘家的心思又多又细,不累么?”
    梓玉闻言,这才抿唇笑了。
    两人手搭在一处,好像先前疏离的心又靠近了一些。
    钱串儿很不合时宜地在外头扯了一嗓子:“陛下,良美人求见。”
    秋衡眉头登时蹙了起来,嘟囔道:“她怎么又来了?”梓玉不解。秋衡告诉她,这位良辰一天要来求见个两三回,一会儿送汤,一会儿送点心,他实在不堪其扰。
    “这位可比当初那个方婕妤还讨厌,真该寻个机会打发掉!”秋衡恨恨道。
    梓玉掩面笑了,这人在处理女人的事情上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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