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生活多年的长安城,她和她的家人又该往何处去?
    黎明时分,天刚蒙蒙亮,勤于王事的官员们依然如往常般早早来到宫门前等候上朝。丹凤门前的禁军仪仗依旧庄严肃穆,报时的更漏声依旧清晰可闻,一切似乎都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然而,就在宫门缓缓开启的一刹那,无数宫人内侍疯了似的从里面冲出来,惊慌失措地叫喊着:“陛下跑了!叛军要杀进来了!”
    官民争相逃命,黎明中的长安城一片动荡。
    于是,昔日繁华富庶的帝京长安成了地痞流氓的天堂。他们提着刀棍,冲进富贵人家的宅邸中趁火打劫,有些胆大的甚至骑着毛驴到皇宫中横冲直撞,肆意洗劫财物,见到落难的宫嫔秀女,便红着眼睛扑上去强行凌.辱一番。那些昔日高高在上的美娇娘,以前连看都不屑于看他们一眼,如今却在这些粗鄙的男人身下饱受屈辱,让他们有种近乎疯狂的快感。能随御驾先行逃离的嫔妃宫人毕竟只是少数,大部分人都被遗弃在宫墙内,难逃悲惨的命运。就如在冷宫中幽闭多年的才人江采蘋,刚随着人群恍恍惚惚地逃出皇宫,就被几个暴民拖到墙角剥去衣裙,受尽屈辱后才一刀结束了生命。
    衣不蔽体,鲜血横流,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朝阳喷薄欲出,在女子渐趋冰冷的身体上洒下璀璨的金光,那样明亮而温暖,仿佛是这人世间赐予她的最后的慈悲。
    战火尚未燃起,长安城已惨烈犹如修罗地狱。
    宫城西侧的九仙门,华妃刘澈已换上了一身民间女子的装束,随着人流向宫外走去,步履沉稳一如往昔,与旁人的惊慌失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原本可以在天亮之前随御驾先行离开,可她却自愿留下来安排宫中一应后续事宜,为宫人们分发钱帛,打开宫门让她们逃生。自从十六岁主动应选入宫,这里就承载了她所有的荣耀与梦想,从位高权重的“六尚”之首,到权倾后宫的正一品华妃,她所拥有的权势与成就几乎不亚于这世间任何一个男人。她,早已成为了自己人生的赢家。
    不过,时至今日,这满目的繁华锦绣似乎也有些看得倦了呢……
    就这样独自悄然离开吧,以后海阔天空,自在逍遥,未尝不是一个完美的归宿。
    “华妃娘娘,我们这就要走了,您一定要保重啊……”
    几个小宫女走到她面前深深施了一礼,眼眶微湿,眸中尽是不舍之意。
    刘澈微笑着一一扶起她们,语气真诚:“你们也一样。快回家去找你们的亲人吧,一定要尽快离开长安城。生逢乱世本不是什么幸事,但你们一定要坚强,无论以后遭遇什么,都要咬着牙勇敢地活下去。”
    “嗯!”小宫女们齐齐点头,看着她清澈眸光中的坚毅之色,心里忽然涌起无限勇气。
    刘澈辞别她们,提着包袱走在混乱的人群中,行至城西的开远门时,忽然远远望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已经多少年不曾见面了?她与他,彼此都早已不再是昔年的小儿女模样。然而那疏朗的眉目,挺拔的身姿,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疏狂傲世的铮铮风骨,一切似乎都与从前并无不同。
    君平,是你么?
    不同的是,如今他身边已有了妻儿,一家人并肩走在清晨灿烂的朝阳之下,那样默契,恍惚中竟让人忘了自己身处乱世,危险近在眼前。
    刘澈黯然一笑,并没有走过去与阔别多年的故人说些什么,只是默默目送他离开,看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渐渐隐没在人潮之中。
    君平,可惜你我此生终究无缘。
    好在还有妻儿始终陪伴在你身边。愿你们一家人能顺利逃离战火,一生平安幸福。
    逃难的人群汇聚成一股巨流,滚滚向西,然而在这汹涌巨流之中,却有一滴小小的水珠正在艰难地逆流而行,渺小而坚定。因为实在放心不下杨锜,太华公主李灵曦从随驾御前的队伍里悄悄溜了回来,冒险重返长安城,一路向崇仁坊的公主府飞奔而去。尽管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尽管这些年来杨锜再未踏入她房门一步,可是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她还是不忍心抛下他独自逃生。
    或许,一直以来她都是爱着他的吧?并非因为他长得像某个人,而仅仅是爱他。
    只可惜,当局者迷,她亦从未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心。
    公主府内亦是一片混乱,灵曦气喘吁吁地在亭阁楼台间寻觅许久,却见杨锜抱着盼儿矫健地跃上马背,一扬马鞭向大门外疾驰而去,根本没留意到她的存在。反倒是盼儿一眼看到了她,忙轻轻一扯杨锜的衣袖说:“郎君,你看公主怎么又回来了?外面兵荒马乱的,公主一个人实在太危险了,你是不是应该也带着她一起走?”
    杨锜都未回头瞧灵曦一眼,语气冷淡:“我自顾不暇,那里还有心思管她?”
    “自顾不暇么?”盼儿低头轻轻笑了一下,心中溢满暖意,“那你怎么没忘了要带上我?”
    杨锜微笑不语,只是紧紧搂住怀中的女子,仿佛要在这惶惶乱世中给她一生安宁。
    马踏飞尘,二人共乘一骑消失在长街的转角处。
    灵曦泪眼婆娑,满心悲凉地独自穿行在混乱的街巷间,耳边回荡着暴民的咆哮声、妇孺的哀泣声、刀剑刺入身体后汩汩的流血声,一声声刺入耳膜,让她惊恐不已。直到此时,这位尊贵无匹的大唐公主才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没有人爱,没有人在意,千金华裳穿在身上也无法抵挡敌人的刀锋,千户的封邑,却依然没有一块小小的容身之地。
    她要去哪里,此时此刻又能去哪里?
    刹那间无穷无尽的绝望袭上心头,她无力地跌坐在路边墙角,以袖掩面,泣不成声。
    因为杨锜的冷漠,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彻底崩塌,唯有眼泪,无尽的眼泪。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站在面前轻轻唤她一声:“灵曦……”
    灵曦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既惊且喜:“逸峰,你……你怎么来了?”
    萧逸峰微笑着在她面前蹲下,声音温柔:“我来带你一起走。”
    灵曦诧异地吸吸鼻子,问他:“去哪里?”
    萧逸峰牵着她的手一起站起身来,含笑回答:“跟我回家。”
    ☆、第245章 咸阳
    黎明之前,李隆基就已带着妃嫔公主、皇子皇孙,以及杨贵妃姊妹、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等几位大臣,在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所率禁军的护卫下,从宫城之西的延秋门出宫,一路向西仓皇逃离长安。这位匆忙出逃的大唐天子并不知道,他的帝都长安即将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京兆尹崔光远已经派儿子带着降书去洛阳觐见“大燕皇帝”安禄山,掌管宫禁钥匙的宦官边令诚也忙不迭地投靠新主,城中天翻地覆,一片人心惶惶。
    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李隆基从几十年的盛世迷梦中清醒过来,经过左藏时,杨国忠建议烧毁国库中的财物,以免落入叛军手中,而李隆基却是喟然一叹:“贼人来了若是拿不到财物,必会劫掠百姓,不如就留给他们吧,也让朕的百姓少受点罪。”出城后过了西渭桥,杨国忠立刻命人将桥梁焚毁,李隆基却阻止道:“士庶百姓还要靠它避贼求生呢,何苦绝其生路?”当即命宦官高力士带人回去救火,待将火扑灭后再返回御前。
    在暴.乱中惊慌奔走的长安百姓,若是知道皇帝此时此刻还如此惦念他们,心中是否会有一丝安慰?
    太阳越升越高,炙烤的烈日将清晨的最后一缕凉意驱散。李琦抱着玉郎骑在马上,侍女茉儿在下面亦步亦趋地跟着,白嫩的小脸儿被骄阳晒得微微泛红,两只小手不停地扇着风,却丝毫不解暑热。昨日入宫时玉郎一定要茉儿随侍,李琦见她气色好些了,便也没有反对,不想竟无意中给了这小丫头一条生路。女孩子本就娇弱,哪里受得了接连两天在烈日下暴晒,此时走着走着便跟不上众人的脚步,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倒。
    咸宜公主正骑马走在她旁边,见状不耐烦地甩了她一鞭子,厉斥道:“贱婢,走不动就滚到一边去,别挡了我的路!”
    茉儿被她打得一个趔趄,含泪嗫嚅道:“公主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李琦不禁微微蹙眉,停下来回头道:“阿姐,你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咸宜公主冷冷地哼了一声:“烦着呢,别惹我!”
    李琦翻身下马,把几乎快要虚脱的茉儿抱上自己的马背,和言道:“坐稳了,和玉郎互相扶着些,小心别摔下来。”
    茉儿又是感激又是惶恐,虚弱地开口:“殿下,那您……”
    李琦牵着马缰绳走在前面,淡淡道:“没事,我不累。”
    这些皇族贵戚平日里养尊处优,何尝在烈日下走过这么远的路,才行了一个多时辰便已怨声载道。李隆基也是疲累交加,忙派宦官王洛卿乘快马先行,告谕沿途郡县准备迎接御驾。然而中午到了咸阳望贤宫,却发现王洛卿和咸阳县衙的官吏们早就溜之大吉了,无奈之下只得命人在街头张贴告示,希望能有士绅官吏出面接驾,可惜却无一人响应。见皇帝饥肠辘辘,杨国忠只得亲自去集市上买了些胡饼,一些善良的百姓不忍见天子挨饿,便从家中送了些糙米饭过来。众皇族再也顾不得什么仪容风度,争先恐后地以手抓食,怎奈僧多粥少,这些饭食根本喂不饱这一大群金枝玉叶。
    李琦只分得一小碗糙米饭和两块胡饼,忍着饥饿让儿子先吃,见茉儿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便也叫她过来和玉郎一起吃。玉郎自幼娇生惯养,王府中的玉馔珍馐都不怎么爱吃,更何况是这民间粗糙的饭食,尝了一口就眼泪汪汪地再也不肯吃了。茉儿显然也吃不惯这个,秀气的小眉毛微微皱了一下,却还是咬着牙一口一口地把半块胡饼吃完,一边吃还一边劝玉郎:“小公子,您好歹也吃一点吧,一会儿还要接着赶路呢。”
    玉郎倒是听她的劝,也拿起半块胡饼勉强吃了起来。
    李隆基对雪中送炭的咸阳百姓颇为感激,忙命人取来钱帛赐给他们,想到自己做了几十年的太平天子,如今竟落得这般田地,不禁悲从中来,掩面低泣。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从百姓中颤颤巍巍地挤出来,走到皇帝面前拜了一拜道:“臣郭从谨今日有幸得见陛下,有几句话不能不说,若是哪句话说错了,还请陛下包涵。”
    李隆基匆匆抹了抹潮湿的眼角,勉强一笑:“老人家请讲,朕不会怪罪于你。”
    郭从谨又是拱手一揖,叹息道:“安禄山包藏祸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也有人向陛下告知那贼子的阴谋,可陛下非但不听,反而还把那些忠臣给杀了,这才使得奸佞横行,陛下今日不得不流亡至此。前代的圣主明君,无一不广纳忠言,使得自己耳聪目明。臣犹记得宋璟为相时,屡屡犯言直谏,天下得以太平。可是后来呢,朝中的大臣还有哪个敢说真话?官员们只知道阿谀奉承,取悦陛下,宫外发生的事陛下一概不知,又如何能治理好天下?臣虽只是一介草民,却也知道我大唐必定会有今日,怎奈宫禁森严,区区之心无路上达……唉,若不是发生这等祸事,臣也没有机会与陛下见面,一诉衷肠啊!”
    李隆基悔愧交加,垂首叹道:“都怪朕识人不明,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皇族贵戚们好歹吃了些饭,而随行的禁军侍卫却没有这等福气,只能到附近的村子里自行乞食,心中甚是愤懑。下午未时一行人继续赶路,途中不断有宦官、侍卫悄悄逃走,短短一天的功夫,御前的随从已散去了大半。晚上抵达金城县时,只见县令和百姓皆已遁走,驿站中的官吏也都跑得无影无踪。驿站内房舍有限,众皇族不得不几人一起挤在那些破旧的屋子里,昔日的尊严与威风荡然无存。
    李琦主婢三人只分得一间小小的陋室,屋内四壁空空,只有一张窄窄的小床,勉强够一个人睡。茉儿虽然疲惫不堪,却还是乖巧地过去整理好床铺,然后侍立一旁,恭谨地垂手道:“被褥有点脏,请殿下和小公子将就些吧。”
    李琦却摇头道:“茉儿,你和玉郎在这里挤一下吧。”
    茉儿尚是稚龄孩童,并不介意男女大防,只是诧异道:“殿下,那您今晚睡在哪里?”
    李琦伸手一指地上,苦笑道:“只能随便将就一下了。”
    茉儿立刻惶然跪下,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奴婢今天本就占了殿下的坐骑,不能再……”
    李琦俯身去扶她,温和道:“你一个女孩儿家,这两日身子又不好,就别推辞了。再说了,这床这么小,你们两个孩子勉强挤一挤还行,我和玉郎根本睡不下。”
    茉儿感激得热泪盈眶,坚持向他叩首谢恩后方才起身,因为实在太累,才一躺在床上就立刻睡着了。李琦却全无睡意,且不说这样粗陋的环境他根本无法忍受,就是心中对紫芝的牵挂,也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马绍嵇一直没有回来,也不知他究竟找到紫芝没有,难道叛军这么快就已经攻入长安城了?还是他们一不小心迷了路,没有找到御驾前行的方向?他很想回去找紫芝,可是又不能把年幼的儿子一个人丢在这里……
    唉,这可怎么办呢?
    愁思百转,一夜无眠。
    他索性起身,轻轻推门走出屋子,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剑眉微蹙,身影萧索。茉儿不知何时也蹑手蹑脚地跟了出来,定定看着他的背影,一脸歉疚地开口道:“殿下还是去床上睡吧,奴婢在哪里都能习惯的。”
    月华如水,静夜幽凉,女孩儿的声音轻柔甜软,骤然打破了他的思绪。
    “快回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奴婢不困。”茉儿细声细气地回答,并未挪动脚步。
    李琦这才回首看她,问道:“害怕吗?”
    “嗯?”茉儿走到他面前,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
    李琦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让她坐下,淡淡问道:“叛军就要杀过来了,这样仓皇逃命的日子不知还要过多久,你害怕吗?”
    “不怕!”茉儿也坐在石阶上,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殿下放心,若是当真遇到叛军,奴婢会保护小公子的。”
    李琦颔首一笑:“不错,是个勇敢的孩子。”
    茉儿指了指自己漏风的门牙,忽然红着脸嗫嚅道:“怕倒是不怕,只是……只是今天吃的胡饼太硬了,奴婢刚刚掉了一颗牙,咬不动……”
    李琦不禁失笑,心想到底是年幼不知忧愁,仿佛人生所有的烦恼就只是掉了颗门牙、胡饼太硬咬不动而已。茉儿却只当他是在笑话自己,愈加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良久才鼓起勇气看他一眼,只见那英俊的面庞在月光下美得仿佛透明,不禁霎时怔住。这一路风尘仆仆,昔日高高在上的皇族都已不复往昔的优雅,唯有他依旧仪容秀整,风度翩翩,宛如玉树临风,皎然出尘。一直以来,她都是很惧怕这位主人的,可是一路上他对她这样好,总是问她累不累、渴不渴,态度那么温和,就像是关心自己的女儿一样。
    茉儿心中微酸,心想自己若真有一位这么好的父亲,此生便也无憾了。
    思绪起伏,目光却还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
    李琦忽然轻咳一声,问她:“还没看够么?”
    “啊?我……”茉儿顿时慌了神,双颊飞红,低下头没话找话,“奴婢只是在想,殿下……殿下一定很挂念王妃吧?”
    “是啊。”李琦叹息着点了点头,“我真的很后悔,昨天为什么不带她一起入宫。她腹中还有孩子呢,现在世道这么乱,一个人走实在是太危险了。”
    茉儿连忙安慰道:“王妃武功那么厉害,就算叛军来了也肯定打不过她的。”
    “对,紫芝那么厉害,没有人能打得过她。”
    他一笑,仰首望向天上灿烂星河,心中却是暗叹:紫芝啊紫芝,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第246章 倾国(上)
    这一夜,杨玉环亦是辗转难眠。
    昨晚还睡在含凉殿弥漫幽香的锦绣帷幄之中,今夜却只能栖身于这破败的驿站内,冷硬的床榻,潮湿的被褥,恼人的蚊虫在耳边嗡嗡乱叫,巨大的落差让她实在难以接受。多年来居于深宫,九重宫阙之外的事她几乎一无所知,根本想不明白繁荣强盛的大唐帝国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不堪一击。她有些烦闷地翻了个身,却见睡在一旁的皇帝李隆基也已醒来,睡眼朦胧地看着她问:“玉环,还没睡着吗?”
    杨玉环歉疚地一笑,轻声问:“是我吵醒陛下了么?”
    李隆基摇摇头,怜惜地揽过她的肩说:“让你住在这样的地方,玉环,真是委屈你了。”
    “我们住的已经是最好的一间了,又怎能说委屈呢?”杨玉环挥手赶走盘旋在眼前的一只蚊子,不禁微微苦笑,“陛下快睡吧,明日一早还要继续赶路呢。”
    李隆基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说些话来安慰她,却终究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想只得作罢,须臾,便又疲惫地沉沉睡去。杨玉环更加忧郁地翻了个身,也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十七岁初为人妇的那一晚,欢爱过后她亦是难以入眠,年少俊美的十八郎温柔地揽她入怀,与她一起许下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执子之手,至死不渝,愿与君生生世世为夫妇……已经多少年过去了,昔日的山盟海誓早已支离破碎,为何此时的她还能记得那样清晰?眸中忽然泛起一层水雾,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却见侍女红桃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走过来半跪在榻前,在她掌心匆匆写下两个字:十八。
    杨玉环怔了一下,随即用口型无声地问她:“寿王?”
    红桃点点头,然后一脸焦急地伸手指了指门外,示意她赶快随自己出去。
    杨玉环会意,见身侧的李隆基已经熟睡,便悄悄披衣起身随她出门。
    残月西坠,晓星未沉,黎明前的夜显得愈加黑暗。主婢二人一路匆匆而行,直到走出驿站,才见一位清俊的紫袍男子负手立于月下,眉心微锁,似乎满怀心事。一见到那熟悉的身影,杨玉环只觉心中蓦地一阵颤栗,喃喃唤他:“十八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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