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久不说话,只是焦急、无措。明明想给以回答,却又没做好准备承担那后果。
    谢景言等了一会儿,也就忍不住又戳了戳她的额头。雁卿抬手捂住额头,他也就移开目光,道,“并不是我说了,你就一定要回复的。”
    “可是……”
    谢景言便道,“你才只有十四岁,要做的决定却是一辈子。自然便有许多忧虑和烦恼。纵然让我等上一年、两年……也都是应该的。所以不用着急,就按着你喜欢的来,我可以等。”
    雁卿脸上便又一红,道,“也不用那么久啊……”
    谢景言忍不住就想揉揉她的头发——自然是不能的,她二哥哥就在一旁盯着呢!
    他便叹了口气,又欢喜她竟为自己烦恼,又不忍看她烦恼。最终还是轻声道,“记得要选我。”
    雁卿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谢景言却已不肯再说,只笑着催促她,“天要黑了……快些回去吧。”
    ☆、108第七十章  上
    正月里,朝中又有许多人事变动。
    皇帝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已不再能承受案牍之劳。月底在白上人的规劝下去骊山汤泉宫疗 养了数日,回宫后便命人去整修汤泉宫。如此,纵然他没有明确表态,聪明人也已看出来,他是打算将权位让给太子了——修缮汤泉宫,显然是打算在骊山久住。他 常年饱受腿疾之苦,临温泉而居,对他的身体也大有裨益。
    上层有变动,底下也不可能毫无动静。谢景言便也趁着这个时机从司卫上士任上调离,去赵文渊所领武卫府任参军去了。
    他曾对雁卿说,不愿做天子亲卫,而是想外出征战开太平,也并不只说说而已。
    虽杜夫人还是不肯答应,但他分明就是胸有成竹的按着自己的步伐前行,竟让杜夫人拦都不知该怎么拦。也唯有对谢怀逸抱怨,“不声不响的就盘算好了……”
    “不是同你商议过吗?”
    杜夫人自己也疑惑,明明确实每一步都同她商议过,但最后导向结果怎么就同她设想的截然相反呢——如今的局面是,一旦赵文渊受命出征,谢景言顺理成章就要随军。
    总觉着被儿子设计了似的。
    谢怀逸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见杜夫人疑惑,也唯有温柔安慰,“也不一定就会打起来,打起来也不见得就是赵三去。”
    这说辞同他们平素的言论截然想反,杜夫人哪里听不出是安慰人的话,也只好说,“去年才成亲,若今年就要出征,他和贺娘就太不容易了……”说到一半便猛的想起来,“咱们也给獾郎定亲吧。”
    “嗯?”
    杜夫人觉着这主意真是妙极了,“他不是喜欢雁卿吗?雁卿也十四了,差不多是时候给他们定亲了——成了亲,獾郎还能不收收心?莫非能把新妇一人丢在家里不成?”
    谢怀逸也唯有佩服夫人的奇思妙想,没听说还有为了不让儿子出征而娶儿媳妇的。他当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同杜夫人唱反调,否则太容易惹火上身了。便笑道,“那你就问问獾郎的意思吧。”
    谢景言反应却很平淡,“不急在这几个月。”
    杜夫人便有些讶异,“你不愿意?”
    “当 然愿意。”谢景言说着便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想早些同雁卿定下?奈何雁卿这样的姑娘,反应总是慢一拍,且又天真、长情。他相信雁卿喜欢他,却并不 觉着她能轻易狠下心同元徵了断。他若选这个时机去提亲,无疑是逼迫雁卿立刻做出选择——可这也正是雁卿最茫然、无措的时候,比起趁机给她施压,谢景言更希 望能陪着她,帮她平静下来,理智的做出心底真正想要的选择。
    毕竟他们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他又何必急在一时,不给雁卿思考的时间?
    “我想娶她。”他就说。
    “那怎么又不急了?”杜夫人心中便警醒起来,“难道……这么快就要出征了?”
    谢景言:……
    虽然不是因为这种理由,但杜夫人猜得还真没错——有道是“胡天八月即飞雪”,一旦入秋,北疆很快便天寒地冻,兵马难行,反而对突厥人防守有利。是以若要攻打突厥,必定会在春天动兵,半年内结束战事。谢景言推算,如无意外,三四月份他便要随军出征了。
    “和出征无关。”谢景言便敷衍道,“您忘了——下个月她大哥哥娶亲,哪里忙得过来。等过了五月再说吧。”
    杜夫人尚还没说什么,谢怀逸却已听出来,便问道,“过了五月——你们是不是私下有什么约定?”
    谢景言固然想做出“没这回事”的淡然表情,可这么久的等待之后终于从雁卿身上得到了明确的回应,要不动声色也很难。已不经意就流露出笑容来。
    这下连杜夫人也恍然大悟了。他们夫妻是私奔而成婚,对于小儿女间的两情相悦并无成见,反而打从心底替谢景言高兴。
    随即杜夫人便道,“既如此,自然更要赶紧去提亲。”此刻她敦促谢景言提亲的动机里,就已全无拿婚事绑住谢景言的私心了,“好好的事,就该光明正大的办,私底下约定像什么话?你可不能贪小便利——雁卿那是个女孩儿家。”
    谢景言:……您心里儿子就是这么个偷偷摸摸的宵小之徒?
    当然也不能告诉杜夫人,现在又急又燥又不得不耐下心性给自己争取名分的那个,是他而不是雁卿。只好敷衍,“我明白。”
    谢怀逸笑听而已,不予置评。只在两人说完,才道,“高选部昨日送了信来,想为你保媒说亲。既然你已经有了意中人,我便给你推了?”
    自然是要推了——上元节谢景言救下的那个孩子,便是选部高尚书的孙子。上个月高家特地设宴答谢他。大约因为同他祖父是故交,高尚书对他十分另眼相看,很有提挈他的意思。但这就要替他保媒,也还是令谢景言略感意外。
    谢怀逸看出他的疑惑,便又道,“可还记得那年路过齐地,出城三十里为我饯行的杨郡守?”
    ——当年南下扬州,父子俩路过青州治所齐郡。谢怀逸原本没打算入城叨扰,谁知齐郡郡守得知小谢过境,特地追赶了三十里地设宴款待。如此盛情,谢怀逸也深受感动。彼时谢景言已八九岁,还是有些印象的。
    谢怀逸便道,“大概第二年,他就升任青州刺史。今年调任回京。”
    谢景言在御前为亲卫,消息却极灵通,立刻便也对应起来——青州刺史杨益入京任御史大夫。本朝刺史实领州牧之职,青州又是东方重镇。这么动荡的时候杨益由封疆大吏入京任职,对朝局影响重大。谢景言心知肚明,自家祖父不是什么纯臣,必然起意拉拢他。心里便略觉着不妙。
    果然,谢怀逸随即便道,“说的就是他家的六姑娘。”他便笑望向谢景言,“当年你已见过了,去送行时她还敬了你一杯米酒。今年上元节,说是她也在泰明楼。”
    谢景言略感无语,“这哪里还记得。”
    却也已弄明白——想来就是看准了晋国公想拉拢杨益,高尚书才主动为他保媒。
    他都能想明白的事,谢怀逸哪里会不明白?也一样说不当回事就不当回事。便想,自家父亲名望功业都不下于人,举世皆知他是不世出的大才,却至今不得大用,还真不只是他生不逢时的缘故。
    不过他自己也没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就是了。
    奈何晋国公府也不是人人如此。这一日谢景言去探望祖母,便遇上了伯母陆夫人。因同杜夫人交恶的关系,陆夫人一向都不大搭理谢景言,这一日却故意当着婆婆的面就说起来,“杨家姑娘自幼便令名远扬,和獾郎果然十分般配。高尚书保的这趟媒,我看很合适。”
    晋国公夫人也关心孙子的婚事,听她说起来,立刻就问道,“有这么回事?快同我说说。”
    陆夫人便将杨家有意说亲,高尚书大为看好,于是主动替他们保媒的事同婆婆一一道来。儒门清贵,家风谨严,历来都备受尊重,何况杨家在本朝也是一等豪族。倒也无需陆夫人溢美,这确实是一门好亲。
    不过国公夫人也并没表态,只转而问谢景言,“怎么没听你爹娘提起过?”
    谢景言便也无奈笑道,“阿爹阿娘早替我选定了人家。杨家固然很好,可孙儿也不能二娶不是?”
    “你说雁卿?”陆夫人便轻轻一笑,转而对李夫人道,“咱家选定了雁卿,他家可未必选定了獾郎。挑挑捡捡三四年了,也还没拿定主意,别是想东食西宿吧。”
    这话说得粗鲁,然而她是宗妇,又是太子妃之母,晋国公夫人也不好当着小辈的面斥责。便不理会她,只对谢景言道,“这种事旁人也插不得嘴,你爹娘有主意便好。选准了就快些定下吧,你也到年纪了。”
    陆夫人虽是唯恐家宅安宁的性子,但在人前姿态却还好。这一回脱口说出恶毒的话,谢景言也是又恼火,又惊讶。不过祖母已暗斥她多管闲事了,谢景言便也不再多逞口舌。很快便告辞出去。
    回头也不得不提醒杜夫人,免得她去祖母那里定省时吃了闷亏。
    杜夫人听了便有些不安,斟酌再三,夜里还是同谢怀逸说了,道,“莫不是嫂子还怀恨当年的事?想管獾郎的婚事?”
    谢怀逸便笑道,“你不记恨她便罢了,轮得到她来记恨你?”
    ——当年谢怀逸自作主张娶杜夫人,原本同兄嫂无关。坏就坏在陆夫人私下许了她表妹,也想给谢怀逸说亲,便怂恿着丈夫拿大义来打压小叔子,非令他黜出杜夫人不可。结果就使得兄弟几乎反目。
    不过杜夫人忘性大,不怎么纠结往事。反倒是陆夫人二十年来看到杜夫人就恨恼、纠结,见不得杜夫人过的好偏偏杜夫人就是过得比她好,真无一日宁静。是以杜夫人觉着嫂子怀恨在心,也还真没错。
    谢怀逸便解释道,“昨日十五,大嫂不是入宫觐见了吗?想来是六娘那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惹得她烦躁了,回来便拿獾郎出口气罢了。不用理她。”
    杜夫人立刻便回味过来了——谢嘉琳嫁入东宫已半年了,再有不到两个月,崔、李两家太子嫔便要入东宫。
    她不由对谢嘉琳心生同情,对陆夫人的失礼便也不那么在意了。
    ☆、109第七十章  中
    谢嘉琳确实很不顺,却并非为了崔、李两个早就确定会入东宫的太子嫔。而是赵月娘。
    ——上元节太子又遇上赵月娘了。
    谢嘉琳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太子回宫后便封了一匣珍珠送去燕国公府上。她是有些被激怒了。太子这边一妻两妾都纳了,赵月娘那头也行将说亲,却这么粘粘连连的,令人不恼火都难。她是太子的妻子,虽理智上知道,这件事里赵月娘十分无辜,可感情上却不能不厌恶她。
    是以陆夫人入宫时,她便忍不住哭着同母亲说了。
    陆夫人想得却比她多——太子若一意孤行,迟早能把赵月娘也纳进东宫。赵月娘是燕国公、太子太傅之女,和崔、李两人的家世可截然不同,且又生得美貌。她若进了东宫,难免要威胁到谢嘉琳。
    偏偏出嫁半年了,谢嘉琳还没有身孕,陆夫人不由也就焦躁起来。这才迁怒到雁卿身上,指桑骂槐。
    其实月娘比谢嘉琳更焦躁不安。
    东宫又赐下珍珠来,说是太子妃所赠。可太子妃赠给雁卿、宇文秀等亲朋的都是珊瑚手串,偏偏给她的是珍珠,也不由她不忐忑,太子妃是不是已知道了什么,赐珍珠是不是在警告、讽刺她。
    她生性敏感多思,加之上元节猝不及防的撞见了太子,越发夜不能安寝。
    如此郁结了一阵子,终于病倒在床。
    偏 偏家人大都没察觉出原委——虽然雁卿是能看出来,比起珍珠月娘更喜欢琉璃之类剔透明净,又多彩动人之物,可她佩戴珍珠最多,外人谁不觉着她就是嗜好此物? 太子妃赠其所好,家人都不往深处想。纵然隐约意识到太子妃的情绪,可月娘也没做错什么,轮不到外人来管教,便也只当没察觉。
    是以都没意识到月娘的心病。纵然雁卿时常陪伴开解她,却也都没开解到心结上。
    ——月娘的心结也不是旁人能开解得了的。
    她不愿意给人做妾,想到出嫁后上头还有个要她侍奉的主母,想到要日日生活在猜疑勾斗中,她便遍体生寒。她又害怕人言,万一外头人以为她同太子有什么不清白,她的婚事会有什么变故?出嫁后会不会被人瞧不起?
    早些时候明明总觉着杜煦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此刻她却只想赶紧同杜煦定下婚事,害怕迟则生变。她总觉着太子会有什么动作,又害怕自己天性里有不安分的因子,会心生动摇。
    可这些话她又能说给谁听?也只是反复让自己心受煎熬罢了。
    所幸杜煦心里她也是与众不同的,听闻她生病,他特地托人给她带了些解闷的物什来。因她说起喜爱南朝诗文,还送来一部手抄的《昭明文选》。
    她的心事也唯有杜煦可解,然而只怕杜煦才是最不知她为何烦恼的人。
    月娘摩挲着那纸页,只觉心中烦乱已极。终还是在书页里夹了一朵蕙兰花,命送去给他。
    古诗有言:“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她也是心怀忐忑的委婉敦促,却不知杜煦能否明白,若明白了又是否会看轻她。
    而杜煦并没有回应。
    杜煦却是急不来。
    纵然赵家没有姐姐未嫁,妹妹便不能成亲的规矩,杜家却很讲究先后有序。这也是人情往来的常识——若月娘嫁了雁卿却未嫁,难免就令外人揣测雁卿是否有什么隐疾。故而懂规矩的人家大都不会越过姐姐去提妹妹。
    就算知道赵家不是那么讲规矩的人家,杜家出于敬意、诚意,也是不肯乱了次序。
    既然知道赵世番是想把月娘许给杜煦,杜家又十分中意月娘,便也稳稳的等着雁卿定亲,打算到时候再上面去提月娘。
    在外人看来,雁卿的亲事也确实近了。
    ——高尚书是真的想给谢景言保媒,被谢怀逸回信婉拒后,这一日上朝遇上,终于还是没忍住,又询问,“到底相看得是哪家?有眉目了吗?”
    谢怀逸也就大大方方的如实相告,“赵家长女,八_九不离十了。”
    谢 怀逸是巷陌皆知的名流,朝中也没少有粉他的。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八卦,路上随时有小贩捧着纸笔跟着他,以便他忽而有了兴致拿来写两个字乃至擦擦 手,都能拿去卖个好价钱。他忽而就当众说自家儿子在同赵家大姑娘说亲,且“八九不离十”了,自然即刻就宣传开了。
    赵世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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