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飞升离去,
    放你平安喜乐。
    白色的瓷瓶滚落在脚边,艳红的血撒了满地,染了雪白的鞋面。师父的一滴泪砸在其中,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儿再也掀不起师父的衣角,因为那太沉重了,它们的力量太小。
    临别前,端端让芙蓉帮她还一个人的东西,白色的瓷瓶,一个巴掌高,白胖白胖的肚子却能盛不少东西。那里面装满了端端的血,她欠师父,该还的。一夜间,芙蓉尝遍了人间的苦涩与悲欢,她捧着瓶子,翻跃了几座山,找到他,还给他。然后,调头回去,把马骏从下面刨出来。他那模样,一点都不好看了,有些恐怖,但她一点都不害怕,她把他扛在肩头上,往大昌的方向走,“死鬼,老娘扛你回去成亲。”
    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的归宿,连死掉的马骏都有人疼着爱着。
    渺修捂着抽痛的心脏,“你这是要,与为师恩断义绝吗?”
    三十多年前,有个扎着包子头的小女孩儿上了山。她很小,走路还颤颤悠悠不稳当,胖乎乎的两只小手摁在地上给他磕头,行拜师礼,磕完了头仰起脑袋来看他。湿漉漉的大眼,黑葡萄似的,懵懵懂懂,她甚至连什么叫拜师礼都不懂。
    她经常生病,身体很不好。一生病就不肯好好走路,花枝乱颤得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能动不动蹲坐在地上,撅着小屁股,起都起不来。那时候渺修初为人师,还是个年少的、温柔的师父,她那么小,师父就蹲下身子背着她,一级一级地上台阶。软软的肉球趴在他的后背上咳嗽,回了房间他一勺勺地喂她吃药。
    可如今,他们却站在了对立面。
    渺修剧烈地咳,掌心的纹路都被咳出来的血染红了,“连命都不要....为师当真就不如他了?”
    难捱的一夜总算是过去了,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老巫医才从里面出来。老巫医很兴奋,他活了快要一辈子了,终于见到了一次血心。张锐揪着他问,“王爷怎么样?”
    老巫医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好好好,养上百日,自当如从前一样。”
    “那云端呢?”
    “你说里面的那娇娃?哈哈哈,她是个有福的,这一辈子福报深厚,一定能投胎在一个好人家。”
    凉王听说庄王爷无碍了,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如此吾可安心了。”
    张锐目眦欲裂,“她死了?!”
    老巫医理所当然的点点头,灰绿的眼珠满是笑意,“不用为她担心,她是去享福了。”
    “享你妈/的福!!”
    包括蒙满,哈雅在内的所有人,都看着他发疯。
    张锐痴痴傻傻地笑,脚步踉跄,“她去享福?呵,活着的人怎么办?”
    庄王怎么办?他们感情那么好。
    ....我...又怎么办?连再说一句话都不能了,其实关她什么事呢?那天我还骂她。
    现在她死了。
    一辈子,就这样了?
    连道歉都没人听。
    蒙满是个粗人,感情上的细腻他不懂。但是,虽然他爱妾众多,但若是被敌军追杀,他会想要带着一起逃命的是五娘,不是其他的女人。想想这个,他有些理解张锐,舍不下大概就是感情了。
    阳光大盛,蒙满和依旧不能平静的张锐掀了帐帘进去,里面燃着草药,烟雾还没散去,药味很浓。
    透过薄薄的烟雾,他们看见庄王的身侧,安安静静地睡着一个年轻的姑娘。
    ☆、第61章 锁魂
    姑娘躺在那里,乖乖的,温良的,脸上还挂着对这个世界,或者说,是对庄王爷的不舍。张锐不忍看,眼里含着泪,别过眼去。其实,他更想念那个有点小奸小诈的女娃娃,那才是她,鲜活的、骨子里透着点可爱,却又让人忍不住想找她的茬。
    现在她的心在王爷的身上跳动,军医把了脉,脉象居然奇异地逐渐平稳了。
    “太好了..”几名军医朝着大昌的方向俯身一拜,“皇恩庇佑啊....”
    身边的人已经死了,不管这个女子曾经是王爷的什么人,于王爷来说有多重要,她都不能再与庄王爷躺在一起。这里没有女人,只有男人,军医们打算让人将她抬出去,如何安葬,等王爷醒了再说。
    张锐怒目,“抬哪去?!”
    “张副将息怒,小人们也是为了王爷着想。这姑娘已经没气息了,她躺在这儿实在....”晦气啊,但军医们没有说出来,换了个词,“不利于王爷的康复啊。”
    一个死人,虽说眼下的天严寒,可她没几日便会腐烂的。军医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抬走吧副将.....”
    张锐寒着脸,甩了帐门就走了,蒙满知道,他心情差着呢。
    “将军您看....”
    蒙满啧了一声,单手叉腰,挥了挥胳膊。军医们便招呼了人抬了一副担架进来,可搬动人的时候,却怎么都动不了,低头一看,她的手被王爷的手死死地攥住。
    云端的手真小,白白的,大概是当时太疼了吧,手握成了一枚小小的拳头,庄王爷的拇指被她握在里面,而眼下庄王其余的四指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结结实实地,不放开。
    这人真的很霸道啊,人都昏迷不醒了,还是要死死捍卫住自己的领地。
    军医们犯了难,这可如何是好?王爷拽着人不撒手啊。
    蒙满挠了挠脑袋,龇着牙犯愁,“妈的,老子咋知道?”这是庄王的女人,又是为了救他死的,难不成你们让老子把她手砍下来吗?个王八犊子的!
    “王爷啥时候能醒?”蒙满问。
    “约摸着得到下半晌吧。”军医答
    蒙满拍着脑袋想了想今儿这天气,“这么冷的天儿,人放这儿一天应该不至于发臭吧?”他的意思是等庄王爷下午醒来,松了手再挪人。
    这个时候,穿着巫袍的老巫医从外面进来,“她不会发臭,安心放着吧。”拥有血心的人,在他们这类人看来浑身是宝。
    蒙满皱了眉,“你咋知道?”
    老巫医走过去,俯下身,对着那张美丽的脸诡异的笑笑,灰绿的眸子眯成了一道缝,真是好东西呀,弓着腰抬眼挨个把他们看了个遍,“你们不知道?”
    这老东西神神叨叨的,蒙满岔着步子,满脸不耐烦,“知道啥?”
    老巫医没再说话了,瞅了她几眼,嗓子眼儿里传来吼吼的怪笑,“到时候,你们若是不要,就给我吧,我要。”他指的是端端的遗/体。
    蒙满瞧着他转身儿出去时那微佝的背影,嘴里骂道,“这老东西....”
    端端的遗体没有人再敢动,平平整整地躺在庄王爷的身边,竟也不像个没有人气的人。
    张锐站在风口上,任风猛吹。一辈子没流过什么泪的男人,一下子将前半生欠下的眼泪还了个畅快。北地刀子一样的风,刮在脸上,心尖儿都一点点被风化掉了。
    突然军营里一阵骚乱,“什么人?”
    “抓刺客——”
    有人被刺客一掌打伤,甚至都没有看到那人的影子。
    一道白影闪过,有人大吼,“往那边去了!”
    那个方向是关押甘笑雪的方向。
    “快抓住他!”
    甘渠人?张锐迅速追过去。
    整个军营都被惊动了,蒙满等众人也从营帐里跑出来,“妈的,还敢上门儿救人?”
    蒙满也去了,留下守营的士兵,军医们探了探头又回来,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他们都不能离开庄王爷。营帐里依旧还有股子又苦又涩的药草味,帐帘微恍,一阵风儿吹了进来....
    军医们看着庄王爷身边空荡荡的位置....不禁后背发寒,汗毛倒竖,“来,来....来人啊——”
    人,人呢?!
    她自己不会走,可怎么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阳光普照,白雪晃眼。光天化日,竟让人如此毛骨悚然。
    “你们看见有人进来过吗?”士兵们纷纷摇头。
    “看见有人出去了吗?”更是摇头。
    那,她到底去哪儿了?
    庄王爷的手是打开的,手上有道口子,还流着血。应该是利器刺激后条件反射,一瞬间松了手。张锐和蒙满面色严肃,这是人为的,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只不过是调开大家的注意力偷/人?
    可偷一个已经死掉的人作甚?
    蒙满一瞬间想到了老巫医,“妈的。老子找他去!”
    张锐拉住他,“找谁?”
    “找那个神神叨叨的老东西啊!除了他还有谁?”
    张锐松了手,眼里满是黯淡,“不是他,是她师父。”
    蒙满一挑眉,嗓子一嚎,“师父?谁师父找人这么偷偷摸摸的,有病啊?!”
    张锐没说话,他早该想到的。到了这种地步,渺修的心思谁还能不明白?他看看那个躺在床榻上英明神武的男人,恐怕王爷早就知道了。
    师父被自己的徒弟迷住,才想着害死她的心上人。
    谁有罪,谁无罪?谁又能给一个定论?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就连张锐自己,心里也藏着他的一点不能说的心思。
    雪山之上,苍茫一片。寒风猎猎,更吹寒色急。
    雪一样的玉人,会让人误以为他与这莹白的山本就是一体的。风吹的缭乱,两个相拥的人,长发都缠在了一处。她闭眼睡着,还像小时候那样,师父把她抱在腿上轻轻地晃着。
    师父看着起伏的远山,眉目都温柔了,抱着她,侧脸贴在她的额头上,一个人慢慢的说着话。声音又轻又柔,生怕惊动了怀中沉睡的人。
    “自从你醒了,只有今日是乖的。”
    “你不会死,没有魂的人要怎么死?”
    “当年,师父锁了你的魂。”
    “让他们都以为你死了吧,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惦记我们。”
    “端端,为师没有那么坏。”
    “你不想让他死,那师父以后就不动他了。”
    “日后,师父带你去一个地方,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只有咱们俩,好好过日子。”
    “好不好?”
    “你不说话,为师就当你答应了。”
    衣摆被山顶的风卷起,虚弱地与风较量,发出微不足道的声响。
    她不是人,不会腐烂,只会一点点地变轻变薄,最后回归一幅画,一副美人画。左边,衣裳的遮盖下留了个窟窿,空荡荡的,渺修抱紧了,冰凉的唇印在端端的嘴唇上,两人同样都是冰凉的。
    唇齿间,辗转,深入,品尝,相濡....原来味道是这样的,有些香,有些软,但有些凉。渺修闭上了眼,越来越深入,越来越迷醉,将她压倒在山巅之上,白雪之上....
    情*欲一寸寸沾染,一点点侵蚀。沉寂了那么久的心,被一点点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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