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沈记在锦绣坊正式开了张。
    开张的当天,严宓带着一众官员内眷来过来捧场,给沈记开了个亮堂的开门红。
    铺子里的一应料子,除了元宵游船那日用过的那匹“邀月起舞”外,不见一匹彻幅独花的缎子,可以说是摆明了告诉隆和记和广昌记,沈记没有要同他们抢生意的打算。
    以往在山西那样自织自染,垄断市场的法子搁在京城是万万行不通的。
    就说在锦绣坊里,做丝线买卖的有三家,染布的作坊有七家,织布的更多,至于做刺绣的便是数都数不清了。所以,在这里,织布的就做不了染布的买卖,卖丝线的也别妄想着能自己开绣坊。
    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沈记的布卖的不好不坏。因为有着之前那些夫人奶奶们的宣传,每天来铺子转的人不少,可仔细算起来真正肯花银买的人却只是看的人里面的三分之一。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三天初的天,桃花已经开的嫣然一片。街上、河畔,到处洋溢着暖暖的春意,枝嫩风声摇翡翠,花妍曙色绽氤氲。
    沈记铺子后面的内堂里,沈君佑正坐着听账房报账,屋里还有大掌柜刘庸,二掌柜关恒。
    账房老吴撂下算盘,在账本上又添了一笔,递到了沈君佑面前。
    沈君佑看了眼新添的数字,撂下账本,没有说话。
    一旁站着的刘大掌柜见了,不由得伸出袖子在额头上抹了抹汗。
    他原是朔州铺子里的大掌柜,是年掌柜向二爷举荐才得以提升到了京城做新铺子的大掌柜,可如今生意做成了这样,无论如何他都难辞其咎。
    沈君佑端起茶盅一口灌了下去,茶盅放下时与茶碟发出的碰撞声,在落针可闻的屋里显得尤为刺耳。
    “别站着了,都坐下吧。”沈君佑道。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我,这才各自坐下了。
    “咱们来京城的日子短,比不上其他几家布庄,都是京城的老字号,所以生意不好,也怨不得大伙儿。”
    刘大掌柜一听这话,屁股还没有坐热,又站了起来。
    “二爷说这话,我这张老脸可就没处搁了。我身为铺子的大掌柜,实在有负二爷看重。”
    沈君佑摆摆手叫他坐下。
    “刘大掌柜做的如何,我都是看的见的。这几日我仔细地琢磨了一番,不管是隆和记还是广昌记,这些老字号们一心想的都是做朝廷的生意,却忽略了老百姓才是最大的买家。我们初来乍到,要想在京城博得一席之地,就一定要先从他们想不到的地方入手,这样等他们转过头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站稳了跟脚。”
    “话是这样说,可老百姓手里没有银子,哪里买得起我们的布。”关恒所问的正是众人心里的想法。
    “一个老百姓手里的银子是少,可一百个呢,一千个呢,一万个呢,还少吗?”沈君佑看向众人。
    众人一下子被问的哑口无言。
    “我们之所以跑来京城开铺子,就是因为京城的人流多,人多生意就自然多。”
    沈君佑思虑了下,吩咐关恒:“找几个聪明的去打听打听,各地贩布的客商什么时候来,住哪家客栈,买哪家的东西,把他们的行踪都去给我摸清楚了。”
    吩咐下去的第二日,就有了回音。
    “每年二月、四月、七月、十月是京里客商最多的时候,这些客商里湖广、江西、辽东的居多,其次还有胶州、休宁、扬州的商人,大都住在泰安客栈和流芳客栈。”关恒回道。
    泰安客栈和流芳客栈是秦淮两侧最有名的客栈,一家临着东水关,一家在夫子庙附近,都离着码头近。
    关恒又道:“前几年都是买隆和记的多,这两年隆和记的价钱高了,买的人就少了。”
    沈君佑显然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既然嫌隆和记卖得贵,那我们就落价,一匹布里多让他五尺,务必要把这些客商抢过来。”
    “二爷……”关恒踌躇了一下,“就算咱们肯让利,可除了隆和记,广昌记,不少布庄都看准了这单生意,跟那些客商又都是老主顾……”
    “我问问你,全国上下哪里没有布,杭州的杭绸,潞州的潞绸,四川的蜀锦,他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坐船来京城?”沈君佑问关恒。
    关恒皱着眉头想了想,猛然醒悟过来,一拍大腿道:“为了京城的名字。”
    沈君佑点点头,“咱们在忻州的时候也知道,地方的人们都喜欢拿京里的东西来说事显摆,并非是京里的东西多好多好,而是因为京城是天子脚下。所以只要是京城的东西,只要价钱合适,无论是哪个牌子,他们回去都能当成京城最时兴的料子来卖。”
    听了这番解释,众人都明白过来。
    沈君佑思虑了一下,对刘大掌柜道:“去问问京城各大客栈的被面、床幔都是几年一更换,跟他们掌柜的说用咱们沈记的布,还有酒楼、成衣铺子、喜铺,统统一匹布收半匹的钱,我要叫京城的百姓们都认识我们沈记的牌子。”
    若说方才一匹布里减去五尺的利,他们还有的赚头。
    可一匹布收半匹的钱?这生意还做个什么意思?
    不过刘大掌柜只敢在心里这么想,东家发的话,他只好听从。
    这件事还没有消化下去,就又听沈君佑问道:“不知道诸位可去过京城的货栈?”
    有人点头,有人摇头,但脑子里都不明白沈君佑为何这么问。
    沈君佑继续道:“各家布铺都聚在锦绣坊,虽然形成了京城闻名的织染街,可也存在着一定的弊端,譬如说离着远的人想过来买匹布,就要坐轿子甚至是马车,有些人嫌麻烦,索性就会到附近的货栈里去买,久而久之,货栈就形成了京城的一大商行。另外,京城跟咱们那里不同,这里水路通达,商贾行商大都选择水路,不但安全,又节省人力。而大凡有码头的地方也会有货栈,有些小商贾甚至会直接拿着带来的东西去货栈里卖,再把银子换成京城的东西拿回去卖,以此赚其中的差价。如果我们能叫全京城的各大货栈都卖我们沈记的布,我们还用愁生意没处做吗?”
    垄断各大货栈?这件事做起来怕不是比上一件还难!
    在座的几人脸上都有了为难之色。
    沈君佑怎么会看不出来,耐着性子和颜悦色:“我知道大伙为难,可如今上头有隆和记、广昌记两大家压着,咱们就只能从他们不主动涉及的地方下手。咱们晋商向来讲究结交相与,这样的行商路子不必我多言,在座的诸位没有不清楚的吧。”
    言出必行,行之必果。
    当天下午,沈君佑就带着关恒一起去了京城的各大货栈。
    商人没有不牟利的,沈君佑给出的价码极是划算,几家货栈的掌柜当下就同意了。
    忙活了一天,回到家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
    屋里,夏堇坐在大炕上在教如意玩翻绳,璧容正听着豪哥儿和承哥儿背论语,承哥儿还勉强背的下来,豪哥儿却已经眼皮子打架,站都站不住了。
    沈君佑推了门进来。
    “二爷回来了。”夏堇从床上下来,出去打了盆水给他净手。
    “今个儿怎么回来这么晚,晚饭我叫三娘在锅上温着呢。”璧容趿了鞋下地,拿过架子上搭着的常服伺候他换上。
    “下午去京城的几大货栈转了一圈。”沈君佑道。
    如意看见他坐下,手脚并用地爬过来,一伸胳膊,奶声奶气地说了句:“爹爹抱抱。”
    沈君佑闻声笑了起来,宠溺地刮了下的她的小鼻子,“好,爹抱。”
    抱只是借口,小丫头真正的目的可不只是这样。
    只见她利落地抱住沈君佑的脖子,两脚踩着沈君佑的胳膊,往他肩膀上窜,不一会儿就骑到了他的脖子上。
    璧容一回头瞧见了,厉声训斥如意:“没大没小的,快从你爹头上下去来!”
    如意撇着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她。
    璧容见她又犯了小姐脾气,气的要过来拽她,如意见璧容过来,两手搂紧了沈君佑的脖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沈君佑刚想要给如意求情,却被璧容抢先一步说道:“这回你不许插手,这丫头再不管就无法无天了。”
    说完就把如意拽了下来。
    如意待在璧容怀里又哭了一会儿,见老爹真不过来求情了,这才撇着小嘴,跟璧讨起饶:“错,如意,错。”
    小丫头刚两岁,说话还不是很利索,大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吐,连不成句子。
    “知道错了?”璧容问她。
    如意忙点了点头,小脑袋死命地往璧容怀里钻。
    “下次不许这样了听见没有。”璧容凶完了她,又耐着性子给她讲道理:“爹爹累了一整天,我们要疼爹爹,不能往爹爹头上骑,对不对。”
    小丫头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扭过头冲着沈君佑脸上吧唧亲了一口,以示自己的疼爱。
    沈君佑笑着把女儿抱过来,很是一通亲,逗的满屋子都是如意的笑声。一旁站着的豪哥儿见了,露出了向往的神情来。
    “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快回去睡吧,今天没有背下来的,记得明天要继续背,可不能放在一旁不管了。”璧容摸了摸豪哥儿的头叮嘱他道。
    豪哥儿听了脸上露出喜色,忙点头答应。
    刚要抬腿,却又被沈君佑叫住了。
    “我记得你昨天也在背这一篇,可有此事?”沈君佑一边抱着如意,一边问他。
    “回父亲的话,是……”
    “你打算背到什么时候。”沈君佑抬眼看着他。
    豪哥儿被他吓得一个激灵,“我,我明天一定背下来……”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今天晚上不许睡觉,何时背下来了何时睡,听明白了?”
    豪哥儿蔫声蔫气地回道:“听,听明白了。”
    “大点声音。”沈君佑忽然抬高了嗓门。
    “听明白了。”
    沈君佑蹙着眉头摆摆手叫他回去了。
    待豪哥儿走的远了,璧容才出声道:“你对他是不是太严厉了些。你当着他的面那么宠如意,他看在眼里,心里必定会不平衡。”
    沈君佑叹了口气:“儿子不像女儿,宠不得。现在狠一点,将来才能有出息。”
    璧容明白他是为着豪哥儿的将来的考虑,可豪哥儿是个心思很敏感的孩子,若是一头扎进了岔道里,误解了沈君佑的用意,可是得不偿失的。心里盘算着明天得去和豪哥儿好好聊聊。
    用了晚饭,璧容问起铺子里的生意来。
    沈君佑同她说了今天对掌柜们说的话。
    “今天下午我到京城的几大货栈里逛了逛,和他们的掌柜谈了谈,以着每匹布让他们五尺的利,把东西放进了货栈里,可我又发现,那货栈里如今卖的不只是白记和景萃坊的东西,还有来京的那些客商带来的杭绸、蜀锦。”想起这事,沈君佑就有些头疼。
    璧容从床上坐起来,搬起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伸手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揉起来。
    她没有继续沈君佑方才说的话,而且说起了那次和严宓逛街时,遇到的那个叫阿胜的小伙计来。说自己这个去打探敌情的,最后竟被糊弄着做了他家的买主。
    末了,璧容才无意地说道:“有时候,做成买卖的未必都是掌柜,而是跑街迎客的伙计。”
    沈君佑听了一愣。
    “伙计见的人、说的话最多,可生意成了却没有他们的钱。如果咱们每卖一匹布分能给伙计半尺的钱,叫他们见了人就说咱们的布好,你说这样可行不可行。”
    璧容正要低下头听他的意见,却被他一个大力翻身压在了身下,强健的双臂紧紧箍着她的身子。
    “你真是我的智多星!”沈君佑在她的额上狠亲了一口。
    璧容被他的孟浪吓了一大跳,气的在他背上锤了两下,“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又不正经。”
    “正经?正经怎么给如意添弟弟,谁前阵子闹换着要生儿子来着?”沈君佑挑着眉头问她。
    她什么时候“闹换”了!不过是因为有一回如意说想要个弟弟,才和他略提了提。
    沈君佑可不理这一套,反正事情是她提出来的,佳人相邀,岂有不从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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