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言词凿凿数落别人翻窗而入是不速之行,此刻他匆忙离去择窗不择门的做派也真是毫不逊色。萧少卿无奈地摇头,上前关闭窗扇,转身看着坐在案边望着烛火心事重重的女子,轻声道:“只宗叔和沈伊陪你救人难免还是顾应不及,不如我让魏叔随你……”
    “不必,你受湘东王之托北上,你有你要尽的孝道,还需顾及阿姐的身份,别为了我改变你的初衷,如今你能帮我这么多我已经很感激了,”夭绍柔声道,“你放心,伊哥哥既然肯陪我去,就必定不是他一人,而且我们还有康王在手,肯定能引出接应的人,你不必担心。”
    萧少卿望了望她,不再相劝,只道:“外面风声鹤唳,这两天还是在云阁歇下罢?”
    “留在这里只会徒增你的为难,我另有去处,”夭绍起身道,“何况你是北帝的座上宾,需时时御前商事,也不能总照看我。”
    萧少卿闻言沉默顷刻,苦笑道:“你还是在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夭绍讶然,等恍悟过来自己先前那句话的不妥时,才歉意地微笑,“中原的战事我是不太懂,不过阿彦说憬哥哥的计策明是助北帝在鲜卑后院起火,暗则催化了双方僵持的战事。以前的战场形势是乌桓兵强马壮,鲜卑势单力薄,之前数月鲜卑连夺凉、梁二州,兼收幽攻翼,声势虽猛,却也是孤军作战、疲于奔命,战事拖得越久只会对鲜卑越不利。可惜北帝却看不明白,他急于求成,才有你献策的机会。我虽愚钝,细想也能知晓你的苦心,你的计策看似对鲜卑釜底抽薪、南北夹击,实则却给尚一个从北南下的缺口。是不是?”
    萧少卿长叹道:“到底是阿彦愈发洞若观火了,还是我愈发计穷才疏了?”
    “何存孰优孰劣,我只以为是你们兄弟心有灵犀,”夭绍道,“阿彦说,同心同德,方能无坚不摧。我想尚也是这样认为。”
    说到此处,两人心中明朗,不禁相视一笑。夭绍此行已经圆满,蒙上黑巾,打开门待要离开时,萧少卿却又唤住她:“夭绍。”
    夭绍回头看他,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秀眸莹润似水,微含疑惑:“憬哥哥还有事?”
    室内灯火在门扇的掩映下荧微闪烁,萧少卿潇澈俊美的容色也在这样的光线下略显黯淡。他默然良久,才沉声道:“夭绍,我也请你帮一个忙。帮我带话与尚:日后鲜卑攻入洛都时,请他放过阿姐,还有她肚中快出世的孩子。我云憬以命担保,司马氏这条血脉将永生隐名埋姓于东山林野,绝不祸乱北方江山。”
    夭绍望他片刻,温柔微笑:“好,我定会转达。”
    ·
    两日后的深夜,细雨飘萦,天寒彻骨。沈伊着白裘狐氅,意态悠闲地来到独孤王府与夭绍会合。随行在他身侧的中年男子布衣飞扬、面目文秀,却是如今沈门下的祁氏第一高手祁千乘。
    夭绍见到祁千乘心中无疑更为安定,含笑道:“千乘叔,今夜麻烦你了。”
    “郡主言重,”祁千乘深揖行礼,又对一旁的沐宗浅浅颔首,“见过沐总管。”
    沐宗淡然道:“祁兄有礼。”
    沈伊见他三人客气寒暄,他倒是无事人一般被晾在一旁,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稍候见夭绍好不容易朝自己走来,却只不过默默递上一袭夜行衣,他想也不想嫌弃丢开:“本公子此生从不穿黑衣。”
    夭绍皱了皱眉,并不劝说,只道:“随你。”
    等到临出发时,眼见那三人黑衣飞袂,浑然与夜色融在一处,自己却明晃晃地徒自招惹是非,沈伊犹豫了一下,还是闪闪缩缩地退回去,褪了裘氅,将黑绫裹在身上,跟着三人飞掠出王府后隅的山岩,沿淌流城中的洛水急奔北朝宫廷。
    这夜天公做美,细雨下长河起雾,正好将四人如烟的身影罩得愈发朦胧难辨。一路远避巡城将士的踪迹,毫无惊险地奔至北朝宫廷脚下。四人的轻功皆是炉火纯青,魅影一般攀越十丈之高的宫城墙,跃墙迈瓦,点叶腾枝,毫无声息。
    因沐宗在九年前就有深宫救人的经验,且夭绍和沈伊都曾是北朝宫廷的常客,沈伊事前更将此夜禁军巡逻的班次了解分明,是以一行至地牢畅无阻碍。以沐宗和祁千乘神出鬼没的身手,地牢门前的数十侍卫不过在望到四人到来的一瞬封口毙命,连一缕哀嚎也不曾传出。
    夭绍按地图中的指引摸索到机关打开地宫牢门,留祁千乘在外照看四方动静,另三人由漫长无底的石梯而下。地牢中火束难支,无风自灭。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三人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的声响惊动满室机关。
    下石梯约逾五百阶,走在最前方的沐宗停下来。至此已到尽头,夭绍飞身出去,在空茫静寂的地宫中央仔细分辨,才听到左后方传来一人虚弱的呼吸。她轻步靠前,刚要伸臂扶起那人,却听一声粗豪笑声近在咫尺。
    “是找我么?”这人说话的字音着实奇怪,绕舌难平,不似中原人,当然也绝非谢澈。
    此人一言已触动四壁机关,夭绍怔愣的一刻,左臂已被飞啸的长箭刺入。虽身穿金玉甲,利刃并未刺破血肉,痛楚却丝毫不减。夭绍低低一哼,忙自腰间挥出紫玉鞭斥飞近身暗器,又在黑暗中分心辨觉方才那人的踪影,刚觉出一缕阴风绕身而至时,她想用左手抽出腰侧长剑,却因臂上的痛楚而动作缓了缓。对方趁着这一漏洞挥剑而上,紧密的剑风遍体缠身地袭来,夭绍提气倒退三丈,感觉到有人的身影挡在她的身前,以遒劲掌风封住了那人的剑势。
    夭绍道:“宗叔,有人已提前一步掳走了大哥,不必再与他纠缠。”
    “是。”沐宗应道,他掌下劲道霸烈无比,玄风鼓荡衣袂,将那男子震得飘飞出去,才随着夭绍在万千箭雨中疾速抽身,踏着石梯飞纵而上。
    出得地宫外,才知此处也已缠斗一片,祁千乘只身独挡,被数百武士围困中央。那些武士虽着北朝禁军服饰,然高鼻深目,肤色极白,所用兵器或弯刀或短刃,并非北朝禁军佩戴的长剑或常持的长槊。且毫无疑问地,这边动武的声响巨大,惊动了宫城四方禁军,明火爎燃流动,森森甲衣如潮水,正朝此边涌来。
    “住手!”一声清喝打断此处厮杀。围攻祁千乘的武士们听闻此声如闻圣旨,纷纷撤退抽离,朝地宫外的高台下赶去。高台上站着一身影修长的蓝衣女子,长发高束,容色绮丽,望着夭绍妩媚而笑。
    “长靖?”夭绍心底发寒,忍不住回头望一眼沈伊,却见他面色冰冷,望着高台上的女子,眸中诸感陈杂。
    一果未解又来一报,与虎谋皮至此等局面,想来亦非他能料想。
    夭绍苦笑,眼睁睁地看着北朝禁军泱泱而至,将地宫四处围得水泄不通。夜下细雨不知何时已经飘止,寒风吹上高台,携带那女子的蓝色裙裾猎猎飞扬。她长笑道:“明嘉郡主,久违了。”
    夭绍亦笑道:“既蒙公主诚邀,谢明嘉自然前来相聚。”言罢足下轻点,黑衣扶风直掠高台,与长靖面对而站。她微笑着问:“昔日柔然女帝费尽心思来地宫救出华伯父是因情愫牵扯、相思难断,如今公主不顾艰险地掳走我大哥,难道也是因他辜负了您的相思?”
    大庭广众之下听她昭然道出柔然女帝不可明世的私密情事,长靖面色骤寒,冷笑道:“你如今自自投罗网死到临头了,却还有心思说这些?”
    夭绍不急不徐道:“长靖公主颇通中原文化,却不知您是否知晓汉人有句话叫:未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长靖还未反应过来,却见夭绍身影闪若鬼魅般欺身近前,长鞭如秋月华练兜头直罩,瞬间缚住她的双臂,另一边长剑方透出离鞘轻吟,下一刻寒刃如冰,已轻抵她的脖颈。
    长靖涩然一笑,不料自年初云阁动手以来,分别不过区区数月,她如今竟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
    高台下的柔然武士无人看清方才的情势转变,只不过眼前一花,本族储君已被挟持在对方手中。人人眼中怒惧漫溢,想要从夭绍手中夺人,却又顾忌她扬臂紧抵长靖鄂下的长剑,一时投鼠忌器,惶然不知进退。
    夭绍不顾旁人视线,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剑下人质,冷冷开口:“每一次与长靖公主见面必然刀剑相对,实非我的本意。”
    “无须惺惺作态,”长靖红唇微微一扬,笑容魅惑依旧,“你我天生敌对,不刀剑相对,难道可以握手言欢?只可惜郗彦今日远在千里之外,再也救你不得。你就算挟持了我,却也难逃北朝万千禁军的围剿。”
    “此事不敢劳公主操心,”夭绍慢慢道,“只想请公主将我大哥交出。”
    “你大哥是谁?”长靖故作茫然,摇头笑道,“我不知其所踪。”
    夭绍望她半晌,淡然一笑:“既如此,也罢,就此了结公主性命也是可惜,便请公主与我再行一趟云中。”
    上次在云阁被俘送往云中是长靖的毕生大辱,闻言颜色骤变,喝道:“放肆!”
    夭绍静静道:“夭绍岂敢对公主放肆,只是我屡屡想和公主避开锋争,公主却从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既然如此,我只有挟公主北上,若能从此停止漠北的内讧,对鲜卑来说也是消除了后顾之忧,我此行亦不算白来。况且,只要我大哥未死,以柔然女帝爱女心切,届时必定顾及你的安危而交出我的大哥。细想想,这事比我来之前计划得更为周全。既是一石二鸟,我又何乐不为?”
    长靖闻言极怒:“蛇蝎心肠,狼子野心,不外如是。”
    夭绍怅然道:“若论心计城府,我又怎比公主千分之一?”她胁迫长靖在手,想要退后而撤,却看到围困地宫的北朝禁军最前方的弓箭手随着她的动作长弦拉满,只怕一个不慎,便是漫天箭雨困袭周身。
    此等死局分明已无脱身的可能,而那个解局的人到现在还没出现,夭绍心中难免焦急,望了眼沐宗,却见他面容平静,望着东方长灯璀璨处,神色微透释然之意。
    夭绍极目远眺,望清那边正有宫人簇拥着凤辇迤逦而来,于是稍稍安心。可便是她透口气的疏忽,手腕蓦觉被蚊虫所咬的酸痛,竟迫得她指尖无力一松,长剑哐当落地。她又惊又怒地回眸,却见是一缕白衣掠至眼前,那人长臂伸出,将长靖从她身旁卷带而去。
    “伊哥哥?”夭绍难以置信。
    “少主?”祁千乘也是莫名其妙地望着沈伊。
    沈伊身上的夜行衣早已除去,此刻白衣如雪,仍是翩然佳公子的模样。他扶着长靖在高台角落站定,解下缚住她双臂的金丝鞭,交还夭绍。他对夭绍无奈而又伤感地道:“我和她说几句话,可以么?”
    夭绍紧抿红唇,冷冷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沈伊并无再多的解释,轻轻叹息了一声,折身而回,望着长靖倔强冷酷的面容,忽将她抱入怀中。长靖一向自持沉稳的神色骤然慌乱,想要脱离他的怀抱,却不抵沈伊双臂的力道。沈伊俯首,在她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长靖目光一动,虽想要竭力维持方才的波澜不兴,却终究不抵眸底乱潮的涌上。她抬头看着沈伊,一时眼中波光流转,似喜似狂,常人难辨其心意。
    她低声道:“你再不欺骗我?”
    他清清楚楚地道:“以我武康沈氏承脉烟火起誓。”
    长靖闭眸,放轻的声音微微颤抖,透着连她自己也难以相信的温柔:“好,我最后信你一次。”她在他怀中抽身而出,朝台下为首的武士挥了挥手。
    那人抱拳领命,快步从台阶的阴影处抱出一人。
    深紫袍衣血垢遍布,昔日俊朗的五官如今消融在苍白瘦削的脸庞上,再无记忆中的意气风发。
    “大哥?”夭绍急步奔上前。
    沐宗也忙赶来,从柔然人手中接过谢澈,背负身上。
    他听到背上那人声音虚弱如游丝:“夭绍……宗叔?”
    “是我。”沐宗一时老泪纵横,难以自已。背上的人轻如薄纸,竟比十多年前在他肩上活蹦乱跳的稚嫩孩童还要飘飘然,仿佛他此刻肩上承负的只是一缕魂魄,而非血肉躯体。
    夭绍亦是泪水盈眸,她拉过谢澈冰凉的手腕,伸指轻轻按了按他的脉搏。幸赖他内力极深,虽在地牢中受尽了折辱,体中真气却也护住了周身大脉,只略有损筋折骨,却不曾伤及心脉肺腑。夭绍确定他无大患,这才长松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预先备下的药丸,送入谢澈唇间。
    阶下的禁军多半是谢澈原先下属,此刻见到他这般模样出现,不免唏嘘阵阵。为首的将军岂能不知周围人心思变,厉喝数声勉强压住喧哗,又自提精神备加警惕诸方动静。他深知这些闯宫的贼子中既有柔然质于洛都的储君、还有东朝远道而来的使臣,其间利害已非他所能承担,一时不敢擅做主张妄下杀令,可偏偏派出报晓前朝的侍卫又迟迟不见复命,害他只能僵持在此。
    正进退维谷时,忽听远处传来尖细的声音长长呼道:“太后驾到。”
    一众北朝禁军无不俯首叩地,恭迎凤辇近前。那传声的公公又道:“太后要亲审今夜一众闯宫的贼人,请将军让道,好让我们将人带走。”
    “这——”禁军首领犹豫片刻,还是秉直上陈,“这是宫禁之事,太后亲审是否不妥?”
    “将军顾虑有理,”裴媛君端坐凤辇间,瞥眸望着地上跪拜的诸人,悠然道,“只是皇帝近日忙于战事部署无暇顾及这些琐碎小事,哀家掌管宫中诸事,宫禁也在其中,便当是为皇帝分忧了。”
    她既然这样说,且前朝那边长久没有回复,似乎皇帝正是忙于政务分身乏术。那将军没有推辞的理由,只得应下。
    裴媛君的目光冷冷飘过夭绍面庞,漠然道:“都带走罢。”
    ·
    沈伊长靖一行被裴媛君半途搁下交由匆匆赶来的宫中侍中,她则领着夭绍三人到了景风门外,望着夭绍和沐宗将谢澈送上早已在此备下的马车,方道:“哀家已如你们所愿,既出宫门,可否放了康王?”
    夭绍望着无边的夜色,依稀辨明远处城墙下埋伏绵延的黑影,缓缓一笑道:“太后,我们还未出城。”
    裴媛君隐忍一夜的怒火终于有些压不住,冷笑道:“如此得寸进尺,是否要哀家将你们送到鲜卑军营才肯罢休?”
    “夭绍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裴媛君讽道,“郡主敢独闯他朝宫阙,敢挟持他朝皇子,敢威胁哀家,这天下还有你不敢为的事?”
    夭绍扬唇浅笑,并不与她多说。她负手静立在宫门外的梧桐树下,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裴媛君的耐心被她耗损殆尽,不耐道:“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放过哀家的坚儿?”
    “快了。”夭绍微笑,望着洛水上遥遥飘至的一缕轻烟。
    轻烟在冷风中疾荡,不过一刻即至眼前。来者灰衣白发,身影异常高大,至裴媛君身前深深揖礼。
    “孟道?”裴媛君望到来人面色一喜,“是否已救得坚儿?”
    孟道颔首:“太后放心,康王殿下和主公在一处。”
    “如此便好。”裴媛君心神落定,正待挥手命宫城墙下的侍卫再次擒获夭绍三人,不料孟道垂首又道:“太后,主公命我来接明嘉郡主及谢将军一行。”
    “接他们?”裴媛君惊疑难定,“二哥是什么意思?”
    孟道躬身道:“主公今夜将回闻喜,他让我带话给太后:坚儿我带走,他从此不姓司马,姓裴,是我裴行独子,裴氏少主。”说到这,他停了下来,抬眸看一眼裴媛君,缓缓续道:“主公还说,自此一别,再见恐无期。太后贵为天下之母,当有自己的使命,请以大局为重,不要再意气用事。”
    “好个仁义无双的裴行!”裴媛君需细细思索后才将裴行的话理解透彻,一时盛怒盈胸,从凤辇走下,忿然道,“大局,什么大局?是他对郗绋之不能忘情的大局?还是他心存二心,如今竟然要逃离洛都投奔鲜卑的大局?可即便就是如此,他也不必连亲兄妹的情分都不顾了,生生将我的坚儿带走?”
    她神情凌厉,言词咄咄,问得孟道无法接话。跟随裴媛君身畔的茜虞幽然叹息道:“太后,相爷此举正是为了兄妹情分,才带走康王殿下的啊。”
    “住口!”裴媛君目色寒凉深远,蕴着彻骨的痛恨,回眸盯着她道,“你今夜一步步逼得哀家行至如此深渊,还有什么脸面说这样的话?”
    茜虞长长叹息一声,屈膝在她身前匍匐而跪,叩拜三次,低声道:“茜虞愧对太后,只是……我本姓沐。”
    “沐?”裴媛君念着这个姓,微微而笑,“你十二岁起就跟着我,至今三十年啦,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原来有姓。”
    “我……”茜虞想要再说什么,然再开口,唇边却缓缓溢出一缕暗红血色,身体更是摇晃发颤,难以支撑。
    沐宗见状忙上前扶住她,望着她发黑的面色,散乱的瞳光,惊慌:“阿虞?你吃了什么?”
    “大哥,我没事……”茜虞挽起唇角,露出一如素日温和柔婉的微笑,轻声说,“阿虞离开哥哥们身边三十年,幼时受你们无尽宠爱,长大却不能有一次为你们添衣送水,是为不孝。我们沐氏一族世受谢氏恩德,我却不能伺候在太傅身旁,是为不忠……我跟着裴太后从东朝到北朝,从将军府到深宫,无论何时何地,她待我一直亲如姐妹,无微不至,我却最后背叛了她,是为不义。我这样不孝不忠不义的人,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呢……待我入了地狱,洗去这一身的冤孽,倒也清净……你,你不必再以我为念……告诉其他哥哥们,阿虞一直想着他们……”她断断续续地诉完毕生憾事,每说一句,唇边流淌的血色便暗浓一分,至最后血色尽黑的时刻,她翕动唇角已发不出声音,望着裴媛君,目中满是恳求与留恋。
    裴媛君俯身握住她的手,看着朝夕相处一生的人,终是哽咽道:“茜虞,你……你何苦?”
    茜虞浑身战栗着,大口呼吸,拼尽全力说完最后一句话:“太后,茜虞来生……心无旁骛服侍您一辈子,你……别……恨我……”音落气消,瞪大的双眸含着未了的心事兀自难闭,只在沐宗含泪轻抚下缓缓而阖。
    在场众人目睹此幕无不心生悲凉,便连一贯看透红尘诸事的孟道也是神容微动,叹了叹气,上前道:“太后?”
    裴媛君将茜虞尚温的身体抱入怀中,低头靠在她的肩上,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眸,倦然道:“走罢,都走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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