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吁短叹,咬牙切齿:“哎,如今这世道,审美观都坏掉了,坏掉了!”
    经受了初步打击后,他开始接受现实,无限唏嘘:“没有想到,慕小微打了一辈子光棍,老年岁月还能迎来一段黄昏恋,也着实不易。唔,我瞧着那唐掌门待你是真心,你若也瞧着她顺眼,就嫁了吧!”
    “啊?”我呆了一呆,才发现他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遂又吞吞吐吐道,“唐掌门人是不错,性情样貌都是顶好的,可是,老夫年事已高,不能占人家便宜,且身体又不好,不能拖累人家。”我觉着说明白了。
    千岁忧默默望了我一阵,最终败下阵来,坦诚道:“唉!慕小微,好吧我承认自己用心险恶无时无刻不在打击报复于你,但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到这地步吧?虽然那什么,你年纪是不小,但年事已高你开玩笑呢吧?你充其量大她七八岁,也还在可接受范围,根本没啥大不了。再者,你修为那么高,还是蜀山掌门的名头,身份上配她小小珞珈山掌门完全是下嫁了。况且,即便你抛掉这些外在因素,凭你这副皮囊,也是能令万千少女乃至中年妇女倾慕的对象。你别呆呆看我了,兄弟我掏心掏肺的说,当年我就是折服在你修为和风姿之下,才甘心随你跑南跑北。十年过去,你真是一点没老,还是美貌得那么欠抽,真的。”
    这番絮絮叨叨的话,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消化不了。但有一点我是明白的,他依旧理解岔了我的意思。
    虽然,我还是挺吃惊:“千公子抬爱了,不过当年难道不是你败在老夫之手,迫于赌约,不得不给老夫做随从,鞍前马后三年才解约?”
    千岁忧顿时勃然大怒:“册那!慕小微!提本公子的黑历史有意思吗?”
    “可以不提。”我点头,“不过你也不要将这事的因果美化得太过了。”
    “哼!不过要强调一点,不是本公子太弱,是你修为高得太变态,当然,也因为你有个独步天下的好师尊。本公子只有一个炼丹修道的迂腐爹!”
    话题跑远了,我叹口气,扯回来:“其实我今日是想托你替我跟唐掌门解释一下,我无心婚嫁。武林劫难在即,拜月教主未解决,蜀山及江湖尚有倒悬之危,身为蜀山名义上的掌门,我如何能顾及自身?再说,我……算了,就这样说吧。”
    千岁忧瞥着我,一副难以被说动的表情:“借口!你不想娶人家就是了,还找这些破理由!武林有倒悬之危,然后武林儿女就不用嫁娶过日子了?本月就有罗浮山掌门八十高龄迎娶第三十房小妾。你瞧瞧人家!”
    我唔了唔,赞道:“姻缘伦常,世间佳话。千公子亦可效法。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粗鄙!”千岁忧嗔了一句,自己却面放红光,荡漾道,“应该是: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话题好像又跑远了。
    这时外间哐当一声,有人撞翻了什么。我同千岁忧转眼看过去,房门外露出天玑因偷听到少儿不宜的对话而窘迫交加的一张脸。
    “我……我只是路过的……”
    我回头瞪了千岁忧一眼,义正言辞训斥道:“明明好好的话题被你带得如此粗鄙,老夫果然不该同你商议。”
    “册那!慕小微你又含血喷人!男人间的话题有不粗鄙的吗?你高风亮节,年轻的时候可没少跟这个玉嵌那个红/袖周旋……”
    正要路过而去的天玑顿时扭过头来,竖起耳朵听八卦。
    我抬了抬袖子,袖角倏地飞到千岁忧颈边,他便立即消了音,张口无声。我无辜睁眼:“有这事么?不说话就是否定的意思,唔好吧,今天有点累了,我先回去,你记得我跟你交代的事。”
    施施然出了门,天玑一路尾随,几次欲言又止。每当她要开口,我便问剑法温习得如何,果然堵住了。
    以为事情就此解决了,谁想,唐掌门竟只身夜访我在桃花谷的临时小筑。彼时我正在灯下打盹看书。
    ☆、第48章 昔时有红颜
    “慕师兄有话为何不直接对我说?”她杀到后,开门见山,“我们之间何须托付他人传话?”
    我揉了揉眼,坐直了,见唐掌门一身居家女子素裳,比掌门衣着更显妩媚风韵,可是跟我好像没多大关系。也不知千岁忧是怎么同她说的,人家毕竟对我们以客相待,拒绝的话总不好说得太露骨。要婉拒,更要凸显我们之间的鸿沟譬如年龄差距,我含蓄道:“唐掌门日理万机事务繁忙,老夫近来腿脚不便,总易瞌睡,是以托付了千岁忧传话,唔他离唐掌门住得近些……”
    自以为窥到了真意,唐掌门将我打断,一脸遐思:“明日我就搬到慕师兄这里来,或者慕师兄搬去我那里,我们之间便不需要旁人代劳。我处理山中事务时,慕师兄就在我的掌门书案旁打盹。”
    听得我呆了一呆:“啊,老夫、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是哪个意思,慕师兄都不用操心,你只管在桃花谷安心养身体,待我选好日子,再邀亲朋。”沉湎在自己所规划的幸福蓝图中停不下来,唐掌门事无巨细一一考虑,眉眼雪亮,“对了,慕师兄,明日我就命弟子去蜀山下聘,你觉得是送金银好,还是送秘笈好?”
    我已然跟不上她节奏,呆呆道:“我觉得金银比较好。”说完忽然醒悟,“等等!老夫出嫁?”
    唐掌门一脸理所应当:“难道不是?慕师兄你又不喜欢沾染俗物,必然是不想主持蜀山事务,所以我迎娶你来珞珈山,俗事由我管,你只负责貌美如花……咳……你只负责将养身体就好了,以后也好生养……”
    我的瞌睡顿时全无,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终于轮着我将她打断:“再等等!老夫堂堂七尺之躯,怎可能做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再者,老夫孑然一身,着实没有生养的打算,也不曾有过婚配的考虑。唐掌门,老夫,不嫁!”终于表达了明确观点,我长出一口气。
    许久才领悟我意思的唐掌门愣了愣,花容顿改,倍受打击的样子,成熟女子的风姿转眼间便是弃妇凋零模样:“为什么?你宁愿放着大好年华随风而逝,孤独此生?就不想有个体贴女子陪伴你照顾你爱慕你?”
    我坚定立场,决然道:“终老此生,不悔。若有婚配之意,十年前老夫便入俗尘了,隐居十年,老夫更是心如止水,不恋红尘。”
    见我如此决绝,非逼婚可用。绝望中求一线生机的唐掌门收了颓废之意,改了攻略路线,以柔情蜜意进击:“太微,自江陵城客栈惊鸿一瞥,我便辗转反侧。我唐渡此生见过无数人,世间百态从未走过心,唯有对你,是以十二万分的热忱放置心尖上反复思量。这辈子,大概也只这一回了。”
    平心而论,唐掌门软硬兼施的手段炉火纯青,但因其真挚而令人无法抗拒,但又不能够接受。面对她脉脉注视,我十分不能理解,便直言道:“实不相瞒,老夫有许多缺点和恶习,真实年纪远比面相老,身体不好,寿数有限。你所谓的惊鸿一瞥只是表象,或者说是假象。总之,老夫很不值得你如此相待,划不来。”
    在我如此剖析自身之后,她竟还没有被说服,深沉而固执,绕过种种,直接发问:“我听说一个男人若坚持太过,便是他心有所属。慕师兄,你千般拒绝于我,是否亦如此?”
    竟有这样的见解!
    我又听呆了,立即警惕起来,内心自查。默然不语一阵后,我自认是没有的,虽然心中挂念的不少。譬如总要吃鸡腿又爱撒娇的旺财,留在桃花坞的大徒弟和二徒弟,有没有练好剑法的小徒弟,怎会得知我味觉已失的小徒弟,近来举止怪异令我无法应对的小徒弟,似乎长大了遇到心结又缺乏正确引导的小徒弟,令我头疼无比的小徒弟,等等。自省之后,唔,很正常,没有特别占据心神的。可见这见解是错的。
    我十分有底气了:“老夫依旧很是心如止水,不为何人何事挂心,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唐掌门,与其纠缠这些儿女琐事,不如图谋大业,譬如怎样抗衡拜月教,更值得探讨。”
    发觉所有理论在我身上均是不得其门而入,唐掌门终于败下阵来,泄气,沮丧,失落:“我们本就是江湖儿女,谁似你这样不顾儿女情长的,说你寡情好呢还是迟钝好呢。听说你们蜀山掌门修的功法是太上忘情,当年冲虚真人便是太上忘情修得太厉害,教须弥宫主优昙尊者苦候了一辈子。你也要修成那般绝情绝欲么?”
    我如实道:“老夫的太上忘情已修至第九重,再无更高的了。”
    唐掌门彻底绝望了,哀怨婉转的一眼后,只好道:“看来是我没那个命。但我对慕师兄是真心,所以你的事,我珞珈山上下都会替你办。重九之约,慕师兄若要赴约,我们珞珈山弟子自当相随。但是在此之前,你还是先把身体养好。”
    身体养好是不可能的,但是暂时敷衍还是可以的。只要不逼婚,其他都好说。我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将唐掌门送走了。
    一番应付真是劳心劳力得很,令人虚脱。我坐回椅中,对外面道:“出来吧,藏那么久也不嫌累。”
    天玑自暗影中走出,很是故作淡然,殷勤倒茶:“徒儿在练隐术,不累。师父打发被求婚,累了吧?”
    我接了茶,喝一口,夜里熨帖多了:“着实累人。”
    “师父,太上忘情是什么?真的会忘情?”从我手里接走杯盏,天玑状若无意中问。
    我为她解惑道:“太上忘情,蜀山掌门传承的功法,道家证道之法门。意即,不为情感所动,不为情感所扰。但忘情非无情,是寂焉不动情,而若遗忘。”
    她低着脸,若有所思:“就是说师祖冲虚真人因着太上忘情,所以优昙宫主对师祖一往情深,师祖也不为所动?”
    这个我倒不是太确定,略有迟疑:“你师祖的事,为师也不是特别清楚,究竟是因着身份门派之见,还是因着功法的问题,我们还是不要妄意揣测。”
    天玑退在灯后的阴影里,抬起眼看我:“师父练了太上忘情第九重,以后若是徒儿做错了事,师父会不会也不为所动,再也不认徒儿了?”
    这是什么类比?我否决道:“师徒之情岂能抹煞?为师怎会不认你?除非你叛出师门或为师将你逐出师门。”说到这里,我眉头一颤,不由担忧,“你不会叛出师门或是欺师灭祖吧?”
    她赶紧摇头:“只要师父不会不要我,我是不会叛出师门的,只要师父永远相信我!”
    我这才把心收回肚中,郑重点头:“为师当然信你。”
    得到肯定答复后,一丝狡黠爬上她神色:“那,欺师灭祖是什么意思?”
    “就是欺辱师尊背叛祖先,背弃师承。”
    “哦。”她神色忽又正经,“对了,师父拒绝唐掌门,是觉得她风韵不够,或是不及玉嵌hong袖?”
    我眉头一跳:“胡说!怎可背后妄论人长短?再说唐掌门风韵适宜,同玉嵌hong袖不同……不许提玉嵌hong袖!”
    她露出茫然神态:“啊,为什么不可以提?不是师父的红颜知己……”
    都是千岁忧口无遮拦害的!我打断她,含糊道:“只是为师年少轻狂时认识的朋友,如今也没有什么往来,不要听你千叔叔胡说。还有,尊长的事情,不许细打听!”
    “哦。”她点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玉嵌是见过的,花魁确实不一般,就是脾气爆了点,hong袖是哪里人?”
    我随口应道:“京城里的,hong袖招的创办人兼头牌,脾气比玉嵌好太多……说了不许打听!”
    “哦。”她又点点头,“绿衣捧砚催题卷,hong袖添香伴读书。那必是温柔之乡了,还有个绿衣吧?”
    “唔,绿衣也是不错的,她们姐妹二人不分伯仲,享誉京师,可惜绿衣被千岁忧占了去……说了不许打听!”
    “好的。”她乖巧应了,又道,“师父年少时想必也是鲜衣怒马恣意江湖,红颜甚多,除却京城,苏杭肯定也不乏佳人?”
    “唔,苏州的小小,扬州的蔓蔓,杭州的宛宛,大约还有些想不起来了。”细细数来,蓦然发觉年少时竟相熟这许多女子,难怪当初师尊说我烟火气太重,罚我几年不许下山,这才跟一众莺莺燕燕相忘江湖。想来,不胜唏嘘。
    沉湎完后,发觉小徒弟神色有些不对,我醒悟作为尊长,这些事情怎可同晚辈讲,真是后悔不迭。
    “师父,红颜知己都追忆并怀念完了?”
    我咳了一声掩饰尴尬:“为师早跟她们相忘江湖了,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
    天玑不依不饶,凑过来眨着眼睛打听:“那这些美人中,谁才是师父的真爱,竟能比过唐掌门,在师父心中占据至今?”
    我念声道号,岿然不动,神色庄重:“从前种种已如过眼云烟,亦如前世俗尘,贫道修心十数载,早已绝离红尘,不着色相。情爱之事,已与贫道无关。”
    “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师父这么紧张做什么?”她这会倒是淡然。
    不知怎么有种虚惊一场的感觉。横了她一眼,终于将她打发了走。
    ☆、第49章 初解缠绵意
    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重九之约渐近,我整日里吃饱了睡,过得很不挂心,可惜却未能影响身边人。以唐掌门为首,包括千岁忧与天玑,每日都来查看我身体状态,我身体乱七八糟自然没什么可指望,于是他们便一日焦躁过一日,甚至提出干脆爽约。
    若爽约,代价便是拜月教主将仇恨转移至中原各派,如此一来,蜀山难脱干系,威信与地位岌岌可危,甚至可能被中原武林孤立。彼时蜀山孤立无援,兴许更如了拜月教主的意。两派恩怨是小,若蜀山一倒,中原将再无可震慑异域保境安民的门派力量,便离武林大浩劫不远了。
    我一人安危同整个武林比起来,委实微不足道,不足挂齿。何况我时日无多,能为蜀山为武林多做一件事,总还能瞑目。不然,我遁世十载不问红尘,将来如何去见师尊以及蜀山先祖们?
    桃花谷关门谢客,对外宣称我要闭关练功,才将一众说客挡于柴门外。考虑到近来天玑烦扰我颇多,也将她一并阻在外面。每日只允珞珈山弟子前来送饭。
    终于清静,然后我就每日昏睡,练功什么的,果然是个骗人的好借口。每日总清醒不了几个时辰,就很瞌睡,精神很不济。我想着怎么也要睡饱了才能跟拜月教主大战一场。
    这日临重阳仅有五日,也是我决意在珞珈山待的最后一日,翌日便要赶往须弥山。
    正昏沉沉地睡着,外面柴扉有风吹过,随即似有虚影飞入屋内,步步走来,跪伏在我矮榻边。因有熟识气息,我潜在神识便未防范,依旧侧身枕臂睡得安然。
    虚影静默一阵,直起身伫立良久,俯身凑近。
    潜在神识将其一扫,有兰花幽香扑面,旋即,被人抱了一抱,温暖宜人,再旋即,花香馥郁落在唇畔,辗转流连,钻入唇舌……
    那怀抱,更紧更暖。那花香,更浓更烈。
    紧得我喘不过气,暖得我血液喧嚣,浓得我溺毙其中,烈得我割舍难离。
    意识自昏沉中走入一片桃花梦境,那是只属于命定的桃源,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存在,唯有一抹身影隐在桃林深处。我往那深处寻去,步步桃花开,层层桃花瘴,迷雾渐去,那细小身影自桃树上掉落,顽皮地坠入我怀中。
    “师父……”不知是哪里在呢喃,“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听您的话,就算以后您失望难过,我也不得不这么做。可是分别之前,我怎么舍得,原谅我欺师灭祖吧!”
    我忽然间心生忐忑,万般难安,心中涟漪倒映出那日巫峡水镜中的缠绵。一身冷汗,我惊醒来。
    榻前空空如也。
    抬手抚唇,温度似犹存,残香若犹在。
    惶然起身,枕边放着一纸信笺。
    “师父,您醒来后看到这封信,应该已是三个时辰之后,天玑已经离开您了,不要担心,很快您就会再次见到我。可那时,您的心境将会大不一样。兴许,您会后悔收了我养了我教了我,但我不后悔在您身边的这么些个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可您应当猜不到我离开时的心情。师父保重,天玑跪别。”
    看完信后,我木了片刻,又在枕边摸到一点迷香粉。
    欺师灭祖至于做得这么全套么?
    我木然坐在榻边,不知时辰。直到千岁忧夺门而入:“慕小微不好了,你小徒弟又不见了!”见我没甚反应,更惊奇,“慕小微,你又傻了?小玑不见了,我们赶紧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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