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殇走了,他依旧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喝酒,眼神却始终清醒。
    宁云殊坐在梳妆台前,卸了钗环。淡淡说道:“毕竟年纪大了,酗酒伤身。”
    晏宴紫怔怔望着酒杯,涩声说道:“云殊,你怨了我?”
    宁云殊背对着他,头微微扬起,轻声说道:“晏哥,我嫁给你二十年,最了解你的为人。你一向都认为雪域是皇朝一统最大的障碍,燕脂摆在师兄门下,我私心以为,你会慢慢变了想法。却不料,你真的会出手。”
    晏宴紫走了过去,从背后贴上她的腰,触到她满脸濡湿的泪,心痛说道:“我不曾。燕脂爱天山,也爱皇上,我只想让他们双方牵制,维持天下稳定。若他们能有一个孩子,双方势力融合,便再难分开。我在赌,皇上也在赌。叶紫若在,燕脂总有一天会知道事情真相,所有的一切都枉谈!”
    他的手环的这般紧,语气少有的惊慌。宁云殊从镜中痴痴看着他的脸,缓缓说道:“晏哥,做了便回不了头了。我的孩子会被你们联手逼死,她若是死了,我便要这天下为她陪葬。”
    “晚照我已经送回了裕王府,在她走之前,我亲手给她灌了两碗藏红花。”
    晏宴紫松了手,踉跄着撞到槭木台花架,一朵素心兰摇摇坠地,他哑声说道:“云殊......”
    她卸下最后一根发簪,一头青丝逶迤于肩,轻声说道:“我只恨,我下手太晚。”
    “我没有家国,在孩子面前,我只是娘亲。”
    “哥哥,”燕脂拥被而坐,唇色浅淡的像初冬的雪,“关止到底是谁?”
    燕止殇坐在床榻上,拳头紧了又握,望着妹妹苍白的脸庞,却始终没有开口。
    燕脂静静的望着他,“他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不是皇上,不是哥哥。他为我舍命断后。他捡到了我的风筝。哥哥,他必定是一个很熟悉我的人,他是谁?”
    最后三个字轻轻从唇齿逸出,平淡如水,却让他的身躯瞬间一震,“他,他只是......他只是......”
    燕脂望他半晌,轻轻笑了,眼泪顺着眼角串串低落。她重新安静的躺下,锦被覆住了脸,“哥哥,你出去吧......”
    他身上有那么熟悉那么熟悉的草木之香。
    你的小情人拿捏住了我的把柄。他多半是活不成了......
    叶子,叶子,叶子......一声声无声的呐喊在心底疯狂的回荡,她紧紧的蜷缩在被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燕止殇慌忙把她连被抱起,迭声说道:“燕脂,燕脂,他没有死,没有死,只是掉进了玉带河,只是掉进了玉带河......”他笨拙的抚摸着她的头,安慰着。
    怀中人的战栗一直都没有停止,渐渐有破碎的哭泣声传了出来。
    压抑的绝望的。
    燕止殇痛苦的闭上眼。
    当日,他赶到时,叶紫负着一昏迷女子,已身负重伤,只来得及告诉他燕脂已被他移花接木,将怀中女子交给他。背转身时,斜后方一支黑箭破空飞来。
    他望着穿胸而过的箭头,目光哀伤悲凉,“......终究是不能到最后......”
    他伸手去抓时,只留住一截衣袖。
    他重重跌入了玉带河。
    钧天的弑神箭......
    玉带河穿城而过,底下暗桩无数。这两天,他秘密派人在水下搜寻,只找到了一具被食人鱼啮咬的只剩森森白骨的尸体,脖颈上用红绳挂着一枚小小的玄铁指环。
    上面有叶家的家徽——海神三叉戟。
    抱着妹妹,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
    “娘娘,你流血了!”玲珑一声尖叫,惊恐的看着锦褥上慢慢浸透的血迹,慌忙的抢出门去,“太医,太医!”
    韩澜沉着脸下针,方太医摇着头开药方,“险啊,险啊。”
    将青鸾看着丈夫失魂落魄的站在一边,衣衫上还沾着血迹,担忧的拽拽他的衣袖。燕止殇似是惊醒过来,匆匆看她一眼,转身便向外走。
    “止殇,你想去哪儿?”宁云殊静静的坐在花厅,手里端着杯茶,“坐下来等。”
    “娘!”燕止殇直直望着她,“我要去天山。”
    “不必去了,”宁云殊眼里有极淡的笑意,“他已经快到了。你需要做的,只是去说服皇上,让他同意他的皇后已经殡天。”
    燕脂再次睁眼时,对上的便是方太医老怀欣慰的脸,“娘娘,您终于醒了。您若是再不醒,老臣实在是无力回天了。”
    鼻端依旧有淡淡的血腥气,□有粘稠的温润。
    “您还在持续出血,一定要乖乖喝药。”昏睡之人,牙关咬得死紧,他们一滴药都没有办法喂下。
    这个孩子,生命力竟然很顽强。手指触到腕上轻却有力的脉搏,有淡淡的心痛。
    四肢酸软,但体内肆虐的劲道已经消失,韩澜毕竟不是浪得虚名。
    抬眼望向屏风,那上面有一个端坐的身影。很多次醒来,都能看见。她醒着时,却从来没有走过来。
    宁云殊扶她坐起,喂她喝药,她很配合,药喝完后拉住了宁云殊的手,“娘亲,我想见见他。”
    宁云殊反手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好,娘请他进来。”
    她微微闭了眼,听到屋里的人陆续退下,有细小的足音在她床前停下,手指慢慢抚上她的脸庞,淡淡龙涎香,“燕脂......”
    她偏开脸,露出一个很标准的微笑,“皇上,臣妾不能给你请安了。”
    他的手停在那儿,失了平日的优雅自若,眼神幽暗,有两簇跳动的冷火,“就这样和我生分了吗?就算你肚里已经有了咱们俩个人的骨肉?”
    燕脂轻轻一扯嘴角,“皇上,太医想必已经告诉你了,它留不住的。你害死了如玉的孩儿,也该还给她一个。天理循环,很公平。”
    他的手指突然落下来,停在她的唇上,指节上有薄薄的茧子,哑声说道:“燕脂,我的心也是会痛的。”
    他温柔眷恋的看着她的小腹,把她的双手交叉放在上面,“它会是一个最聪明可爱的孩子。若是男孩,会是圣明的君主:若是女孩,会是尊贵的长公主。它会叫你母后,叫我父皇。一出生便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不会吃一点儿苦。”
    “它会是上天赐予我的最好的礼物。”
    他贴近她的脸颊,在她耳边低低呢喃,“我所没有的遗失的都将因它重生,你怎么可以将它扼杀?”
    单膝跪下,脸埋进她的脖颈,捂住了她平静的双眼,“生我的气只惩罚我一个人就好了。”
    他的头久久没有抬起,有温热的液体流进了她的衣襟。
    “我害怕了,韩澜说你快要死了。他说孩子也保不住,你也保不住......他胡说,我让他进了天牢......”
    燕脂静静躺着,半晌慢慢抱着他的头,轻轻说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眼里的你和别人眼里的你便是两个人。”两个大大的眼泪滚落进他的黑发,“我明明恨极了你,却还是会感到心痛。”
    皇甫觉抬起头,满含希翼的望着她,“原谅我好不好?就这一次嗯?我绝对不会再犯。”
    他眼睛湿漉漉的,近乎讨好的看着她。
    燕脂慢慢摇头,“我放不下便忘不了。”她笑了笑,“你设计了那么多人,贤妃、祥嫔、如玉、王嫣,总该有一个脱离你的掌控。”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纠结的要死。赶紧爬被窝。
    ☆、105决裂
    放不下便忘不了。
    你设计了那么多人,总该有一个脱离你的掌控。
    她的语气很平静,近乎超脱的平静。就连哀伤也如此明澈。
    就好像,就好像生无可眷。
    皇甫觉紧紧抓了她的手,力道越来越大,听到她低低呻吟也没有放手,凤眸里有风,起于青萍之末。
    “我只不过让她们顺从了自己的本心而已,是她们的*毁了自己。我想给你一个安静的后宫,她们自取灭亡。”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似乎有淡淡的灰色爬上了燕脂的脸颊,连带着唇瓣也枯萎了颜色。
    时近四月,屋里燃着三盆炭火,她却依旧觉得冷。她叹息着闭上了眼,“我若是你的真心,那太妃又算什么?”
    “是我太痴,竟信了帝王的真心。”
    “弱水三千,我只不过是其中一瓢而已。”
    放了我吧,让我带着阿绿的记忆就这样离去。
    她的腕骨很纤细,似乎他一用力,便会折断。这样单薄的躺在床上,仿佛刚刚的三句话带走了她所有的生气。
    皇甫觉霍的站起来,单手掐住她的脸颊,咬牙切齿的说:“燕脂,你睁开眼。想放手,你休想!十年前是你招惹的我,上天入地,你都别想躲开我!你若死了,我便让燕府变成修罗血海,让所有的人都下去给你陪葬!”
    她剧烈的咳嗽起来,脸上迅速涌上不正常的红晕,一道血丝蜿蜒出唇角。
    皇甫觉慌忙松开手,将她抱在怀里,贴了他的掌心,试图输送内力,她体内却像无底的沼泽,再多的内力输进去都毫无作用。
    然后他便发现在他的怀抱她的身体僵硬如石。她喘息着试图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不要......白费力气。”
    他紧紧抿着唇,手臂坚若磐石,望着她的目光慢慢幽暗下去,幽暗成暗夜之下风暴压抑的大海,一扫屏风后堆积的人影,缓缓开口,“朕难道养了一群不长脑袋的白痴吗?”
    韩澜领头,一群白胡子的老头急忙跟进。
    皇甫觉起身,将她放回枕上,面色冷冽,动作轻柔,他面无表情的将她唇瓣的血迹拭去,“他们的性命悬你一身。”
    烛光和泪水将他的面容迷离,只余阴鸷的神色。他后退一步,转身离开,再无半分犹豫。
    燕止殇候在门口,“皇上,臣有话说。”
    皇甫觉拂袖回身,眉目森冷,“讲!”
    燕止殇躬身道:“臣请皇上将娘娘带回未央宫。娘娘有喜,乃国之幸事,关乎皇朝承嗣祖宗基业。养在为臣家,于清不通,于理不合,为臣也担不了这干系。”
    他不卑不亢,一席话后,满院无声。
    皇甫觉逆光而立,慢慢将他看一眼,冷笑道:“好,好,好!”
    再无一言,直接转身离去。
    海棠花开,累累似红烛垂泪。
    石青色的垂帐漫卷,光影绰绰,似有阴影游移不动。
    玄黑的万字连纹地板上,横七竖八的散落了一地的酒瓮,满室浓郁的酒香。
    海桂蹑手蹑脚的上前,“皇上,子时过了。”
    皇甫觉高坐在宝座上,一双眼睛亮的惊人,像黑夜潜伏狩猎的兽,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他。
    海桂大气也不敢出,垂首候着。
    皇甫觉缓缓开口,“太后回去了吗?”
    “没有,佛堂那边传话,太后一直跪着。”
    皇甫觉冷笑,“前人都用滥的法子,你为什么不会?宫中难道就只有一味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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