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那么厉害的卫泠,无所不能的卫泠,硬生生因为她丧命。
    都怪她。
    淼淼越想越自责,举起手臂揉了揉眼睛,“我不能让他死,我要去救他……求你了,王爷,让我去吧。”
    如果真要在卫泠的生命和杨复之间做一个选择,她只能选择卫泠。如果卫泠就此死了,此后无数个日夜她都得活在愧疚悔恨之中,如果这样跟杨复在一起,他们两个人都不快乐。
    身后传来丫鬟的惊呼声,杨复伸手将她按在胸口,凝视着满地的珍珠豆子,默声不语。
    丫鬟立在廊庑下没有靠近,远远地看见地上闪烁着细润光芒,还当是淼淼的钱囊漏了。正犹豫着是否该出声提醒,便听王爷厉声吩咐:“都退下,没有本王吩咐不得靠近室内半步。”
    几名丫鬟纷纷后退,依言站在院中,便见四王不顾淼淼女郎的挣扎,强硬地将她领到屋中,砰一声阖上菱花门。几人目光一转,落在廊下散落的珍珠上,簇拥上前一个个拾起,打算日后再还给淼淼女郎。
    *
    淼淼哭得好不可怜,大抵是把心里的恐惧和不安都哭出来了,一边挣扎一边抹眼泪,“我要去东海,没有时间了……卫泠会死的,他就要死了。”
    语序越来越杂乱无章,无论她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杨复的桎梏,他把她按在床榻上,“淼淼,我曾经对自己说过。”
    淼淼睁开迷蒙泪眼,在他肩上蹭了蹭泪花,呜呜咽咽地恳求,“我保证还会回来……”
    杨复仿佛没听到,手掌扣着她的脑袋,“在明德山庄落水那晚,如果你回头,我此生都不放过你。”
    她一愣,止住哭泣。
    “所以哪怕你会因此恨我,我也不会放你走。”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好像刚才强迫她的人不是他似的。温柔缱绻,带着无尽绵绵情意。
    不是没想过陪她一起去,然而近来朝堂脱不开身,正是波诡云谲、暗藏汹涌之际,稍一动作便能引起轩然大波,形势紧张。只消过了这几日,圣人废黜太子的圣旨下来,便能安定些许时日,届时再陪同她去东海未尝不可。
    杨复将打算同她说了,然而她一个劲儿地摇头,“太久了,卫泠撑不到那个时候……我现在走水路过去,刚好能赶得及。”
    她紧紧地拽着杨复的袖子,“让我去好不好?王爷,求求你,让我去东海。”
    杨复拂袖起身,“不好。”
    说着走出内室,紧绷的下颔泄露了他此刻压抑的情绪,浑身都透着股阴翳之气。他走出屋外,停顿片刻,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对两旁乐山乐水吩咐两句,举步离去。
    淼淼紧跟着下床,连绣鞋都来不及穿,踩着白袜匆匆来到门口,却被乐山乐水拦住去路,“王爷有令,不能让您离开溶光院半步。”
    淼淼偏不信,试图从两人手底下钻出去,无奈才露出一个头,便被一双手掌推了回去。乐水不太会控制力道,她踉踉跄跄后退几步,腰肢撞上圆桌,疼得蹙了蹙眉头,“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凭什么关着我!”
    她不甘心地又硬闯了两次,每回都被毫不留情地挡了回来,再好的脾气也暴怒了,抓起桌上的包袱便朝两人扔去:“滚!”
    包袱里装着两件换洗衣服,以及积攒了大半袋子的珍珠,眼下都掉在了地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方才捡了珍珠的丫鬟正打算送回给淼淼,还没走到门边,便见从里面飞出来一个包袱,狠狠砸在乐水身上,接着又掉了一地珠子。
    她傻眼了,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今儿个是怎么回事?淼淼女郎在散财?
    然而再看乐山乐水,两人面无表情,那点儿东西落在他们身上根本不痛不痒。既然是王爷吩咐,他们便要严格看守。
    *
    一连两天,除了连送膳食的丫鬟,淼淼根本没机会见任何人。
    杨复倒是会准时过来陪她用膳,可是泰半时候淼淼都不搭理他,即便开口也是:“你让我去好不好?”
    每当此时杨复便置若罔闻,实在被她逼问得多了,才会看着她道:“再等本王两日。”
    去东海的路途既长又不安全,若是让她一个人去,难免不会出什么意外。何况若她先去了,届时茫茫大海,他要如何找到她的踪影?
    再等两天,他一定陪着她去。
    淼淼很生气,她已经耽误两天了,再耽误下去谁知道卫泠会不会出事。她一天好几次拿起血石,或许是卫泠醒了,那边再无人回应她的问话。所幸上回她问好了位置,不愁到时候找不到。
    她哪有胃口吃饭,这两天根本没吃什么,乐山乐水就跟两尊门神似的,不分日夜地守在门口,让她想找机会偷溜都没办法。越想越觉的气恼,淼淼拉着杨复的手狠狠咬下去,那儿本就有一个牙印,据说是她变成人时咬的,一直消不去。
    所以淼淼每次咬他专挑这个地方,牙印越来越深,最好能让他痛,她才觉得解气。
    杨复摸着她的脑袋,“你是小狗吗?”
    淼淼当真恼他,连日来的愤恨加在一起,直把他的手咬出血来,“只剩五天了……乘水路最快也要五天。”她眨了眨眼睛,说不出的无助悲苦,“王爷,让我去吧……”
    杨复的手一顿,任由她咬着不松口。
    “后天。”他道,“淼淼,后天我们一起去。”
    后天哪还赶得及!淼淼不再说话,失望地看了他一眼,环膝蜷缩在角落。
    她像是突然想通了,不再念叨着要离开的话,只是一个下午都在沉默。晚上也很乖,小猫一样呜咽着迎合他,软软的声音挠得人都酥了。杨复这次时间比以往都长,到最后她只剩下微弱的啜泣声,他却还没发泄。
    明明她就在怀里,还是觉得不安,唯有一次次嵌入她身体中,才能找回些许心安。一次次拥她入怀,非但没有填补得了心底那块缺口,反而有愈加扩大的趋势。
    翌日杨复没有回来,本意是留她一人静静,或许便能想开了。
    是以暮色西陲才来到溶光院,融融霞光照在屋檐上,显得院内更为清寂。正室门口守着两人,乐山乐水分立左右,神情严肃,一丝不苟。
    杨复行至跟前,“淼淼今天如何?”
    两人行礼,乐山回道:“女郎今日没有硬闯,倒是一直很安静。”
    杨复蹙眉,没来由地腾起一股不安,没再多问,踅身迈过门槛。室内安安静静,幔帐内隆起一个小小山丘,杨复掀开被褥,里面只有几件堆叠的衣物,并无淼淼痕迹。
    他眸色一深,骤然变得暴怒:“来人!”
    乐山乐水闻声赶来,“王爷何事?”
    他手一挥,将一床被褥扔到两人跟前,“这便是你们看守的结果?淼淼呢?”
    两人抬眸,待看清床上衣物后倏然一愣,跪地请罪道:“是属下办事不利,有所疏忽,甘受王爷责罚!”
    杨复绕过他们,“责罚日后再议。备马,去把人找回来!”
    她若是出了城门,守卫那儿应当有登记。若是走的不远应当还没追回来。一名仆役牵来棕色骏马,杨复翻身而上,让乐山乐水另外带上府中侍卫出去寻找,他疾驰而去。
    *
    今日一早,淼淼趁着杨复离开之后,天蒙蒙亮时换上以前的丫鬟服。敲昏了来送早膳的丫鬟,将她藏在衣柜中,低头悄悄溜了出去。
    天边一片青黛,她又低着头,是以乐山乐水并未发现异常,让她轻松得逞。淼淼甫一出府便直奔码头,恰好一个时辰内有一搜福船停港,她便到附近当铺换了一袋银子,上了向东驶去的福船。
    当杨复发现异常,并出府寻找的时候,她已经离开四五个时辰了,中间路过多个州府,他就算快马加鞭也赶不上。
    淼淼隔着衣服握紧血石,心中无比焦灼,快点,再快一点。
    船头甲板扑通一声,溅起半人高的浪花,濡湿了甲板一小块地方。有眼尖的船客看到了,大声招呼其余的人:“有人投湖了,快来救人啊!”
    *
    城内城外遍寻不着,就□□外好几里的官道上都搜了个干净,依然没见到淼淼的影子。她只能是走水路了,杨复命人去下一个码头截住福船,然而船内里外搜了一遍,还是不见她。
    这时才知两个时辰前有一女郎落水,船上的人都下去搜救,可惜水流湍急,没有找到她。闻言杨复拢握成拳,脸色阴鸷得可怕。
    还是晚了,她一点机会都不留给他。
    两日后四王向圣人告假,带领几名侍从前往东海,走水路历经五日终于抵达。立在海岸边,冷风迎面扑来,入目是无穷无尽的水域,波澜壮阔。海中有捕鱼为生的居民,几片扁舟飘在海面上,愈发显得渺小。
    正值落日时分,海平面渐渐吞没了太阳余晖,将远处的海水染成橘红色,一点点垂落。
    乐山上前询问:“王爷,这要如何寻找?”
    过了一会儿杨复才道:“雇几家渔民的船,下海找人。”
    乐山面露踟蹰,别说这会儿人都回家了,就算天色还早,难道真要在这东海里找人吗?
    好在杨复没有勉强,让他们去找最近的民居借住一宿,第二天再开始找人。他一路很少休息,经常站在船头想事情,没想到今晚也不打算休息,竟要在海边站一整夜。乐山劝了几句未果,只能任由他去。
    他们在东海找了大半个月,有几人的凫水水平明显见涨,始终没找到淼淼和卫泠。
    杨复不擅水,便站在船上等消息。当侍卫再一次回禀说找不到时,他薄唇一抿,下一瞬人便跃入海中。
    淼淼,是否本王死了,你才会回来?
    周围侍卫吓得不轻,纷纷沉入水中救人,好在他们反应及时,四王并未出什么大事。
    翌日一行人启程回京,终于放弃了大海捞针。
    *
    大越太平三十四年,圣人废黜太子杨谌,东宫无主,朝中分为四王和六王两派。
    两年之后,立四王为太子。太平三十七年,圣人崩殂,举国悲恸。四王御极,天下大赦。
    圣人即位将近一年,后宫却连位嫔妃都无,朝中大臣不无着急。几次谏言请圣人册封皇后,均被他拒绝了,以至于圣人而立之年,膝下却连一名子嗣都无。
    御书房内,皂靴踩在地砖上的声音分外清晰,一名宫人弯腰来到跟前,“圣人,尚书右仆射李老求见。”
    翘头案后的人停笔搁在笔架上,抬眸朝他看去,眉宇间皆是平静,语气却十分冷淡:“不见。”
    那老头儿打的什么主意他岂会不知,这阵子没少在他耳边念叨,无外乎年纪不小了是该立后了,如此才能稳定朝政。他立不立后却要由着这群老头儿操心,杨复眉峰低压,听得腻烦。
    宫人领命,惕惕然退下去回禀。
    书房内重又恢复安宁,他素来不喜人在跟前伺候,即便如今身份不同,也只让他们在门外守候,跟前并无别人。杨复拉开一屉,取出一副装裱精美的画卷,看得出来有些许年日,但却被保存得极好。
    卷轴在案上铺展开来,缓缓露出一张精致俏丽的脸庞,小姑娘笑意盈盈地看着前方,眉弯新月,皎洁慧黠。细看之下画上之人的眼睛被婆娑得褪了色,她就这么一直静静坐着,扎根在他心里无法拔除。
    “淼淼……”杨复的手放在那双灵动的妙目上,声音饱含思念,“你是不是忘了本王?”
    她走时说不准何时回来,让他忘了她,如今三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照她说的做。
    为何还不回来?
    难道真要他等一辈子吗?
    每月他都会派人到东海一趟,沿海各处搜寻她的痕迹,甚至在海边设有侍卫,时刻注意东海情况。然而始终没找到她,她就跟凭空消失了似的,再也没出现过。
    *
    四王府仍保留着当年的模样,一草一木均未移动,虽然久不住人,但下人将此处打理得极好,同几年前没甚变化。
    杨复每隔一段时间便回来一趟,最常去的是五桐阁,盖因那里种着淼淼心心念念的两颗蟠桃树。如今树已长大,每年结出几十颗果子,杨复让人采摘起来制成桃脯,等淼淼回来之后给她尝尝。
    雪瓯的体型大了一倍不止,大老远见到杨复便偎了上来。这些年都是王府的婢子喂养它,看来日子过得不错,否则也不会如此发福。
    杨复俯身挠了挠它的下巴,屏退身后众人,“陪朕走一趟?”
    雪瓯似是听懂了他的话,慢悠悠地晃在他脚边。它懒惰不少,没有以前那般好动活泼了,还是一样地傲慢。
    尚未走近,便见五桐阁门口匆匆跑出来一个丫鬟,正是三年前伺候过淼淼的那位。
    杨复叫住她去路,那丫鬟才看清前方的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圣、圣人……淼淼女郎……”她磕磕巴巴说不清楚,唯有“淼淼”二字咬得分外清晰。
    杨复一僵,胸口卷起轩然大波,好似有东西要冲破胸腔,带来从未敢想的奢望。等不及她把话说完整,杨复大步前往五桐阁内,金线纹案墨靴踩在石阶上,有一瞬间的迟疑。
    万一不是呢?
    没等他多想,雪瓯已经喵呜一声蹿了出去,直奔院内而去。他陡然回神,加紧脚步来到庭院,窄袖下的双手微不可查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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