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手指捡起一块掉落在草丛里的粗陶碎片。
    黑色的粗陶, 不光滑,上面还有一些孔隙。
    这种有瑕疵的容器不能装水, 多是乡间土窑里做的,因有瑕疵而贱卖。
    “奇怪。”
    孟戚自言自语, 他低头又捡到了一块像是瓶底的东西。
    把碎片一凑, 依稀是个拳头大小的石瓶。
    虽然不是石头做的, 但是民间习惯把这种既丑又粗陋的物件称作石瓶、土瓶,摔坏了也不心疼。
    楚朝数十载盛世, 孟戚见过的好物件多了去了,他能辨认名窑出的瓷器, 能鉴赏字画, 然而石瓶的学问真没法研究,也没法追查来历。民间有许多土窑, 有些规模极小,没有铺子没有生意更没账册,即使找到了窑主, 也找不到买主。
    孟戚皱眉仔细闻着瓶底的气味。
    除了草叶泥土之外, 有草药的味道。
    看来瓶子里原本装了药, 孟戚在地上找了一圈,一粒都没见着。
    反倒发现了许多拖拉、踢打的痕迹, 就像十几个人滚在地上抢过金子。
    甚至荆棘丛都被波及到了, 孟戚看到了不少布条, 尽管虽然都是黑衣服, 但是把这些凑起来可不止一件, 袖管就有五六条了,明显不止刀留下的。
    联系刀遮遮掩掩丢在荆棘里的东西,孟戚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石瓶。
    ——莫非是飘萍阁用来控制杀手的药?
    这次分头行事可能搞错了,孟戚心道,他可闻不出瓶子里到底装了什么药。
    气味浓烈,还带隐隐的臭味。
    解药?
    如果不是缓解毒性发作的药,刀何必这样急着把东西丢下?
    孟戚抛掉多余的粗陶碎片,只留下了瓶底的那一块,捡根布条随手一包,循着地上的痕迹追踪飘萍阁杀手了。
    这些杀手很谨慎,之前满地乱滚的情况像是忽然失常,他们又赶着离开,所以没有扫清痕迹。
    孟戚越往后追,线索就越少。
    鞋底粘上的荆棘草叶一概没有,地面也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孟戚盯着矮树跟较高的石头,看上面的苔藓或附生的野草是否脱落。
    这是个费劲的活,好在孟戚轻功高,他要追的也不是一个人。
    让孟戚诧异的是,这群杀手的速度很快,步履间隔大,但落点不稳。有个杀手踩到苔藓的时候狠狠滑了一下,直接摔倒了。
    这样也能做杀手?
    孟戚心生疑惑。
    随着林木稀疏,地势逐渐平缓,远处已经能看到官道。
    同时孟戚遇到了第一个难题:那些杀手分散开了。
    总共就十几个人,竟然分作了七条路,撇掉来时的方向,当真是四面八方哪个都没漏下。这一招不可谓不绝,孟戚不会分.身术,而他身边也没有足够的同行者,能够分头追踪这些飘萍阁的杀手。
    尤其到了人烟密集处,飘萍阁杀手留下的痕迹就不能像树干巨石后剥落的苔藓那样维持很久了。
    机会只有一次,只能选择一个方向走。
    孟戚停住了脚步。
    事实上这里距离他跟墨鲤分别的地方已经很远了,孟戚回忆着刀亡命奔逃时的表现,最终确定那家伙虽然绕山一周还左闪右避地试图甩开后面的人,但是大致上是一直往西边走的。
    于是孟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正东方向。
    ——为了及时给属下送解药,刀甘冒奇险。那么飘萍阁的主人,那位在刀口中有恩于他的人,刀必定是更加维护的。
    杀手们栖身躲藏的地方,是属于飘萍阁的机密,它既牵涉到了“恩人”还关系着“下属们”的安危,刀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
    必定是下意识地避开。
    因为刀深知自己身后的人才是最有威胁的,而刀就是这样“傻”的一个人,性子也很直,玩不出“料定敌人所想反其道而行”的戏码。
    孟戚唇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将袖一拂,带着从容不迫的优雅闲适。
    只要看透人心,一切尽在掌握。
    ***
    “阿嚏。”
    刀狼狈地连续打喷嚏。
    倒不是衣不遮体受风受寒,相反此刻他被灌进一个大布袋里,被那个老和尚扛着走。
    布袋是元智和尚的随身之物,原本不是用来装人的,是装粮食。
    元智偶尔会去石磨山寨,给那边的山民带一些急缺的盐巴跟粮食。
    因为元智和尚自己也穷,加上石磨山寨的人过惯了苦日子并不挑剔,所以布袋里装的是价格低廉甚至连壳都未脱的的麦黍。布袋很结识织料纤维极粗,缺点是很难清洗干净,这就导致刀呛了一嗓子的灰啊壳的。
    “把他的脑袋露出来吧。”墨鲤提议。
    喷嚏打得太猛,会带动身躯抖动。刀现在四肢关节脱臼,一个喷嚏都能令他疼痛不已,更别说连着打。
    “这……”
    元智和尚犹豫了。
    一个老僧扛着装人的布袋,这已经很不像样了。再把脑袋露出来,还是一张满脸疤痕宛如厉鬼的脸,这是要吓死过路的人?
    元智和尚跟墨鲤都没有本事从刀口中问出飘萍阁的秘密,虽然没有争执甚至没宣诸于口,但是双方心里有数,墨鲤想要等孟戚回来,而元智要把这个人交给风行阁。
    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看到刀伤痕累累的模样,元智低头念起了经。
    众生皆苦,一念成魔。
    倘若换了从前,元智和尚会日夜不停地在刀面前讲经念佛,他不指望对方能放下屠刀,只是这样做会困住刀,让世间少去一柄杀人如麻的刀,少去一把受他人驾驭的凶器。
    悬川关危如累卵,说不好哪一日天授王就要兵临城下,元智没有太多时间耽搁。
    “哎。”
    老和尚重重地叹了口气,埋头赶路不忘絮叨,“施主,受人恩惠听人驱使,这是因果。旁人收钱你去杀人,同样是因果。你还了那个人的恩惠,可被你所杀的人呢?他们的因果该往何处讨要?”
    “死人不配有因果。”
    刀呛咳完了,丝毫没有领情,他看着元智的后脑勺冷笑道,“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墨鲤微微皱眉。
    元智没跟刀掰扯来世轮回、地狱受苦之类的套话,他把布袋放下,定定地看着刀说:“那些因果不在被你杀死的人身上,而在你心里。”
    刀面无表情,这次连讥讽都懒得出口。
    行走于黑暗之中的人,根本不信那套。
    倒是墨鲤若有所思。
    医者能看出许多东西,关于飘萍阁的事情墨鲤没办法,可是属于刀自己的秘密,墨鲤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人先天不足,本该夭折在母腹中,意外地得到了一股灵气的滋养,才能顺利地来到人世。
    刀自己不具备主动吸纳外界灵气的能力,他实打实就是个“人”,不是妖怪。
    通过服食天材地宝获得的灵气也不是这个模样,这股灵气不是消耗品,更像是填补了先天不足的空缺。同样的,一旦灵气抽离,刀很快就会内腑衰竭而亡。
    如此一来,这股灵气的来源就很清楚,它是良药,也是一份礼物。
    有人,或者更直接地说,有条龙脉遇到了一个快要胎死腹中的妇人,为了让她的孩子顺利出生,给了一道灵气。
    正是因为未出母腹之前就拥有,灵气成为了传说里的先天之气,所以它能长期稳固地停留在刀的体内,没有消散。
    夭折的孩子,变成了生来不凡。
    换成话本,就是一段传奇,这孩子将来必定能做出一番大事,甚至青史留名。
    可是世上的事不会像话本那样发展,龙脉随手给出的灵气,让一个本该死去的孩子顺利诞生,可迎接他的红尘给予的是不幸跟伤痛。墨鲤不知道这孩子的父母如何了,不知道这孩子七岁以后究竟遇到了什么,伤痕代表他被折磨,受到殴打虐待,甚至不能作为“人”而活着。
    后来孩子终于逃脱了,开始苦练武功。
    也许这就是他口中的恩情,一个带他脱离苦难,让他有机会学武功的人,飘萍阁的主人。
    如果这就是刀的人生,是他为飘萍阁效力的原因,那么刀现在这副模样,墨鲤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无论是孩提时代,还是作为飘萍阁杀手,刀所见的都是黑暗与杀戮。他并非没有善恶,而是根本没见过善,这正是元智和尚所说的因果在心。
    一个没有善恶之心的人,不会感觉到自己的错误。
    倘若有一天他知道了,会怎么样?曾经杀过的人做过的事,会一起从心底翻涌出来,像利刃也像枷锁,一边死死捆缚着一边恶狠狠地搅动。
    墨鲤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没说。
    元智和尚不知道墨鲤在想什么,他合掌继续劝刀:“我看施主,并非穷凶极恶之人。”
    “你只是因为我身上的这些疤痕,对我起了要不得的怜悯之心。”刀哼笑一声,语带讽刺地说,“如果没有这些,你已经一杖砸向我的天灵盖了,你们这些怕我、怜我的人,我恨不得杀得一干二净。”
    他周身杀气腾腾,显是真的这么想。
    元智又开始念经了。
    刀不耐烦地说:“你们想知道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不要费工夫了,直接动手吧。”
    墨鲤忽然开口道:“你想杀了看见你脸的人,但你没有,你选择不让别人看见。”
    刀一愣。
    “你的蒙面巾是特别缝制的,只能露出眼睛,你还在外面戴了一顶斗笠。虽然不下雨,但是你一身严严实实的衣服外面,照旧穿了一件蓑衣,你的装束打扮跟别的飘萍阁杀手都不同。”
    墨鲤最后一句话把刀准备脱口而出的“杀手都蒙头遮脸”挡回去了。
    墨鲤继续道:“你有很多属下,却没有带上山。当时大师突破境界,惊动了飞鸟走兽,所以你知道上面有个高手。”
    “……”
    “你要追回司家米铺的账册,必定已经搜罗了一圈消息,你知道豫州四帮十二会最近齐聚此地,甚至知道这几天发生的所有变故,那位龙头会的秦老爷子武功如何,你心里应该也清楚。那么你面对的至少是两个武功高手,敌人这样棘手,为何不带上你的手下呢?”墨鲤神情平静,他看着元智和尚逐渐泛起笑意的面孔,以及刀微微扭曲的神情,忍不住叹息道,“飘萍阁死士我们见识过,身怀霹雳堂的火器,十几个人的性命,足够把那里夷为平地了,这样既解决了敌人又毁掉了账册,岂不是万全之策?可你没有,你顾惜属下的命,不愿让他们去送死。”
    刀嘴角一抽,他觉得自己错了。
    不止是那个穿粉红袍子的人可怕,他的同伴一样有洞彻人心之能。
    这算什么,物以类聚,怪物跟怪物是好朋友吗?
    更让刀在意的是,粉衣人呢?去哪儿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刀掩饰着不安,恶狠狠地问。
    墨鲤顿了顿,认真道:“你出生在哪里,那附近有山吗?”
    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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