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鲤不为所动。
    他静静地看着沙鼠, 目光里尽是不容质疑的意味。
    沙鼠的耳朵抖了抖,这跟平时的大夫不一样!
    墨鲤施展了一门从秦老先生得来的“真传”, 威慑病患乖乖喝药的眼神。
    百试百灵,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都不敢在这样的目光下继续抗议。
    “……”
    岩洞里格外安静。
    沙鼠悄悄收回了爪子, 垂着脑袋看铺在身下的嫣红袍子。
    墨鲤忽然于心不忍, 原本坚定的想法出现了动摇, 他看到胖鼠的毛因为沮丧而耷拉,圆滚滚的体型缩了一小圈。
    努力维持着严肃的神情,墨鲤心想面对孟戚时, 自己的意志跟原则总是容易败北, 这事可不能让老师知道,否则秦老先生必定要痛心疾首,养了十几年的徒弟就这么被带歪了。
    心虚地想了一遍秦逯的反应, 墨鲤掩饰地抬起手,准备抚摸胖鼠身上的毛。
    “孟兄若是真的不想……”
    声音戛然而止, 伸出去的手被结结实实地“推”了回来。
    不是胖鼠力大无穷,而是孟戚变了回来。
    陡然增长的体形, 让岩洞的空间立刻缩小了许多。
    墨鲤猛地缩回手。
    明明碰触到也没什么,可是一个不穿衣服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 自己的手还搭在对方肩背上,这就不像样了。
    墨鲤立刻移开目光, 盯着岩洞角落定了定神, 开口道:
    “这衣裳不行, 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回应他的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墨鲤纳闷地转过头,却见孟戚已经坦然地将那件袍子披上了,此刻正在整理袖口。
    不均匀的粉色、红色遍布在罗袍上,认真看的话甚至有几分玄奥,这些色块的形状跟变化都毫无规律,配上某人的脸——算了,还是只有脸能看,衣服丑得惨不忍睹。
    真正的丑衣服,什么绝世风华都挽救不了。
    墨鲤窘迫地想,这件衣服堆叠着的时候还能看,也就颜色让人有些介意,怎么穿到身上会这样丑?
    感觉像是一个穿着光鲜的公子哥儿,被倾盆大雨浇了三天三夜,凤凰都成了脱毛鸡。
    墨鲤又仔细看了几眼,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就是孟戚的那张脸!
    换个长相普通的人,穿了这件罗袍,虽然难看但更多的是滑稽,一块粉一块红的,真真令人啼笑皆非。
    然而在孟戚身上,衣服的缺点被无限地放大了。
    孟戚越是形貌不凡气质卓然,这件衣裳就越是丑得让人无法忍受,让人看了之后,恨不得掏出钱袋买十件八件衣裳回来求眼前的人立刻换掉。倘若手中有毛笔,绝对想用墨汁把这件古怪的嫣红罗袍涂成黑色。
    真是令人癫狂的效果。
    墨鲤的手动了动,等意识到不对之后,这才重新放回膝上。
    他端坐着沉思,难道这就是孟戚的应对之策?用事实打败看到他穿这件衣服的自己?
    毫无疑问,孟戚赢了。
    墨鲤以手扶额,叹道:“孟兄,你把衣裳脱下来。”
    “大夫给我挑的这件……挺合身。”
    孟戚想了半天,只能找到这一个优点。
    “算了,我们再想办法。”墨鲤无力地说。
    比如绑架那个卖血衣的,逼人连夜赶工。
    虽然逼迫他人有违君子之道,但是逼迫一个卖东西让人去行骗的摊主,不是不能变通。
    “嗯?”孟戚摸了摸身上的罗袍。
    这衣服的料子竟然很不错,穿着极舒适。
    至于丑,他自己又看不到。
    这时孟戚的抗拒心消失了大半,他这一生经过诸多阵仗,一件衣服算什么碍难?
    “大夫不必担忧,我们再试着缝衣服,实在不行就穿这件。”
    孟戚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墨鲤欲言又止。
    ***
    元智和尚迎着初升的朝阳,站在烧得只剩废墟的土地庙前。
    庙前已经围了一些人。
    这是四帮十二会的帮众,昨日启程离开的他们也没走多远,随即听说城内出事,司家米铺发生命案,可能还牵扯到神秘杀手组织。龙头会的蔡老爷子发话,不许豫州道上的人插手这件事,然而他的这道命令只在龙头会好使。
    不,连龙头会都有些人心浮动。
    威信如同烛火,看似明亮,然而一阵风过就会摇摇欲熄。
    蔡老爷子带着帮中好手,白白被蚊子咬了一整晚的事,已经严重影响了他在龙头会的威信。
    虽然明面上还跟从前一样,但是暗地里已经起了变化,譬如他的命令不再那么有威慑力,不能让帮众打心底里遵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对事有自己的主意,反正阳奉阴违有千百种花样。
    豫州道上的地头蛇,已经有一部分折在了司家米铺。
    那个不知名的刀,可谓凶焰滔天,足足杀了五十多人,这还是风行阁高手及时赶到阻拦的结果。
    一部分帮会知难而退,剩下的那些地头蛇却没有放弃。
    他们死了很多兄弟,如果就这么缩起来做乌龟,很难继续在江湖上混,所以不管是真的悲痛欲绝要报仇还是做样子,都拿出了不死不休的态度。
    土地庙的大火,引得众多势力纷纷探头。
    火烧得很彻底,连庙前的几棵树都没了,地面焦黑一片。
    等到天亮之后,火场的温度才稍微降了,可以进去翻找查看。
    元智老僧的出现,令众人面露警惕,抄起武器慢慢散开将他围在中间。
    “阿弥陀佛,老衲云游路过。”
    元智双掌合十,垂目念经。
    “元智大师。”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老和尚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摇着折扇的文生笑眯眯地朝自己拱手。
    元智神情微变,暗道这里果然出了大事,不然怎么会连风行阁主都来了。
    “秋施主,久见了。”
    “好说,我方才还念叨着大师,也不知大师多久能到这里,没想到大师后脚即至。按照佛家的话说,这算得上救苦救难了。”
    秋阁主语出惊人,元智老僧先是愕然,很快意识到风行阁已经知道了孟戚在附近出现。
    ——风行阁把孟戚的消息卖给自己,而自己一路赶来,可不就是恰好在这里碰上吗?
    “原来阁主在这里等老衲,不知有何要事?”
    元智老僧见这里人太多,便以传音入密询问。
    他还欠着风行阁一笔债,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偿还,也算一件好事。
    秋景走到元智和尚面前,低声道:“一个飘萍阁的神秘刀,实力深不可测。”
    元智看了看秋景苍白的脸色,又发现秋景身边跟着的人同样带着内伤,心中有所明悟,这是经历了一番恶斗。
    “不瞒阁主,老衲此间事了,亦需急着赶回悬川关,没有时间过问江湖争斗。”
    “大师有所不知。”秋景笑容一敛,随即收起折扇,用极快的速度将司家米铺引发的纷争说了一遍。
    元智越听越是疑惑。
    钱财金银,元智毫无兴趣;江湖厮杀,老和尚更不在意了。
    飘萍阁虽恶名昭著,但在元智看来,飘萍阁没有无故杀害百姓,那些死去的人大多犯了贪念,这都是因果。元智最多给他们的尸首念念往生经,敲敲木鱼而已,不可能出头,更不会破戒动武。
    “……当日摸进米铺的人有好几拨,差不多都被那刀杀了,只有圣莲坛的人例外。事后一查,这些人已经趁着我等和飘萍阁杀手缠斗之际逃之夭夭。圣莲坛在豫州根基已毁,留下的只不过是乌合之众,当真有此能耐吗?”
    秋景说到这里就住口了,静静地看着元智老僧的脸色陡然变黑。
    豫州是中原腹地,圣莲坛在这里毫无声势,它的老巢在西南边疆。那里的百姓受蛊惑已深,一心只想着拜紫薇星君。
    戍守边关的兵将,即使在属于齐朝的疆土上也不敢落单,许多村落已经被圣莲坛暗中掌握,朝廷的官军一个不慎,就会遭到袭击。每年因此失踪的兵丁达到了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亲眼见过此番乱象的元智老和尚,听到圣莲坛三个字自然免不了动嗔念。
    “秋施主的意思是,飘萍阁与圣莲坛有勾结?”
    “怕是不止如此。”
    秋景用扇柄一下一下地敲着掌心,沉声道:“那刀的功法走的是凶戾嗜杀的路子,却轻轻地放过了圣莲坛几个无足轻重的喽啰。这说明了什么?如果不是早就认识,就是刀知道自己不能杀这些人。”
    不等元智和尚回应,秋景又抛出了一句话:
    “恕在下夸口,以风行阁的能力,世上不存在风行阁无法抓到踪迹的势力。飘萍阁偏偏就是,我一直怀疑它借别的江湖势力藏匿行踪,司家米铺的路子不足以做到这些,那个替飘萍阁做掩饰的势力,一定是再怎么神秘鬼祟江湖人都不屑一顾甚至不会去怀疑的……而且可能很缺钱。”
    杀手图什么,还不是为了钱?
    圣莲坛不止迷惑百姓残害无辜,还暗中搞了一个杀手组织搜刮钱财吗?
    元智和尚握着木杖的手背隐隐暴出了青筋。
    “秋施主此言当真?”
    “风行阁怎敢欺瞒大师。”秋景正色肃然道,“大师佛法深厚,不愿破杀戒,却愿为这世道安宁尽己之力,风行阁亦如是。人皆有私心,我正是要借大师之手除去那刀,破戒非小事,大师可自行斟酌。”
    元智和尚顿了顿,垂眼道:“阿弥陀佛,这杀戒……迟早是要破的。”
    待逆军兵临悬川关之下,悬川关不敌逆军之时,谁能旁观呢?
    “杀伐加身,这无边苦海,老衲此生是渡不过了。”元智和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罢,也罢!风行阁若是得了那刀的下落,可去三十里外的西面儿山前坡寻老衲,阿弥陀佛。”
    说着大步而去,秋景看着老和尚的背影,缓缓展开折扇,示意身边属下继续在废墟里寻找有用的线索。
    “阁主,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
    ***
    元智没有施展轻功,他一步步地走上了山坡。
    草鞋磨得只剩下一层快要破掉的皮,面容多添了几分枯槁,他就像一株落光了叶子毫无生气的树木,下一刻就会死在烈阳之下。
    行脚僧也是苦行僧,他们边走边诵经,元智跟他们不同,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走着路。
    对一个武功高手来说,这本身就是一种修行。
    不运真气,任凭脚掌磨出老茧,被尖锐的石头割破,走过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地面,趟过遍布碎石的溪流。
    这样的速度自然快不起来,元智来到昨夜跟墨鲤约定好的地方时,已经快要正午了。
    太阳越升越高,常人走在这样的日光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会汗出如浆,衣服像水洗过的一般。
    元智的额头不见一滴汗珠,他正要找块地方休息,耳朵忽然一动,循声望向前方一棵高树。
    “……”
    一个粉色的人影?
    不,是穿了件一块红一块粉的衣裳。
    元智老僧愕然张口,显然想不到前朝国师是这样的人。
    孟戚踏着树梢缓缓步来,罗袍随风飘摆,衣袂翻飞。
    元智呆滞了数息,这才想起来合掌见礼。
    “阿弥陀佛,敢问可是孟国师当面?”
    “不错。”
    孟戚一步迈出,落地无声。
    他努力忘记自己穿的衣服是什么,只镇定地望着元智。
    元智和尚见他负手而立,神华内敛,气质超然,浑不似世间之人。
    就是这衣服,着实一言难尽……
    “我观大师愁绪百结,似有碍难之处?”孟戚是远远看着元智和尚走过来的。
    跟昨日比起来,今天的老和尚气息更显朽枯,眉头紧锁,像是陷入了解不开的死结。
    元智叹道:“老衲思及悬川关危局,倍感焦心。此番来见国师,老衲心知唐突,又不能不来。”
    孟戚略一沉吟,摇头道:“大师着相了。”
    “国师?”
    “大师瞧我这件衣裳如何?”
    “这……”
    “缫丝成罗裳,掷之茜草缸。人言色驳杂,红尘历劫殇。”
    元智闻言大震。
    缫丝人千辛万苦从茧里抽出的丝,千丝制成绫罗,放进有茜草的染缸里染红,才有了这件衣裳。人人都说它颜色斑驳难看,这深一块浅一块不是褪色,是它历经世间劫数留下的痕迹。
    元智出家多年,自然听过许多佛偈,也跟很多人说过佛偈。
    从未有比这句令他心神震动。
    换了旁人所说,就只是普通的佛偈,可是孟戚穿了这么一件反常的衣裳,施施然地说了这番话,令人想到这位国师的经历,可不就是红尘历劫殇吗?
    身为楚朝开国十四功臣,文治武功均是万中无一。
    这句佛偈说的不是衣,而是人。
    ——千辛万苦剥茧抽丝制成的衣裳,可惜鲜艳夺目的红,随着年月转换,褪成了斑驳难看的样子。
    物是人非,更余何物?
    让衣裳失色的,是人言,还是光阴?
    元智和尚想到自己这番前来是要打探孟戚是否有复国之念,会不会支持遗楚三王掀起新一波兵戈之祸,顿时生出无尽惭愧,慌忙合掌念了一声佛号。
    这样的人有大智慧,能得大解脱,远高于己。
    元智和尚一念未毕,又想到悬川关即使度过此次危机,天授王野心勃勃,圣莲坛为虎作伥,更有祸国乱民之力。
    天下大乱之日不久矣,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却终归要步入这杀伐劫数。
    可这一切,如佛偈所说,不过是必经的劫数。
    只要心念未变,衣在身上,何惧人言?何惧破戒?
    想到此处,元智老僧周身气息骤然一变,顾不得招呼一声,当即盘膝打坐。
    暴涨的悍武之气震得群鸟惊飞走兽奔逃。
    孟戚:“……”
    在远处等待,结果被这股气息惊动赶来的墨鲤:“……”
    良久,墨鲤难以置信地问孟戚:“这件衣裳丑得元智大师见了心神俱震,甚至武功都突破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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