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璃一面听他言说,一面泪淹两腮,既痛当年青门血脉遭人绝杀,又疼眼前人那样乱局之下永别娘母!仔细算算,正是那样时候自己被囚进霜华宫,与他初遇时,他应该还处在丧母之痛中罢?可是此事却从未听他说起,他亦未在她面前带出丝毫悲戚,他赠她的惟有温裘暖汤,笑意融融,且是在东宫处那样危局之下。
    玉恒缓了片时,又继续说道,“我与青澄幼年相识,也有数年交谊,我尊他为良师,敬他为兄长。只是朝堂政治,注定我们只能论君臣……但他之结局,并非我所愿!我已竭尽所能,尽力护持青门……璃儿你该知道!杀莫党时,我不敢使青濯处乱军之中,特地调他入宫,放在萧雪身旁看顾。青袖数次杀我,我亦不曾置她于死地,一恕再恕,保她性命……这些可也不只是看着你的情面,还有青澄……”
    蔚璃无话可讲,与他猜忌起自何时?与他生怨恨又是为着何事?这其中缘由之一便是因着青门旧案始终盘恒其中罢!未知他是玉家太子之前,她也曾口口声声定要讨伐玉室,还豪言不引三军不入帝都!
    事到如今,当年青门虽然惨烈,可倒底是青澄起兵在先,臣子谋反作乱,理当诛之!玉家太子能往初阳城行劝谏之举,又能于危局之下护持她这个蔚族公主,又尽其平生所能保全青濯青袖……此样恩义,可也不仅仅是恩义了罢!
    “云疏……”蔚璃低头,以手捧面,拂去凌乱的泪水,长长叹息一声,将要开言,可心中疼痛又迫得她泣不成声,“可那是澄哥哥的骨肉啊!是澄哥哥唯一的血脉!是青门的长孙啊……”
    “我知道。我知道……”玉恒拥她入怀,任她伏在自己的臂弯里,哭个痛快。
    等到她哭得渐渐没了声响,他只怕她含悲睡去,又轻声唤她,“璃儿,你若要睡,我们先去廊下散怀散怀……不好就这样睡了!璃儿?”
    “我不想睡……”蔚璃躺在他怀里,哭得两眼通红,神色颓靡,又哪里睡得着,痛得心若刀剜,头若炸裂,“云疏,你老实告诉我……风王族,会不会是第二个青门?”
    风肆也曾引兵犯天子之境,劫持太子,凌辱天家,此样罪行是不是也要诛其三族,赶尽杀绝?
    她见他未答,仰头又问,“你要如何处置风族?如何处置召王,还有子青?”她的子青!她赤心诚意的子青!“云疏也会像当年天子对待青门那般,诛其九族,夷灭姓氏吗?”
    玉恒苦笑,为她的狠话连篇,“璃儿这样说,我当真心痛!在你心中,我就是个嗜杀之君吗?”
    蔚璃亦笑得惨淡,“你设下毒计,使人刺杀老召王时……我确曾这样以为。”
    “可是璃儿怎会不知,那样危局,惟有釜底抽薪,才是破局之法!若不杀召王,我等皆要暴尸荒野!你与你的子青一样会惨死山岭!天下就要沦入风肆那等险恶小人之手……”
    “云疏所为,也未必就是君子。”蔚璃淡意言说,止了他的狡辩之辞。
    玉恒微怔,一时竟无言以对,自嘲地笑笑,思忆这些年所作所为,除去权谋,便是诡计,与他万般不屑的天子之政又有何区别。
    “我不妨与云疏直言——云疏若要诛杀风族,我蔚族必会起兵讨伐玉室。想来西琅、北溟,亦会响应。天子不杀封王,此是我朝伏白帝之遗训。”
    “可若是封王谋反、欺凌天子呢?!不该以罪论之吗?!”
    “谋反者,风肆一人而,论罪亦当只论罪风肆一人,何故诛连?诚如当年,起兵者,青澄一人而,何至上诛苍老,下斩小儿,初阳城数万百姓又有何罪!”
    “璃儿不知——有史以来,在上者治民执法,惟求以一儆百,使吏民畏服,不敢再犯。”
    “云疏这是以杀立威,擅权专断,又岂是仁君所为?何况使人畏服,又怎及得过使人敬服?”
    “可若有贼臣刁民不识礼,又何以言敬?不若施之以刑,知刑罚之痛,自会畏而禁之。”
    “不识礼,可以熏之以礼!不同道,可以教之以道!这些岂非云疏当年对璃儿之教导……”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政论礼,彼时,她还红着一双眼偎躺在他怀里,他对她亦是半拥半抱略显亲昵,可是所言大义,与所论大道,却是关乎玉室兴衰,关于四境存亡。
    “璃儿既如此说……”一番争论之后,他终于缓和了言辞,向她屈就,“那么这一回,我就做一个宽仁之君。不以杀立威。不以惩戒事。可以实话告诉你,天子已然下诏,传召王领族人入帝都请罪。我原意是——召王若来,则入霜华为囚。召王不来,则以强兵伐之。现下,听了璃儿一席话……我倒也可以与召王谈谈。”
    “谈甚么?收南召兵权吗?他风族若是不交出兵权,你又待怎样?”蔚璃微闭双目,已略显疲倦,她忽然又想到:所以当年青门要反,也是因为他玉家要收东越兵权罢?!
    “璃儿是不是累了?”他举头望窗前,已是夜色褪尽,晨曦渐起,映在窗上有薄薄的光明。
    “我知云疏必有仁心!只是云疏可有妙计?”她在怀里翻了个身,仍闭着眼,呼吸渐渐沉重,嘴里犹自念念不休,“南召非是东越……南召并无我这等痴情女子,任由了云疏摆弄,还要为云疏剖心献祭……云疏从来不知,我愿与你同心,也愿与你携手,只是你那些算计,我当真看不过去……”
    “那么这一回,璃儿可愿帮我?帮我与召王谈谈……帮我收服天下兵权?”
    “只要云疏不会伤害子青……是我负了子青……我不许天下人再负他……”她扯着他的衣襟,泪水又湿了一片,想起他为她喝颂的迎亲之歌,不觉幽幽念来——
    天赐佳人,入我蓬门,娥眉倾城,兰心蕙性;
    幸得佳人,许我三生,并蒂芙蓉,双飞雁影;
    迎我佳人,菊酒红妆,玉兔列宾,翠羽颂歌;
    贺我佳人,雉舞霓裳,天长地久,山盟永在;
    携我佳人,举案齐眉,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子青子青,是我负你玉兔列宾!是我负你雉舞霓裳!是我负你山盟永在!惟愿你余生,能得真正的贤淑名媛,能与她举案齐眉,与她岁月静好!我之所往,另有君子,须报他今世恩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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