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赵在街角吃面。
    他的时间仿佛静止,对于口腹之欲并无追求,吃点儿也造不成什么伤害,可有可无。
    今儿个坐在街角,纯粹是看人修路。
    长安城是南楚最繁华的城池,小部分城市中心的道路是石板路,所有道路的形成都由人力来完成,人力的消耗会大大加大,从材料搬运开始到道路铺成结束,耗费的是民脂民膏,无法大面积推广,所以更多则是其余沙石或泥土路。
    郭赵在西街,此处多是平民穷人,自然不会有青石板路,原本的路是用熟土和米浆修建的,这也是大多数地方修路的做法。把土烧一遍,就不会生虫或草,用米浆的话则可以砸得更加紧密,使用寿命长。这种办法自秦朝便有,始皇帝陛下下令修路、建造路轨,木制的轨道会将马车的轮子卡在里面,修建得光滑平整,运行的速度非常快,这已经是极其先进的发明。
    然而现在似乎得到了进一步更新。
    几个官员打扮的人还有民夫在搅拌着什么东西,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官不住的擦着额头上的汗,来回跑着,测量着什么。
    “现在可了不得,说是皇后娘娘发明了一样东西,叫做沥青,像是这个名字。修出来的路又平又顺用的年头还久,前面儿修出来的路我去瞧了,那可真是好,据说还在上面修铁轨。可不是用一用就坏的木柜,是钢筋的铁轨。而且不止咱们一个地方要铺,城池外的主路都要修。”
    “这么修路征兆民夫,那还能打仗吗?”
    “打什么仗呀?皇后娘娘说了,发展经济,提升自己。”
    “可北端都乱了,据说好几个王爷争皇帝的位置,这么好的机会都不打仗,果然是女人当政,胆子忒小。只会对国内动手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改革?看见国外就夹尾巴。”
    “瞎说些什么,小心我抓花你的脸。皇后娘娘说了,一位伟人说过,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打仗能给你新世界吗?建设才有新世界!”
    街角处处都是议论声,郭赵静静听着眼神始终跟着修路的那帮人。
    霍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想着阎良花说的话。
    先进行工艺流程,然后分格缝,接着铺混凝土面层,搓平压光,最后面层养护。
    他指挥着人,铺混凝土面层,涂刷水泥砂浆结合层后,紧跟着铺混凝土,用刮尺找平,振捣密实。
    “你们几个人过去搓平压光。”
    木刮杆刮平后,立即用木抹子将面层在水泥初凝前搓平压实,以内向外退着作,随时都要检查平整,面层压光宜用铁抹子分三遍完成,大家都松了口气。
    霍晏不敢放松:“大家注意一下,吸垫铺设,特别是周边应紧贴密致。”
    大家应了一声,继续辛勤劳作。
    混凝土面层浇捣完毕后,覆盖细砂。
    “让三爷过来一趟,用滚杠进行一下复平。”
    “是。”
    郭赵在人路过的时候适当叫了一声:“这位小兄弟,过来坐坐呀,我请你喝口面汤。”
    围观看修路的人不少,但很少有人像郭赵一样会开口相邀。
    霍晏有些意外,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好像有过一面之缘,但又记得不是很深。他脾气一向好,便走了过去,坐了下来。
    面摊主人盛了一碗面汤,放到了桌上,好信儿地打听着:“官爷,赶明儿这路往哪边修呀?铁轨修吗?”
    霍晏答了一句:“就修正经官路,往连州那边修,铁轨也修,朝廷发现了矿山,够修好长的路呢。”
    “找到了铁矿不铸造兵器,反而修路。”郭赵微微笑了笑,觉得很有趣。
    霍晏意识到他可能不是本国人,道:“即使是和平,也要出不菲的价钱才买得到,如你所见,楚国在赚钱,修一条通畅的路,让马车快速的运送生活物资,确保百姓能够获最大利益。”
    郭赵:“楚国放弃战争了吗?”
    霍晏:“当然不,战乱与和平一直交替伴随着我们,无论我们有多么地温良恭俭,也不能凡事中庸或寄望于野心家们束手作罢。”
    郭赵欣赏的说:“你是真正的聪明人,能修路能做印刷,如果楚国有很多像你一样的臣子,那这个国家应该处于最好的时代。”
    霍晏猝不及防被夸奖一句,打从心底的惶恐,从来没人说过他聪明,他的人生伴随的都是笨蛋蠢货花瓶一类的词语。他赶紧解释:“这都是我姐姐想的,我只是执行者。”
    “我想,哪怕将图纸画出来,也有很多人看不懂。你太过自谦,我想就连提出意见的你姐姐也会认为你是个执行能力超强的天才。”郭赵想起了自己监工修路的那些岁月,心中萌生出了怀念。
    霍晏微微一怔,迟疑道:“恕我冒昧,您是……”
    郭赵还没来得及答话,便有一道身影停步在霍晏面前。
    霍清渺几乎是以提裙疾跑的速度抵达,气息微微有些喘,极力保持平静:“二哥,我夫君过生辰邀请函都寄到了府上,眼看着时间变到了,你怎么还在这耽搁?”
    霍晏有些茫然:“早上出门匆忙,母亲忘了提醒我吧,我竟然未准备礼物。”
    “没关系的,只要你人到的就是最好的礼物。”霍清渺扯了扯嘴角,强行挑起一个笑,视线平移落在了郭赵身上:“这位是二哥的朋友吗,也请一起去府上喝杯酒吧。”
    霍晏想说不是,霍清渺不动声色地一脚踩上。
    她今日本是要出城烧香,因好几处修路不能走,绕来绕去才绕到这,正巧看见了霍晏和他身边的人。
    沈浮如身处于鸿胪寺,上次送北端摄政公主一行人离开,霍清渺曾经送夫君一段路,恰巧看见过郭赵。
    前几天她进宫,看见了竹叶和金匮,嘴欠的问了一句:“这是给陛下准备的?”
    白不厌嘴角一沉,笑容不复:“这是用来钓郭赵的。”
    她吓了一跳,没敢再多问,也不清楚事情始末,就知道陛下想抓郭赵,自个儿夫君一直在排查北端来的商人流民找的也是这个人,所以当街看见二哥同人讲话,当时两眼一黑,就一个念头,不会要闯祸吧?
    她想将功补过,也想立功,于是冲上前来,脑子里胡乱钻出几个念头,随便抓了一个就扯了出来:“……一起去府上喝杯酒吧。”
    郭赵笑得不动声色,“好。”
    霍晏脚疼的厉害,又不敢声张,只得告诉了其他人自个儿暂时离开,他们继续修路。
    二人翻身上马,并肩而行。
    霍清渺回到马车,用帕子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在心里给自己打足气儿,掀开了帘子,眼神闪烁,打听起来:“这位先生不知在哪儿高就呀?”
    “从北端来的。”郭赵倒也坦荡。
    “我听说那正打仗内乱呢。”霍清渺试探着:“先生怎么没趁着战乱建功立业,反倒是跑到了南楚来。”
    霍晏听着对话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但常年被忽视轻视的他习惯性的保持了沉默。
    郭赵道:“战争的艺术在于你对山头另一边的情况了如指掌,可那样又很无趣。”
    霍清渺没听懂什么意思,微微蹙眉。
    郭赵微笑着问:“夫人对战争很感兴趣?”
    霍清渺犹豫一下,说:“我听夫君说朝廷上提了几次攻打北端,王丞相和王大将军都是主战派,但陛下并不同意。”
    “战争总是由老家伙发起,年青人上阵。历史总是在重演,但这一次被掐断。”郭赵的笑容里面有了几分真意:“这很有趣。”
    霍清渺不太舒服,她觉得自个儿就像是在和阎良花对话。对方也总是一副“我什么都看破,我笑看你犯傻”的态度。郭赵要比阎良花温和,更加平易近人,但霍清渺觉得他们骨子里没差别。她心浮气躁地一甩车帘,脑子有些乱,只能祈祷自个儿那个小丫鬟机灵一些,尽快向宫中通禀。
    她让车夫别尽快回家,带着两个人在街道上一圈一圈的绕,因为四处都在修路,所以绕路看着也不太明显。
    霍晏很快察觉不对劲,习惯的保持着沉默。
    郭赵坐在高头大马上,仿佛一切都为察觉,饶有兴致地扫过道路两侧。那里有图书馆、女学堂、小学、纺织铺子等等,密密麻麻如雨后春竹一般长出来的设施。
    纷纷杂杂的树叶飘落在铺满残花的石阶上,小贩沿街叫卖,小儿一起拍着手在街上拦着一个喝的醉醺醺老汉高唱《白铜鞮》。赶出来的娘揪着一个孩子的耳朵问:“笑什么呢像个傻子?”
    小孩指着那醉汉说:“他像山公一样烂醉如泥。”
    娘道:“还在这嘲笑人家,你若不好好读书,将来也只能像他一样踌躇不得之类的喝酒,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小孩一本正经道:“老师说,秦丞相李斯被秦二世杀掉,临刑时对他儿子说:吾欲与若(你)复牵黄犬,俱出上蔡(李斯的故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晋朝的羊祜镇守襄阳时常游岘山,曾对人说: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没无闻,使人悲伤。
    祜死后,襄阳人在岘山立碑纪念。见到碑的人往往流泪,名为堕泪碑。
    如今碑也已剥落,再无人为之堕泪了。
    一个生前即未得善终,一个身后虽有人为之立碑,但也难免逐渐湮没,不能有月下倾金罍这般快乐而现实。那清风朗月可以不花一钱尽情享用,酒醉之后,像玉山一样倒在风月中,潇洒和适意,又怎么成了郁郁不得志的喝酒?我又怎么会笑不出来呢?”
    车夫牵着马车慢慢走过母子二人,霍清渺啧了啧舌,“现在的小孩子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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