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驰拉住她坐下,笑道:“没什么,你别太担心。”
    有些话他不好和春时说,怕她担心,怕她内疚,她不是个喜欢乱说话的性子,憋在心里胡思乱想反而不好。可是今日潘凤真提起做东一事的时候,淮阳大大小小无数间酒楼,为什么就偏偏挑选了迎客来?
    论酒水,迎客来不如酒旗风,论菜色,不如沁园春。它甚至不是一家纯粹的酒楼饭肆,反倒以住宿为主,在淮阳实在不算出挑,也就胜在地理位置较好,环境清幽而已。
    而这个地方,正是三皇子几次来淮阳下榻之处。
    “表妹来淮阳这么久,照理说我早该请表妹来此吃饭,是我的不是,我先自罚三杯。”
    潘凤真笑了一下,脸色仍是淡淡的:“表哥客气了,都是一家人。”
    这做派反倒让陈天驰有些熟悉,可熟悉的同时又有些头疼。潘凤真说话的态度不就和生意场上那些来往的老爷们一般无二?这顿饭她果真没安什么好心。
    绕弯子的技能陈天驰绝对是点满了的,潘凤真虽然自小被当成男儿教养,但再厉害也抗不过他一脸悠然恬淡,当真什么都不说只叙亲情的模样,沉不住气主动开口道:“其实今天来,凤真有件事想和三表哥商量。”
    陈天驰微微一笑,心道你终于沉不住气了:“表妹有话尽管直说。”
    “我知道三表哥想娶春时为妻,也知道三表哥最近正为这件事焦急,我能帮表哥劝说外祖母,也能替表哥把春时的身契弄来。做这些,无非只需要表哥帮我一个小忙罢了。”潘凤真一边说一边看他神情,却发现对面坐着的人无动于衷,一副等着她继续说完的模样,只得放下茶盏,“表哥难道不动心吗?”
    陈天驰笑起来:“表妹先把事情说完,你也知道你表哥向来是个不成器的,若真办不成的事,也没法子应下。”
    潘凤真叹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轻易的答应我……也罢,左右今日无事,表哥就听我说完吧。”
    潘家是溧阳望族,世代传承,但和陈家一般子嗣不丰,甚至比陈家更甚。到了潘凤真父亲这一代,陈善嫁进门去做当家主母,到了也只生下潘凤真这么一个女儿,其余一众妻妾一直都无所出。
    眼看潘家要绝了后,可若是公侯之家也便罢了,潘家乃是商贾之家,家业无从继承如何是好?陈善百般游说,终于说动丈夫考虑将女儿作为继承人培养起来,待日后若有了男孩儿再叫她嫁人也就是了。
    潘凤真是个要强的性子,聪明机敏不输男儿,待潘父日渐病重,家业竟被她一手支撑起来,甚至还将潘家的产业扩大至邻近三省。可正是潘父养病的三年间,一个新进门的小妾生下了儿子,潘家终于有了男丁,嫡出和庶出在这时候已经不再重要,因为继承人出现了。
    “母亲将那孩子抱在她膝下抚养,将小妾也打发出去了,”潘凤真喝了一口茶,冷笑,“可我如何能忍下这口气?难道女子就不如男人么?我能做,甚至能做得比他们这些男人更好!怎么就继承不得家业了?”
    陈天驰不知该说些什么,说实话他实在没想到自家表妹竟还有这样的心气。作为她话里“那些男人”之中的一个,他觉得怎么说好像都不大对,于是识相地闭口不言。
    潘凤真回过神来,好像也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不仅仅是她的表哥,更是千万男人中的一个,只笑了笑继续道:“直到三年前我父亲去世,这些年来潘家虽不涉朝政,也算略有薄名,朝中几位皇子都派了人前来吊唁……”
    三皇子派来的正是他一向视为心腹的薄护卫。
    合作
    后面发生的事很简单。潘凤真看上薄护卫了。
    薄护卫年纪还不到三十,却也比潘凤真大了十余岁,性子又冷淡,对这个才十五岁的少女的示好根本没有任何回应。不过潘凤真也不同一般的少女,完全不知道害羞为何物,对薄护卫死缠烂打。后者无可奈何,以潘凤真父亲才去世为由,不住推拒,最后甚至被潘凤真逼的离开溧阳,从此消失不见……
    在溧阳守孝的三年,潘凤真当真不算安分。作为曾经的承嗣女,她天生一副坚持到底的性子,认准了一个人,那就会死守到底。这件事她不敢告诉陈善,毕竟再如何,私定终身对方还不接受这件事都算不得光彩,潘凤真生怕陈善惊怒之下把她从此锁在家里不许她出来。
    她知道薄护卫从此不会再去溧阳,是以这三年,她拼命扩充潘家的生意,期待有朝一日能去邺梁找他。
    陈天驰听得目瞪口呆。
    这世上似潘凤真这样烈性又执着的女子虽不多,但怎么也能找到一两个。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潘凤真竟能看上那个总是冷着脸的薄护卫?!
    这样的人也有人喜欢,还穷追不舍长达三年。而优秀如他,到现在还没娶到老婆……天理何在啊?!
    潘凤真要是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心里在想什么,一定会呵呵冷笑三声,不过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终于回过神来,便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陈天驰:“表哥可愿帮我这个忙?”
    陈天驰笑了一下:“这事儿,恕我无能为力。陈家虽也算有些薄产,可潘家也不比陈家差啊,你三年来都没能找到薄护卫,难不成我就能帮你找到了?”
    潘凤真脸上神色一僵,嘴角缓缓下垂,满满都是失望:“表哥是不信我的能力?还是根本不愿帮我这个小忙?”
    帮忙事小,毕竟薄护卫现在人就在淮阳,可告诉潘凤真这件事,就等于明示了他和三皇子的关系,甚至可能会扰乱他们的整个计划。一个表妹的分量实在不够,虽然能加上春时,可是只要三皇子登基,他求三皇子赐婚,到时什么事办不成?
    顶多也就多等几年便是了。
    陈天驰心里如是想,便更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真是无能为力。”
    “表哥真的这样狠心?”潘凤真面色蓦地一沉,冷下脸来,“我已经发过誓,此生除了他谁也不嫁,表哥这样也不愿答应我吗?”
    陈天驰方要摇头,就见潘凤真站起身,伸手遥遥一指城中迎客来的方向:“事到如今表哥还是瞒着我,我前些日子亲眼看见表哥的小厮扶着个浑身黑衣的男人进了那里,不如表哥告诉我,那人是谁?”
    陈天驰:“……”呵呵,平安,办事不力,回去罚他半年月例!
    “而且我还知道,大表哥伤成这样,和三表哥一定有脱不开的关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三表哥你书房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叫大表哥发现了,而且这秘密关乎你的性命,是不是?”
    陈天驰眉头渐渐皱起,不由心中一沉。
    他真的小看了潘凤真,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竟让她猜对了一半!
    “我虽是一届女流,却身负潘家的重担,邺梁的消息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的。邺梁乱成一团,薄护卫在这个时候投奔三表哥,想必三表哥定是在为三皇子效力了。”潘凤真微微一笑,成竹在胸,“三表哥以为若能支持三皇子殿下登基,便能请他赐婚你和春时?可表哥怎么就没想过,如果在那之前,我向祖母举荐合适的人选,让春时嫁出去呢?你还等得来这份赐婚吗?”
    “你!”陈天驰再也压抑不住心中骂娘的念头,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敢这么办,那我就叫你永远见不到那个姓薄的!”
    潘凤真望着他盛怒之下的脸,稍微有些瑟缩,却还是笑了起来:“见不到就见不到吧,反正他也不喜欢我。只是苦了你和春时这一对有情人,更可怜春时,一个小姑娘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不过最可怜的,还是三表哥你,就算你日后把春时夺回来,依春时的性子,恐怕这也会成为横在她心头的一个心结吧?”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陈天驰呵呵一声,慢慢坐下来:“说吧,你到底要如何?”
    “三表哥,我不想和你作对,只想和你合作而已。”潘凤真见他态度出现软化,不由也放下刚才的伪装,软声求道,“我别的不要,只要表哥替我把薄护卫留在淮阳,多留几日就好。”
    陈天驰诧异地一扬眉:“就这样?”
    “就这样。”潘凤真苦笑一声,“他不愿意的,我不会勉强他。他不喜欢我,我远远看着也就是了,何苦去讨他的嫌?”
    这招苦肉计使得好啊,陈天驰惊愕地发现他和潘凤真不愧身体里流着一部分相似的血,他对付春时,和潘凤真对付那个冷着脸的薄护卫,用的都是相同的招数。
    只不过因为潘凤真是个女子,还是个苦苦支撑家业的美丽妙龄女子,这苦肉计在她身上用起来就更显威力几分。
    “我们合作,我能得到什么好处?”陈天驰道,“没好处的事我从来不做。表妹既然要和我谈合作,那我们就按照生意场上的规矩办。”
    潘凤真一怔,几乎立时便反应过来陈天驰这是答应了,当即欣喜若狂:“这容易,表哥怎么吩咐,我便怎么做就是。”
    “好,那你就照我的话,回去之后,就……”
    搬迁
    陈老夫人曾氏一辈子守在陈家,从没出过淮阳城半步。唯一的女儿陈善远嫁之后带回个外孙女凤真,不仅生得和陈善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性子和陈善更是有八成像,甚至比陈善还多了些圆融温和。让曾氏时常感叹,自家养的这么多孙女竟连凤真的半分也比不过。
    曾氏喜欢温顺听话的儿媳和孙媳,却喜欢脾气鲜明性子独立的女儿和孙女,可惜这点没人发现。杨氏和林氏都以为曾氏喜欢听话的孩子,便把丈夫所出的庶女们都按照这个模板教养,教了这么些年,一个也没得老太太的青眼。
    如今来了个潘凤真,全府上下曾氏最喜欢的竟成了她!潘凤真日日侍奉在曾氏身边,说的话十句曾氏能答应九句半,可算是无所不应。
    “真儿在家里也是金尊玉贵的养大的,到了我这儿反倒要日日伺候我这个老婆子。”曾氏笑眯眯地拍着潘凤真的手,“委屈你了。”
    “真儿不委屈。”潘凤真抿嘴一笑,“能在外祖母身边是我的福分。”
    曾氏笑道:“这孩子就是孝顺。”
    陈善也跟着笑起来:“我一辈子只生了她一个,不盼着她有什么大出息,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做个孝顺的孩子也就够了。”
    满屋的人都十分捧场地笑起来,曾氏好似不经意地问道:“前些日子天驰屋里那个丫头经常到你那儿去?”
    潘凤真点头:“是,听说真儿要过生日,她们说凑在一起送我一条帕子,也算是心意。”
    曾氏不知是喜是怒:“她们想得倒是圆满。”
    屋里静了下来,潘凤真眼睛一抬,侍立在一旁的一个小丫鬟便笑着开口凑趣:“还不是因为表姑娘人好心善?全府人都说,表姑娘简直像是当年的姑太太一样,对下人好着呢!不过归根结底,姑太太好,表姑娘好,都是因为老夫人教导得好,大家都感念在心呢!”
    一番话说得曾氏乐得合不拢嘴:“你这丫头倒是会说话,嘴甜得像抹了蜜似的!”
    潘凤真心里松了一口气,笑道:“是啊,外祖母屋里个个都是能人,我那屋里一个个都笨手笨脚的,不知有多羡慕外祖母呢!”
    曾氏笑道:“别以为外祖母老了听不出来,你这是眼红外祖母屋里的人,想要一个过去?没了,没啦!走了个明珠,如今我屋里也就是这丫头还算贴心,那是怎么也不能给了你的。”
    潘凤真笑嘻嘻地拉住曾氏不依道:“外祖母当真不肯给真儿吗?”
    曾氏乐呵呵地一拍手:“她不行,不过全府上下,你看上谁了,都能要去。不拘是谁屋里的,你瞧着好就行。是谁屋里的,你报到谁那儿就是了。”
    陈善不明白为什么女儿今天如此执拗不懂事,以往她根本不会像今天这样朝曾氏撒娇卖痴,就为了一个丫鬟!见母亲松动,似乎还在纵容女儿,陈善连忙轻声喝止:“行了,真儿,你外祖母年纪大了,别总拿这些事麻烦她,听见没有?”
    曾氏摆摆手:“这有什么的,小孩子喜欢,给她也就是了。我瞧着真儿身边确实伺候的人太少了,你们从溧阳走的急,带的人也少,我这年纪大了也疏忽了,竟忘了这件事。只是杨氏和林氏也不提点着些……”
    再说下去就成了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斥责二位夫人了,陈善不愿为无关紧要的人得罪两个嫂子,连忙道:“娘这么说就太抬举凤真了,一个小孩子而已。真儿,还不快谢谢外祖母?”
    潘凤真连忙拜下去:“多谢外祖母。”
    她垂着头坐下,只让陈善和曾氏说话,一会儿之后,见曾氏乏了,陈善要带她出去,才开口道:“外祖母,我想好了一个人,可……只怕不成。”
    曾氏懒懒应道:“哦?什么人?”
    “就是三表哥屋里的春时。”潘凤真道,“这丫头挺聪明机灵,也会说话讨人喜欢,针线活做得也还算不错,真儿身边正缺这样的人。只是那春时是三表哥身边的大丫鬟,怕二婶和三表哥不会答应,春时自个儿也不应,还是算了吧——”
    “不必。”曾氏打断她的话,“左不过一个丫鬟,难道你二婶和三表哥还能不给?她既是我陈家买来的,那陈家要她去伺候谁,就得去伺候谁。跟在你身边还能委屈她了不成?”
    “可真儿怕她心里不愿反倒不好,这……”
    “你若怕她不愿,就叫你二婶把身契一块儿给你。”曾氏心里畅快,她送了个明珠过去,却被春时压得死死的,如今正好借凤真开这个口,将那春时索性赶出三小院。日后跟着凤真一起出嫁,就再回不了陈家了,省得把她好好的孙子勾得没个正形,“这下你总放心了吧?若她敢生事,或是不听你的话,你就把她发卖出去!”
    潘凤真连忙朝曾氏一拜:“多谢外祖母。”
    接了消息,春时什么也没说,收拾了包袱就跟着潘凤真派来接她的人一道去了。
    好似为了给潘凤真撑腰一般,曾氏还叫人将陈善出嫁之前所住的棠梨院好生收拾了一番,叫母女两个从略小些的芙蓉阁搬进去。芙蓉阁临水,冬日未免寒冷,且离陈家各个院子都距离远了些。但棠梨院则在陈家的中央,无论大小还是方位,都算是数一数二的。如今曾氏这么一吩咐,杨氏不由皱眉:“难不成老夫人真要叫这对母女在咱们家长久住下去了?”
    潘凤真出嫁也从陈家出?这像什么话!
    春时这一走,全府上下几乎无人不开心,无人不等着看笑话。还以为三少爷会大闹一场,怎么说也要抗争几次,谁料竟一声不吭放她走了!这是不是说明春时也已经失宠了?
    局势
    传闻中已经失宠的春时正在房里收拾衣裳。表姑娘对她极好,在三小院她还要和春雨挤一间屋子,到了棠梨院,表姑娘说人少房子多,就单独划了间屋子给她。
    这屋子在棠梨院里不算特别大,但位置极好,屋后种着一大片海棠,花开的时候想必景色美不胜收。她平日里就和表姑娘身边的丫鬟一道去屋里伺候,趁着人都不在,潘凤真还握住她的手道这么做是为了不让人怀疑,还叫她不要介意,吓得春时连忙说不介意。
    再笨她也知道,表姑娘这么做定是三少爷在背后授意的,不过表姑娘一向和三少爷关系都是不冷不热,这次她主动提出要帮忙,是有事求三少爷办?还是能从中得益?
    这疑问等陈天驰半夜悄悄来看她的时候她顺嘴就问出来了,惹得陈天驰笑了起来,夸她“长进了”。他还欣慰地说:“你能想到这里就很好了,看来日后我也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守在宅子里,不怕你被下绊子了。”
    这夸得春时不知该高兴好还是不高兴好,到底原来在他眼里自己有多笨?才会时时刻刻被人下绊子啊。
    陈天驰抱住她道:“不是你笨,而是你太单纯了。这满院上下看你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明着不敢给你难看,暗着还不敢吗?”
    说完又安慰她:“不过没事的,日后若有人敢给你脸色看,你尽管拿她是问,要打要罚随便你,我在身后给你撑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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