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既是冬至,节至数九寒天,岁至年末终了。
    这一天,天家皇廷之要举行拜神祭祖之仪式,由天子领皇室宗亲并朝堂臣工,先往太庙,再往大云台,行各样祭祀之礼,之后再归回大康殿,铺排宴席,君臣同乐,以庆旧岁去新年始。
    因着天子近来总为疾患所扰,玉体违和,故而在行过祭祖祭天之礼后,他便也无力再往大康殿参加君臣同乐之宴,类似这等封赏臣工、与众同乐之事也就只能辛苦太子代劳。
    玉恒自丑时起床,在宫人们的侍奉下沐浴更衣,束冠佩印,准备一应祭祀之礼,再至申时归回大康殿上宴请群臣,陪赏歌舞,其间一整日时光,都在各种礼仪各样参拜间祭献此身,早已是乏累之极。
    而大康殿上,除去歌舞之外,另外还有年终之赏,各部臣子依照一年之功,向天家拜领赏赐。功绩微薄者,只可领些银钱器物,逞一时之荣耀;功绩卓著者,则可封官进爵,袭爵于后代。
    此样封赏是由吏部上呈考核名录,再由天子权衡定夺的。太子玉恒辅政,早已看过那份名录。其间得重赏者皆齐门门生,只齐门七子就有二人是官进三级,直入行政中枢;再有二人是因为早已官司至高位委实没得升迁了,再生就是武至太尉、文至丞相了,没得办法更授了侯爵之衔,可以世袭,可得封地;至于齐相的其他嫡系门生,则或是升迁,或得重金,都是满纸的功德圆满。
    而那些于本年中随行太子东巡,又护送太子还朝,又冒死拼命地襄助的太子铲除乱党的一众文官武将,则是只得了些许银钱,甚者有人只是被赏赐两匹绸缎,一壶陈酿,升官进爵事全然挨不上边。
    玉恒端坐御座,听着礼官唱诵封赏名录,看着朝臣依次出列叩谢天恩,他心底也是苦笑连连。满朝臣子竟有大半是望齐相颜色,各部政务也是七成把控在齐党之手,所谓天子治政,治得竟是齐门之政,当真可笑!
    臣子谢恩之后,歌舞继续,觥筹交错间愈发可见齐门逞威,贤臣受制。师源所领的御史台,有几位中丞侍郎默默陪坐,彼此略见同僚之礼,把盏敬祝几句,便再不受旁人待见了。
    玉恒看着他们的孤寂委实不忍,命元鹤又送上一壶青芝酒,赠了两盘炙羊肉,算是聊表敬意。
    歌舞喧嚣,内心寂寥,玉恒心心念念实则是在凌霄宫。那里才是聚集了更多的有功之臣,更多拼性命护他江山的能臣良将。当然还有那位倾举国之力助他还朝的东越女子!
    他出门时,她还在酣睡,便特地留了字条给她,嘱她更新衣,扮新妆,以辞旧岁,迎新节。也不知她能否乖巧照办。自上次她在东宫走迷了路以后,便较着劲地每天都拉着苓儿往各处闲逛,看那架势是非要替他的东宫勘一幅地图出来。
    他近来都耗神于各部臣工的年终述职,又与羽麟一同审看府库台帐,根本无暇与她顾及,也更不会想到——蔚璃此举实则是在寻找紫竹书院。
    借着月色微明,蔚璃又走到了沁园一角,嗅得暗香浮动,不觉心境悠然,回头呼唤苓儿,“你一个执灯的,总也走在后面,倒底是照路还是照影?”
    苓儿手提执灯,一脚深一脚浅地匆匆跟上,央告着,“好姑娘还是回去罢,这会儿时辰也差不多了,殿下说不准已经回来了,必定要派人来请,姑娘这鞋袜又湿了一遭,还要赶回去换了新的才好!”
    蔚璃不理,想着这些天来兜兜转转,可也算是把东宫走了个遍,却并未见着甚么紫竹书院!就是一片紫竹林都不曾见过!难道那紫竹书院不在东宫界内?竟是在宫外的某个巷口?冰夫人为何非得要她去紫竹书院?莫不是紫竹书院有圣贤明君!可是如今太子铲除了乱党,玉室化险为夷,已是天下安泰,皇室昌平,哪里还需要另觅贤君?!
    今日庆功宴之后,太子就会准她离开东宫了,那么倒底走还是不走?不走,辜负了自己;走,又有负冰夫人所托!——还真是为难呢!
    苓儿转着圈地苦口谏劝,唤她归去。蔚璃却只管徘徊树下,苦思冥想。忽然问道,“苓儿可想过要离开宫廷,往外面去看看?”
    苓儿微微惊愕,“我……奴婢哪里……去得了?纵是去了……又哪里活得了……”她知太子已经准了这位女主离开,没了她的照拂,自己以后的命运也不知会怎样零落了。
    “我该为苓儿寻个归处……”在离开这宫廷之前!蔚璃说时又陷入思量。
    “璃姑娘若肯带上苓儿……便是苓儿莫大的福份了!苓儿愿为姑娘做牛做马……”苓儿壮着胆子央求,目光切切。
    蔚璃笑笑,“你见与我沾了边的,哪一个是得着福份的!何况苓儿乖巧,我又哪里舍得使你受着委屈!你只放心!我定会为你寻个归处!”
    二人正说着,又听梅林的另一边有人呼唤,声音焦切,转瞬寻到跟前,依旧念念不休,“阿璃可真是让我好找!阿恒说你会等在凌霄殿上,我就知他必定低估了你!这样良夜,你又怎肯困拘斗室!”
    蔚璃横他一眼,讥笑他无故奉承,“可以亏得羽麟聪明!不然我又要错过多少良宵好景!”
    羽麟欣笑,向着蔚璃一拜倒底,“羽麟恭祝阿璃寿辰安康!愿阿璃福寿天齐,岁岁今朝;芳华千载,年年今日!万事顺遂,千里月明,百季清风,十分得意!”
    这一套胡乱祝辞说得苓儿都笑了,“若知澹台少主有这份心,姑娘原该备一份赏赐在身边的!”
    蔚璃看看羽麟,也是笑他此时憨痴,自从相识,倒是年年生辰都得他拜贺,各样珍宝更是领受颇多,他一片赤心,当真可悯。“羽麟厚义,我自感念!……也确实该赏你些甚么……”又转头顾看苓儿,半是商榷半是玩笑地与羽麟问说,“就把苓儿赏了给你,如何?”
    羽麟未应,苓儿先已急了,“姑娘若要弃我,可也不必这么急罢!”说完,红着眼跑开了!
    羽麟又惊又窘,看着蔚璃,撑笑道,“阿璃想要打赏也不好拿了东宫之物打赏罢?那苓儿是阿恒家的婢女!要赏也该是他赏给我!你若真有诚意,也该是拿你自己的妹子赏罢……”
    蔚璃白他一眼,“谁家的妹子我都舍不得!我还怕你亏待了人家呢!”
    羽麟痴笑,“阿璃若来我房中做主母,便也不会亏待了一众姐姐妹妹了……”
    “我看你是找打!”蔚璃扬了扬手,羽麟立时讨饶。二人又嬉闹片时,蔚璃又问,“殿下回来了?他不是该先往清霄殿吗?听说东宫妃嫔们也特地为他准备了清歌美酒与窈窕之舞!”
    羽麟笑她,“今日乃阿璃之吉日,今时乃阿璃之吉时,你又何必酸来酸去,做些个无谓之争!阿恒与我,皆是赤心一片!你择了谁人,我们都会为你祝祷!你既甘心留下,就不要计较别家的赏心悦事!你若无心,也大可一走了之!我们也能忍痛为你牵马坠蹬……”
    蔚璃哼笑,这羽麟可是愈来愈会花言巧语了!说得都跟真的似的!她无意争论,只跟着他一起往前面的紫霄殿来。
    此时已近子夜,紫霄殿上聚集了东越的一众将臣——以擎远为领,依次列坐有林峰,季默,小将裴星,连同另外几位参军。他们都在东宫府臣的陪同下,寡淡饮酒,随意闲话,等待着太子的驾临。
    擎远初入皇廷,以他曾经为乞之贫瘠,见此琼楼玉宇,便是如登仙境般各样的稀奇惊叹,指那桌上的翡翠杯、琉璃盏,与林峰窃窃商议,“这若是都顺回去卖了,能为将士们置多少冬衣,能请他们吃多少肉羹!”
    林峰瞪他一眼,虽佩服他治军之威、征战之勇,可若说是这日常风雅,委实瞧不上他这等糙汉!“擎大哥喜欢这宫里的甚么东西,不必用‘顺’的!你可尽管向太子请赏!凭尔之功勋,赏你一座城池也是有的!”
    季默闻言也冷眼飘过,质问一句,“我等是来领赏的?”
    小将裴星一旁应说,“我等是来接了长公主!回家过年!”
    林峰笑赞,“星儿果然是个知恩的!将来必成大器!”
    东越将臣彼此玩笑着,便又都索然饮酒。入帝都却不能入天子明堂,也不知那太子做何计谋。
    在此陪席的,除了东宫的几位心腹谋臣,再有就是剑伤初愈的萧雪萧侍卫。径亭山驿站之乱,他替青袖挡了太子一剑,险些葬送性命。亏得太子赐下名医名药多加照看,又遣内功修为极高的金甲侍卫替他看顾元气,这才算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只是他醒来后,听闻青袖获罪入狱、有十年不得出;青濯被逐出帝都遣回越境,再不可朝天子;蔚璃则是被褫夺封号罢去兵权放逐他乡。如此境况还真是零落不堪,又添他终日郁郁。
    故而今日奉旨陪席,他一个本就寡言之人也就愈显冷漠。以至于林峰望他几回,都以为这位东宫顶级侍卫根本不屑于与他越臣为伍。
    众人正各有所乐各有所忧时,忽听门外有内侍呼颂,“太子——驾到——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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