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内的殿室内,亮着微弱的灯光,显然是有人的。
    一棵四五人之围的古柏树后,唐无忧双眸晃动,语气因为激动有些抖:“显春,皇上现在真的每晚都在福清宫旁边的文晖斋里歇着?”
    “听曼容这么说的,”身边女子道,“这几日皇上没在福清宫过夜,好像是太皇太后提醒过皇贵妃,说要多顾忌一下皇嗣,成日这么腻一块怕对胎儿不好。皇上估摸怕皇贵妃被说,遵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暂没过去了,每日去皇贵妃那儿用完晚膳,在福清宫坐会儿,便去旁边的文晖斋处理公事,然后歇息。”
    唐无忧一疑:“曼容主动说的?你不是说她每次都是问一句答一句,不敢说太多皇上的事儿,怕得罪了云氏么?”
    “曼容本来是挺犹豫的,前儿奴婢私下见她,见她手肿脸青,一跟奴婢开口就哭诉起来,才知道她那日做错了事儿,被皇贵妃派人掌掴和拶指了,疼得差点儿没曾死掉,最后还被贬到了外门去做杂役,算是没前途了,估计恨透了皇贵妃,干脆破罐子破摔,借咱们报复那皇贵妃。”显春回应。
    唐无头唇角绽出一抹笑:“这丫头算是聪明,知道良禽择木而栖。明早你去跟太皇太后禀报一声,就说我在慈宁宫住了太久,想念表哥,恳请出宫回一趟嗣王府,与表哥聚一聚。”
    “是。”显春道。
    唐无忧又转头,凝视了会儿文晖斋,手心捏紧,自己再没其他法子,只能靠此一搏了。
    只要成功,什么皇姑……都再不是障碍。
    ——
    因沈子菱快要嫁进嗣王府,云菀沁想要出宫去将军府亲自看望一下,顺便也能回云府去看看弟弟。
    夏侯世廷见她身怀六甲,本来说召两人进宫就好了,却知道她除了看望两个人,也想出宫放放风,透个气,便叫姚光耀过来问脉,见她身子稳妥,让齐怀恩备齐了仪仗和卤薄,送她出宫下云府和将军府。
    虽放她出宫,却怕她身子受不住,夏侯世廷三令五申,只给半天的时辰,正午还没回宫,便要去派人请了。
    云菀沁先去家里看了弟弟,又去将军府跟沈子菱说了会儿话,见她似是想通了,准备多陪陪她,宫人看着日头渐高,想着皇上的嘱咐,不停在窗外催着,沈子菱知道皇上不放心,叫她回宫,又一撇朱唇:“不就是嫁个人么,有什么怕,难道比死还吓人?他敢对我像对他原先的那些女人,我和我沈家一大家子就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不是还有你替我撑腰吗!没事,改日我再进宫看你。”
    云菀沁最钦羡沈子菱的一点就是心大,什么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听她亲口这么一说,放心多了。
    待从沈子菱的香闺出来,沈家阖府恭送皇贵妃出府,云菀沁一行人上轿,回了皇城,快靠近女眷进出的西南门,仪仗一停。
    “怎么了?”初夏掀开帘子。
    前面领队的宫人跑去看了会儿,折身回来,禀道:“回皇贵妃的话,慈宁宫的唐小姐也出宫了,这会儿刚从嗣王府回来,恰巧在咱们前面,也在进正阳门,下官去给哨岗守卫打过招呼了,勒令他们先退到一边,由皇贵妃先进。”
    初夏嗯了一声,落帘回到轿内。
    却说西南门的守卫见皇贵妃的仪驾也回宫了,一名脸庞晒得黝黑,年纪约莫四十的守兵噔噔过去,走到唐无忧的软轿前,恭敬道:“皇贵妃仪仗回宫,还请慎仪长公主先避让下轿,待皇贵妃先进去了,长公主再进去。”
    唐无忧也没料着正遇见她,还撞上一块进城门,都已经进了一半,不但得让道儿,还得下轿给她行礼,心头一冷。
    可谁又叫她是皇贵妃呢?长公主与皇贵妃若是碰在一起,按道理来说,应该是长公主大一些,毕竟是长辈,就算避让,也该是皇贵妃避让。可实际情况,长公主是什么?是死了的天子的女儿。皇贵妃却是给现任天子生儿育女、打理后宫的,在旁人眼中,谁当红,不言而喻。
    更关键的是,自己这长公主还打了个折扣,不过是太皇太后看在功臣的份儿上收养的义女。
    什么叫义女?就是人家把你当个人,你就算她家女儿,人家翻脸不认人的话,你屁都不是,这封号,到底是虚的,她那皇贵妃,才是扎扎实实的。
    唐无忧忍下心头不甘,袖子不由一滑,捏了捏缝在袖袋内的东西,心情才舒爽了几分,燃起了几分希望,一打帘子,纤声:“避道,让皇贵妃先行!”下了轿子,在显春的搀扶下,慢慢走到旁边过道上,因前儿深夜落了一场小雨,路上湿滑,走了几步,溅起水,脏了裙鞋。
    她蛾眉一蹙,低咒了一声,站定后,后方仪仗慢慢驶来。
    风一吹,带起轿子的窗帘,轿内的身影露出来,面庞祥和宁静的玉人坐在柔软的锦垫凳上,肚腹微耸起,一路过来,守卫分别两边散开避让,万千目光集于她一身。
    唐无忧不看见还好,一看见心头又是一阵不爽快,她高高在上坐在轿子里,自己却狼狈不堪地在旁边,现在的处境先不提,几年前,她不过是个侍郎家不得宠的闺女罢了,自己却是得天子宠爱的堂堂郡主啊!
    想着,唐无忧粉拳捏紧,背上冒出一阵因为忿忿而渗出的热汗。
    刚才请人下轿的那老守兵刚刚见唐无忧的裙角和鞋子被雨水弄脏了,这会儿又紫着一张脸,似是很生气的样子,只怕得罪了这太皇太后新收的义女,几步上前,掏出个还算干净的汗巾,恭维着:“给长公主擦擦鞋子。”
    唐无忧本来就心情很差,一抬头,见一老兵黝黑脸庞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满脸褶子都开了,再看他手上那张不知道擦过什么的帕子,脸都绿了,斥道:“滚!你那什么帕子,竟也敢擦我的鞋子?”
    守城老兵哪知道这看起来娇滴滴的贵女竟这般大的脾气,顾不得拍马屁,欲要退后两步,谁想慌里慌张,踏在地上一滩雨水上,踩滑一脚,整个人踉跄一下,幸亏站稳了,没曾撞到唐无忧。
    本是个小事儿,可唐无忧见皇贵妃仪轿经过,轿内人悠悠瞟过来一眼,眸内盛满了怜悯,脸色涨红,一巴掌朝那老兵呼过去,借题发挥:“狗奴才!”
    却听那老兵惨叫一声,原来是女子指上玉环锐角勾住他半边脸颊的皮肉,连撕开了好几寸,顿时血肉淋漓,惨不忍睹,破了相,老兵却哪里敢喊疼,跪下来,连连在雨水里磕头:“长公主,是小的不小心滑了一跤,求长公主恕罪,求长公主恕罪——”
    唐无忧怒气难消,哪里肯罢休,在云菀沁那头受的气,这会儿全都爆发出来,皇贵妃动不了,区区一个守门的,她这长公主兼沂嗣王表妹难道还动不了么?
    她正要让显春再上前踹两脚,却见轿子一停,初夏一打帘子。
    初夏见那守城兵一脸都是血:“怎么这样大意。”
    老兵见连皇贵妃都惊动了,愈发是慌了手脚,磕头如捣蒜,险些哭出来:“下雨路滑,小的给长公主送方帕子擦鞋,不慎失误了,还请皇贵妃责罚!”
    云菀沁端详了一眼那守城的兵将:“指甲上的毒素最厉害,这一挠,若是打理不好,便是没事儿,也得破了相,你家妻房只怕得嫌弃死你,罢了吧,赶紧去敷药,便是有错,你伤成这样,也抵过了。”
    此话一说,总算活络了气氛,让守城的一行守兵都褪去了紧张,早知道皇贵妃做王妃时便有些不一样,却没料到皇贵妃是个这样通情达理的。
    老兵也是无比感激,不敢直视轿内艳人儿,磕头道:“多谢皇贵妃体贴,小的家境贫寒,资质浅陋,到现在还没娶妻,好容易混到给皇城看城门,却不想还差点儿侮慢了慎仪长公主,幸亏皇贵妃宽宏大量!”
    什么叫多谢皇贵妃宽宏大量?这老丑货得罪的是自己,是自己吃了一肚子气,她宽宏大量是个什么意思?她倒是懂得借花献佛,利用自己来集聚人心!唐无忧气不打一处来,却听她声音飘来:“长公主是个大人有大量的,一定不会计较。”说罢,一偏颈,望一眼唐无忧:“是么,长公主。”
    唐无忧气头活活被她压下来,在胸膛里旋得不舒服,却再不好说什么。
    轿帘一落,仪仗大摇大摆地进了宫城,她银牙才咯吱嚼得蹦蹦响。
    入了夜,宫苑四方安静下来。
    唐无忧带着显春来到了文晖斋,默默眺望墙壁里头的殿室。
    “确定皇上今儿也在上面?”她手摸进袖口,一颗心仿似要蹦出来,虽然在问显春,却已经笃定,除了皇上又还能有谁。
    “嗯,特意问了曼容的,今儿皇上也在。”显春压低声音,“稍后曼容也会过来。”
    夜渐深,也不知道到了几时几刻,显春困意连连,旁边女子的精神却越来越矍铄,一双眸子熠熠无比,终于,文晖斋内灯烛一闪,慢慢弱下许多。
    里头的人,应该是熄灯安歇了。
    没一会儿,一条矮小纤瘦的身影猫着腰身从夜色中疾步走来,与显春对望一眼,对着唐无忧低着头:“奴婢福清宫曼容,叩见慎仪长公主。皇上在文晖阁办公,图的就是个清净,庭院平日只两三个宫人陪着,这个时辰,正好换岗,估计才一个人,松散,请随奴婢快些进来。”
    借着月色,唐无忧看到那曼容面上犹未全消的掌掴伤痕,心中一舒,叫显春在外面放风,随她一块儿从文晖斋的小角门进去。
    天井内,果然只一个人。曼容过去随便说了几句什么,将那宫人引开,然后将唐无忧领到主屋,推开门,示意可以进去。
    唐无忧刚要跨进去,却见曼容叫自己一拉,低声提醒:“皇上既然已睡下了,长公主进去后切勿点灯,不然等会儿宫人看见肯定怀疑,会进去的。”
    就算曼容不说,唐无忧也知道,却听她又迟疑一下,唯唯诺诺:“今儿奴婢帮了长公主这一回,若被皇贵妃知道,只怕连命都难保,长公主到时可得帮衬着奴婢。”
    唐无忧听她这么一说,知道曼容跟那皇贵妃已经是彻底翻了脸,若是这事成了,估计还得靠她作个证,轻拍她手:“你放心,你这样帮我,我怎能不帮你?”
    曼容嘘一口气:“这次若是成事儿,奴婢也算是给长公主立了一记大功吧……”说着,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瞟了一眼唐无忧腰上红缨络系着的玉佩。
    贪婪无度。这是要打赏呢。出卖主子的人,哪里会不贪?唐无忧急着要进去,生怕宫人回来了,身上又没别,便取下玉佩塞给她。
    曼容再不多磨蹭了,喜滋滋地捧着玉佩下去了。
    唐无忧轻脚进了半明半暗的厢房,床榻不远处的一张红木香几上燃着一盏夜明烛。
    她一眼扫到室内的香炉,几步上前,蹲下身,将回嗣王府顺便带进宫的药包摸出来,打开,一包倒了进去。
    不一会儿,室内温度蓦然涨升许多,让人细汗冒出,还升腾起一股奇特的异香,随意一轻嗅,让人神魂颠簸。这京城最大青楼迷惑男子的媚药,到底不是一般货色,她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使出这种下三滥手段,可如今又能怎办?只好背水一战。
    她走近床榻,见着床帘内男子的身影,虽看不大清,却隐约可见体格魁梧高大。
    她心头一动。
    男子许是因为那香炉中投入的玩意,半睡半醒中燥热不堪,翻了个身,拉了拉衣领,敞开半截劲朗胸肌。
    她吹熄那香几上最后一柄烛火,室内坠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上前掀帘,她坐在床沿边,玉手轻抚男子身上光滑如丝的绸缎。
    男子似是被她一抚,愈发的躁动,将她手腕一拉,她身子一倾,呻吟一声,趴在男子的身上。
    随着室内异香的越演越烈,男子显然也更焦灼,一手拉掉她腰带,喉间有些形似野兽饿极了似的低吼。
    衣裳上的悠香窜进鼻子下。
    这气味她在慈宁宫闻过,便是初夏那日带来的。
    是云氏给她做的熏衣裳的古龙水。只有天子才能用。
    是他。果然是他。
    她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这样与他亲密相处。
    就算是梦,就算这次没成功,她也值了!
    云菀沁,他不仅仅只是你的男人呵——
    与他越贴越近,他衣裳上的古龙水连绵不绝,女子贝齿一紧,似是激起什么心怨,玉臂一扯,拉下了床帘。
    夜深,月移香渐浓,帐内颠倒旖旎,狂风骤雨。
    天光快亮时,浑身骨头被男人快拆散了架的女子带着满足的笑悄然下榻,临走前,不忘扯下贴身小衣,塞进那床底下隐秘的角落。
    日子似水滑过。
    这段日子,贾太后只觉耳边清净,住在配殿的唐氏好阵子没过来请安了。
    自从封了长公主后,这唐氏好像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可毕竟人仍住在慈宁宫,还是会遵着宫规,隔几日来问个安。
    这次好多天不见踪影,怪了。
    马氏得了太皇太后的意思,跑去了配殿,半会儿,急匆匆回来。
    贾太后正在窗边拿把小银剪亲自修剪盆栽,见马氏额头上还挂着细汗珠,也没曾太多心,只随口问道:“慌慌张张作甚。那丫头怎么了。”
    马氏屏退室内的宫人,贾太后发觉不一般,放下剪子,望住她。
    马氏靠近,压低声音:“太皇太后,显春说唐氏这几日下不了床,不大舒服,奴婢想去探望一眼慎仪长公主,显春却一脸慌张,推三阻四,只说长公主不好见人。”
    病了为什么不报过来一声,或者去请太医?得个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贾太后一听马氏语气,知道话里藏话,眉一拧:“你几时说话也变得这样吞吐了,有什么直接说。”
    马氏再不迟疑,道:“奴婢起了疑,叫了个配殿的宫女去问长公主是什么病,有哪些症状,那宫女说长公主近些日子吃什么吐什么,老是恶心作呕,似是连……月事带都三四个月没用了。”
    “哐啷”一声,剪子掉在案台上,贾太后吃了一惊:“你是说……”马氏皱眉,点点头。
    “那男子是谁?”贾太后脸色一变,唐氏除了那日回嗣王府半天,这些日子都住在宫里,宫里规矩井然,尤其后宫重地,与一群女眷接触的男子,全是阉人,怎会发生这种珠胎暗结的事。
    “奴婢当时就拉了显春暗中质问,谁想显春哭了起来,怎么也不肯说,倒像是……害怕那人似的。”
    那唐氏是沂嗣王的表妹,又刚被册封长公主,还能畏惧谁。
    贾太后心中陡然一闪。
    正这时,却听一阵嘈杂传进来,有人惊慌跑进来禀报:“太皇太后,不好了,慎仪长公主出事了!”
    “怎么了?”马氏惊问。
    “马嬷嬷走没多久,慎仪长公主……她悬梁了!”
    贾太后连忙带着马氏、朱顺去往配殿,刚一进卧室,只见悬梁上挂着个空荡荡的绳子,唐无忧被人抱在了床上,已被抢救下来,虽有些虚弱,却好歹没事,只挣脱显春的手臂,大哭:“你拦我做什么,倒不如让我干干净净死了算了……”
    “长公主不要啊,太皇太后是个通情达理的,绝不会叫您死得这么冤枉的啊……”显春哭着抱住主子的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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