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青一日三次发来求援军函,但即使是他自己也知道,慕容博现在发不出援兵。西靖十五万大军一日四次攻城,城中青壮年全部上城拒敌。然而即使是如此,北门也两度危急。严青两次将已经侵入城中的敌军杀出城外。然城中守军阵亡大半。整个城墙上都溢着鲜血。
    冉云舟火速派人来接苏菁和薜锦屏等人,蓝釉也还在。见状问:“守不住?”
    冉云舟犹豫,最终却还是点头:“我们只有六万守军,如今已剩不到三万。西靖还在增援。”
    蓝釉说:“如果平度关被攻破,整个大燕以西门户洞开,西靖可以直接逼入燕国腹地。”
    冉云舟说:“我们知道。走吧。”
    蓝釉沉默,冉云舟说:“保家卫国,是男人的事。求你了,走吧。”
    蓝釉说:“再守三天,可以吗?”
    冉云舟抬头看她,她目光坚毅。他终于说:“严青……除非战死,否则是不会弃城的。”
    蓝釉点头,说:“照看一下我儿子。”
    然后收拾了简单的衣物,趁夜出了西门而去。
    战火燎原,很快波及了整个大燕,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慕容厉彼时身在渔阳,他这一队精英近卫,最是骁勇。慕容慎也知道敌不过,索性放弃了保护燕王和舒妃。却命人暗暗跟踪这些人,看看他们从何处出城。燕王见到慕容厉,第一句话是:“儿子,这种时候,你真是不该来。”
    慕容厉不理他,不是该不该来,而是必须得来。那是他的父亲,他的养母。
    渔阳的大臣们亦早已炸开了锅,虽然之前是效忠太子不错,但是引胡人入关,这是绝大多数人都接受不了的事。临时的行宫吵成一团,慕容慎冷冰冰地看着——就知道呼天抢地,真正事到临头,你们会做什么?
    不多时,石忠安来报,轻声说:“大鱼咬钩了。”
    慕容慎笑:“从哪里出水的?”
    石忠安说:“原来渔阳城下有个地下河道,他们从河道里潜游过来。出口就在护城河。”
    慕容慎说:“本宫这个五弟,对渔阳真是了若指掌啊。也是,他掌兵十载,只怕这大燕每一张地图都烂熟于心。”
    他侧过头,对石忠安说:“依照事先安排,去办吧。”
    石忠安领命:“是。”
    次日,韩续正在守城,城下的胡人尸积如山。城上的士兵也是死亡一波马上替上另一波!突然有哨探手脚并用地攀上城墙,大声道:“韩将军!韩将军!”
    韩续见他神色不对,料想不是什么好事。将左右俱都摒退了,轻声喝:“小声说,让别人听见,我会砍了你的脑袋!”
    哨探简直是失魂落魄,闻言才小声道:“巽王爷战死了!”
    韩续如被当头一棒,后退一步,半天轻声问:“什么?”
    哨探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说:“渔阳城内的兄弟们飞马来报,王爷率亲卫二十余人从渔阳城的地下河道潜入城中。意图救出燕王陛下和舒妃娘娘。太子在王爷等人下水的河道口撒上剧毒,在王爷等人下水之后,又以火油焚烧。一队兄弟无一生还呐!王爷、王爷他……阵亡了!”
    韩续只觉得心头一口血,压了好半天才没有当场喷出来。然后他说:“可有找到尸体?”
    哨探道:“尸体全都烧得七零八落,但是数目是对得上的。连王爷、带燕王、舒妃,全……”
    韩续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但到底是大风大浪都经过的人,转眼咬紧牙,慢慢说:“这个消息,只有我知道。康王都不可以告诉,明白吗?”
    军中慕容博本就没什么威望,哨探当即道:“是!”
    韩续说:“如果传扬出去,我唯你是问!”
    哨探又答应了一声,韩续转头对正在守城的士兵大声说:“王爷受了点小伤,但已经归来。弟兄们坚持住!”
    大家俱都大声答应,这便是他的高明之处了。看哨探的脸色,大家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如果他只道慕容厉归来,大家必会生疑。不如透露他受伤,反倒能安定军心。
    慕容厉在作战时,是那种穷凶极恶的人。他在的时候大家当然怕,但却有主心骨。依附于强者,是人的天性。如今传他受伤,倒是没什么,当初晋阳城下,他被太子弩|箭射中,那是怎样的伤势?
    可他不但坚持到攻下晋阳城,休息不过数月,又照样生龙活虎了。
    受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命还在就行!
    韩续一直在看平度关发来的军函,如今他最担心的,不是晋阳城,反而是平度关。那里的兵力相对晋阳城更为薄弱,一旦被攻陷,后果不堪设想。
    慕容厉真的死了?不,他不信。别说没看到尸体,哪怕他的尸体就这样摆在他的眼前,他也不会相信。
    韩续第一时间去找周卓,周卓听到这个消息,面色由白转青,最后连声音都不稳:“王爷他……不不,你说什么,我没听懂!”你说王爷战死了?
    韩续一耳光过去,眼见他目光清明了些,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现在联络你父亲。我要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周卓这才反应过来,说:“我立刻修书过去!”
    韩续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周卓应了一声,韩续突然拉住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听着,康王爷镇不住军心。一旦消息传扬出去,我军将不战自败。西有靖人入侵,东有胡人作乱,太子那点羸弱的兵力,既挡不住胡人,更抵不住靖人。”
    周卓还呆呆的,韩续说:“大燕会亡国。”
    亡国,这两个字像一根刺,周卓几乎是跳起来,飞快地跑回府上,修书给太尉周抑。
    大燕当然会亡国,开天辟地以来,这世上可曾有过永世不灭的家国?它可以亡在后世子孙任何人之手。
    除了你我。
    相比晋阳和平度关,小蓟城尚算平和。市井虽然也有流言四起,然则百姓对慕容厉深信不疑。这支燕军,虽然可恶,但是饿狼一样的他们,怎么会失败呢?
    可太子岂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两日之后,城中出现大量流言——巽王慕容厉被正法。随着流言出现的,还有巽王已经被焚至残缺的衣带金饰。
    流言迅速席卷了整个大燕,猛虎般无畏的燕军第一次觉得惊恐。
    那个比敌军还可怕的人,那个虎狼一样驱赶着他们,令他们只许前进不能后退的人……就这么死了?
    ☆、第73章 决斗
    第七十二章:
    那一天,香香正准备出门卖豆花,身边突然有便装的侍卫过来,对她说:“夫人,如今外面不太平,夫人这几天……就不要做生意了吧?”
    香香不理解:“出了什么事吗?”好好的为什么不让我作生意了?平时慕容厉在也从来不管的。
    侍卫欲言又止,最后说:“回夫人的话,如今您已然身怀有孕,不适宜再操劳,还请夫人为了王爷的子嗣着想,不要出门。”
    这态度有点强硬了,香香顿了一下,问:“王爷吩咐的?”
    侍卫低下头,想了想,说:“是的。”
    香香轻吁了一口气,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吧。”侍卫不说话,香香说:“不让我出门,是害怕我听见什么风声吗?”
    这个侍卫也不过十□□岁,人很小,平素很拘谨。突然一下子这样阻止她出门,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侍卫是很不擅长说谎的,这时候微微咬了咬牙,是个思考了一下的表情,说:“没有什么事,夫人放心吧。”
    香香说:“王爷战败了?不,要是战败了,百姓应该会往后撤了。王爷受伤了?”
    侍卫不说话了,香香说:“说吧,我受得住,不论结局如何,不会比我乱猜更让人忧心的。”
    小侍卫只得道:“夫人,王爷在渔阳失踪了。”没敢说慕容厉被传已身死的事。
    香香微微后退一步,沉默。小侍卫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抚她,只得急道:“只是失踪,王爷吉人天相,定会化险为夷。夫人一定要保重自身!”
    香香轻轻扶着方桌,深吸一口气,说:“我会保重的。”腹中的孩子,不仅是慕容厉的血脉,也是自己的骨肉。慕容厉的事情,她无论从哪方面都帮不上。但至少,孩子是她可以保护的。
    小侍卫担忧地看了一眼她,香香说:“忙你的去吧,我没事。”
    侍卫犹豫着退下去,香香没有出去卖豆花,自己下了一碗清汤面。什么饮食嚼在嘴里都尝不出味道,面条跟木渣子一样。但她还是勉强自己吃了半碗。
    外面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事情比想象得坏得多。
    两天之后,晋阳城失守。慕容博与韩续、周卓等人撤回大蓟城。大蓟城的百姓纷纷逃往后方。但是平度关也在打仗,这大燕,没有一处太平。
    慕容慎跟胡人的军队一起入了晋阳。胡人本是逐草而居习惯了的,如今到了这繁华之地,简直如野兽入境。胡人军队残杀城中老幼,肆意奸|□□人,抢夺财物。慕容慎再三跟铁木吉可汗交涉。然而这时候的铁木吉,大军已深入大燕都城,岂会将他的话听在耳中?
    燕军撤走后不到半日,晋阳城血流成河、哀鸿遍野。这里只是一个被占据的敌国,不是自己的疆土,不需要爱惜。
    渔阳,燕王慕容宣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身边有人端来参茶,他转头看了一眼,见是舒妃。舒妃花容惨淡,眼中犹有余悸,可见这一路上,王后可没善待她。
    燕王说:“厉儿来了?”他六个儿子里,只有长子慕容博和五子慕容厉是舒妃养大的,如果来的不是这两个人之一,舒妃根本不可能跟他见面。而慕容博不是前来渔阳的上佳人选。
    舒妃听见他说话,眼泪都下来了,这时候还不忘告状:“陛下!王后为了替太子□□,竟不惜在你饮食中下毒!这些日子,她对臣妾,更是百般凌|辱责打,陛下……”
    说着话,已经是哭将起来。慕容宣说:“好了,人上之人,通常都必须忍常人之所不能。些许委屈,不算什么。厉儿呢?”
    旁边阴影里,有个人这才说:“父王。”
    慕容宣见他仍然安好,并未缺胳膊少腿,问了一句:“现在外面情况如何?”
    慕容厉的声音一如平常地冷静:“太子唆使西靖对平度关用兵,又勾结东胡,现已攻破晋阳城。”言语简洁,旁边舒妃却尖利地道:“陛下,胡人在晋阳屠城,晋阳已成人间地狱!!”
    慕容宣闭上眼睛,良久,轻吁一口气,问慕容厉:“儿子,你有什么良策啊?”
    慕容厉说:“东胡铁木吉虽然作了可汗,但其弟九贤王却并不服气。如今他带兵在外,九贤王坐镇后方。我要去一趟东胡,说服九贤王。一旦九贤王异动,铁木吉孤军在外,必然回防。让他们先斗起来,则东胡之祸可以暂免。”
    慕容宣点头,问:“平度关的兵力,不足以抵抗西靖吧?”
    慕容厉沉默,然后说:“大燕武林,自藏剑山庄覆灭,少庄主藏歌远走之后,端木家族崛起。据说其剑术造旨,不在当年藏剑山庄之下。如果实在没有对策,我会让端木家族的人去一趟平度关。”
    慕容宣问:“行刺?”
    慕容厉说:“此次西靖对大燕势在必得,而平度关是严青在镇守。严青素来擅于防守,绝不是行事冲动之人。西靖定会派季木泽带兵。只要季木泽身死,哪怕重伤,西靖临阵换将,短时间内绝对破不了平度关。”
    慕容宣说:“可是这些武林人士,尤其眼高于顶。当年的藏剑山庄如此,如今的端木家族,只怕更是如此。他们会同意为你行刺季木泽吗?为朝廷鹰犬,可是他们视为耻辱的事。”
    慕容厉低头,半晌说:“他会的。”见慕容宣还在看他,似乎等待后文的样子,慕容厉说:“他的妻子,深明大义,会说服他。如果不能,云舟会带着他的儿子,再度前往说服他。他会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幽暗,坚毅的脸庞看不出表情。每次他想要掩藏内心情绪的时候,就会咬紧牙关,显得特别镇静,也特别无情。
    从攻入晋阳那一刻起,就做好了各种打算。如何救回燕王和舒妃,如何应对朝中诸臣的指责。如果自己是太子,会怎么办?万一他铤而走险,又怎么办……
    行军打仗,走一步算十步,敌我反应皆在盘算掌控之间。
    太子会在渔阳行宫张网等他,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是父母陷于此,大丈夫岂能因危而不往。他一方面让侍从逃走,一方面却将慕容宣和舒妃仍然安顿在渔阳城中。太子追踪他的亲卫,却不知那一行二十人,根本就不是亲卫。而是死士。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巽王府的死士。
    慕容宣说:“你那个蓝釉?你不会,你舍不得。”
    慕容厉说:“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
    慕容宣说:“你这样做,就不怕他们骂你卑鄙?”
    慕容厉说:“我可以卑鄙,大燕却不能亡国。我走了,这里暂时安全,不要离开。”
    存亡之际,最凶狠的人,最容易给人以安全感。慕容宣看着他的背影,那身影挺拔伟岸,新的头狼产生了。
    慕容宣说:“儿子。”慕容厉转头看他,他说:“宿邺城小泉山,大约有七万山民。你让严青派人去找他们。是该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慕容厉怔住,良久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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