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不断地南行,就是为了寻找一间这样熟悉的屋子,听见他觉得熟悉而又放心的乡音。他绝非漠北胡人,而是……而是大唐子民。故而,便是重伤欲死,他也绝不能客死异乡,而是应当死在大唐的疆域之中,死在家人的怀中。
    “你醒了?醒得真快。”一个稚气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他虽不算十分熟悉却能听懂的音调。他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一个大约只有五六岁的小童自屏风后走出来,捧着一碗药,来到床前。他的衣着打扮十分简单,然而气度性情绝非侍童之流。虽然年纪尚幼,亦是自有一种出自——高门世家的独有风度,令人越发觉着亲切。
    “多谢小郎君送药。”于是,他拱手道谢。因长久不言语之故,喉咙发声极为艰涩,声音亦显得十分嘶哑。小童眨了眨眼,补上一句:“药也是我熬的。”他话中并无寻常孩童为了邀功而显出的得意之色,反倒是平淡得很,仿佛只是述说事实罢了。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道:“也多谢小郎君熬药。却不知,这究竟是哪位府上?”光是这间客房的精细布置,以及显然画技功力不浅的山水屏风,便可知救了他的主人家绝非常人。更何况这位小郎君的出身不凡,想来爷娘也绝非寻常人物。
    “此处是幽州刺史府。”又有一男子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接着,便走出一位瞧上去十分年轻,然而举止气度都已经沉淀下来的优雅男子。他穿着一身藤黄色对襟大袖长袍,衣袂飘动之间,腰上挂着的金鱼袋格外醒目。鱼符是大唐官员的身份凭证,而装鱼符的金鱼袋则是三品服紫高官方能佩戴之物——
    “承蒙使君相救,某感激不尽。”他几乎是本能地坐在床上,行了个叉手礼。想不到,他居然是被幽州刺史所救,而这位正三品的高官居然如此年轻。这般年纪便能成为服紫高官,意味着此人不但出身极高、家世显赫,且其执政一方的能力亦十分出众。说不得再过些年岁,便能成为执掌庙堂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这——亦是他的目标。
    宰相是他的目标?原来,他也已经入仕?身上为何没有任何凭证?他究竟是何人?住在何处?过着怎样的生活?拥有什么样的家人?他们是否早已经心急如焚?又是否正在四处找寻他?又或者,他们以为他已经尸骨无存,正悲戚万分,日夜以泪洗面?
    见他似乎有些恍然,幽州刺史在短榻上盘腿趺坐下来。趺坐并非符合礼仪的坐姿,然而他做起来却依旧优雅,且带着几分狂放之气:“阁下因伤情恶化倒卧在路旁,若非神医药王正在某家中做客,险些就救不过来了。眼下既然醒了,且神志清醒,应当并无大碍了。某一望即知,阁下的出身应当不凡,不知是何郡何望?”
    他怔了怔,摇摇首:“某并不记得自己是何人,来自何处,亦不记得家人的面容。”
    幽州刺史怔了怔,皱起眉。而旁边坐着的小童立即回道:“阿爷,这是离魂之症——原来师父所说的离魂之症,居然是确有其事。这位郎君受过重伤,故而一时将过往忘了个干净,许是过些时日便能想起来,许是一辈子也想不起来。师父若在,还能施药针灸。不过,他如今已经回了南山,幽州城内的医者恐怕都无计可施。”
    幽州刺史微微颔首:“某也曾听闻,离魂之症很难医治。药王在幽州时尚可尝试一二,如今却没有法子帮你了。不过,你胸前所受的应当是箭伤,且绝非大唐的箭簇。你身上亦有许多利器造成的伤口,故而你根本不会是寻常人,或许是大唐远征薛延陀的将士亦未可知。”
    “薛延陀?”他的神情略有些恍惚,心中再度涌起对这个“名称”的痛恨与厌恶。他喃喃着,用汉话与胡语说着“薛延陀”的名字。依稀记得重伤后首次清醒时,也隐约听见那些粟特商人说此名。后来遇见一群汉人将他从粟特商人手中买下来,也曾提过去见薛延陀人。因着他对薛延陀人充满了警惕,顺带也怀疑这些汉人绝非寻常人,故而便毅然离开了。
    “那你可记得自己从何处而来?当初救你的时候,你似乎长途跋涉多时——”
    “某……自漠北而来。”他一时不知用汉话该如何说,便提了几个胡语名字。幽州刺史仿佛也知晓铁勒语,颔首道:“果真如此。你应当是远征薛延陀时受重伤的大唐将士,跋涉数千里居然来到了幽州。不过,某犹记得,当时征发的兵士并无幽州府兵。主要是代州、营州、凉州的府兵以及胡兵,你应当是这三州之人罢。”
    “多谢使君提点,待某病愈之后,便前去这三州找寻亲眷家人。使君的救命之恩,日后必将百倍报之。”不知为何,他心中却隐约有些失落,仿佛无论是代州、营州或是凉州,都无法唤起他的思乡之感。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这一个线索,他若不去寻访,便不可能获得更多消息。在辽阔的大唐疆域之中,没有任何消息,又当如何在茫茫人群内找寻家人?
    “我与你既然是有缘之人,便不必如此生疏地唤我使君了。”幽州刺史微微一笑,“我名为崔子竟,因名须得避高祖之讳,入官场之后通常以字为名。我出身博陵崔氏二房嫡脉,故而觉得你绝非寻常寒族子弟,必是世家高门之人。不过,门阀士族通常以门荫出仕,考贡举者已是罕见,投军从戎甚至屡屡参战者更是凤毛麟角。故而,我越瞧你越觉得投缘之极,你也不必将我的随性之举放在心上。百倍报恩之语,亦莫要提起了。”
    博陵崔氏?崔子竟?这名字与郡望出身,仿佛在哪里听过。他低声地重复着,忽然道:“五姓七家,书画诗赋策论五绝的崔子竟?”他似乎曾经使尽百般手段,搜集过崔子竟的字画,亦似乎曾经替某个人精心挑选过那些真迹。他们一同品赏字画,一同临摹,互相评点。那些精妙的言语仿佛仍在记忆中,但当他想要追寻的时候,却又如轻烟一般消散无踪。
    崔子竟一怔,似是不曾想到,对方什么也不记得,却知道他当年在长安传开的那些名号。而小童眼睛一亮,很是好奇:“你怎么会知道我阿爷?难不成,你也临摹过阿爷的字画?你也是……阿爷的‘脑残粉’?”
    虽然不知“脑残粉”究竟是何物,但他依然颔首道:“我……应当是喜爱临摹子竟先生的字画——不过,我的画技并不出众,仅仅只是欣赏应当使得,而若是写字,应该还算是不错罢。譬如,这架山水屏风虽并非子竟先生的真迹,却也临摹得有九分相像了。”
    “这是我阿兄所作。”小童笑道,“一眼就被认出来并非阿爷的真迹,尚是头一回!我一定要去告诉阿兄,让他来见一见你!”说着,他放下药碗,叮嘱这位离魂症病患必须及时喝药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小儿顽劣,见笑了。”崔子竟浅笑道,看着他将苦药一饮而尽,又道,“你没有名字,不好称呼,不如临时取一个用着罢。我似乎发现,你的左手中一直攥着什么,怎么也不肯放手。那究竟是何物?许是与你的身份有关?”
    经他提醒,他才发现自己自清醒之后,从未张开过左手掌。于是,他几乎是用尽了浑身气力,才将那已然僵硬无比的手指慢慢放开。躺在脏污的手掌中间的,是一只碎裂的白玉环,雕刻着振翅高飞的双鹰,栩栩如生。
    “羊脂白玉,雕刻技艺略有几分生涩,却已称得上技艺精湛了。”崔子竟挑起眉,“且它似乎是因被箭射中而碎裂,没有彻底成为碎片已经十分难得。或许,它是你或者你的家人所雕刻的?你看看上头可有什么表记?”
    他望着这双鹰玉环碎片,心中仿佛涌起万千情绪,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碎片,终于找见了两个小篆字“云鹰”。“云鹰”,这个名字令他完全怔住了。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仿佛有什么温暖的清风正扑面而来,仿佛依稀有人浅笑着在他耳边轻轻私语。
    “既如此,从今日开始,你便是云鹰了。鹰击长空,穿梭云中,确实是个好名字。不过,这未必是你的真名。”
    “云鹰……”他低声地唤着这个名字,依稀感觉到那轻轻私语的身影转过身,再度像香炉中的青烟一样飘散开来。
    ☆、番外一  幽州云鹰(下)
    因着几乎能一眼就辨认出书画是否为崔子竟的真迹,云鹰顷刻间便成为幽州刺史府中最受瞩目的客人。无论是每日坚持给他熬药送药的崔小郎君崔思,或是勤学苦练许久依然不能在行家面前以假乱真的崔大郎君崔简,甚至是仅仅觉得稀罕过来瞧几眼的崔家小娘子崔菀娘,都时不时来探望他。
    崔思最感兴趣的便是医药之事,自幼就立志成为如师父药王那般的医者,故而对待得了离魂之症的云鹰格外殷勤。他几乎早中晚都会给他诊脉,似模似样地开药方,然后与药王留下的药方对比。背药方、诊脉辨症对他而言并不难,难在每味药的君臣佐使之间因剂量而生出的复杂关系。尤其是离魂之症这等少见的病症,并无先辈记录的药方,用药须得慎之又慎。就连药王留下的方子,亦不过是治云鹰胸前的外伤以及感染的症候罢了。
    崔简显然更专注于书画,经常兴致勃勃地拿来许多临摹之作与云鹰讨论。他似乎想要确定云鹰的目光是不是当真那般精准,时不时还会取出一些子竟先生的笔墨试图混淆他的视线。然而,每一回云鹰都能准确地认出哪一幅才是真迹,教他不得不深感佩服。不过,更令崔大郎君意外的是,见得多了之后,云鹰已经能够认出他的笔迹,他的临摹之作与其他人的临摹之作,他亦能分毫不差地指出来。
    崔菀娘则唯独对云鹰作为武官的身份最是好奇。尽管知道他毫无记忆,依然悄悄地将自阿爷书房中瞧见的舆图描摹下来,私下拿给他看。云鹰对重伤醒来之前的记忆并无印象,然而却能毫无错误地指出他当初被粟特商人发现之地,以及他跋涉数千里的大致路线。这位小娘子啧啧称奇,问了他许多塞外风光之事,言语中颇有几分向往之意。据说她很想效仿自家阿爷,日后云游四方,塞外亦不过是旅途中的一程罢了。
    云鹰十分喜爱崔家的三个孩子,觉得他们各有特点,性情气度亦都十分难得。
    崔简年纪最长,其实也不过是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而已,在他看来,宛如自家阿弟一般亲切近人。他不但聪敏且见识极广,书画与策论都极有造诣,且也十分通晓各地的庶务。显然,在跟随阿爷四处迁转的时日中,他并不仅仅是在读书,同时也在旁观如何处置政务,并观察各地风俗民情有何特点。如此人才,日后必定能在贡举之时一举成名。说不得再过些年岁,他便能够与崔子竟并称为二崔,名留青史。
    崔菀娘年约七八岁的模样,颇有些古灵精怪之感,与寻常小娘子截然不同。她的所思所想并不拘泥于内宅之中,甚至也绝非喜好策马射猎那般简单而已。云游四方亦不是随口道出的念头,而是确确实实正在悄悄准备的计划。她对大唐疆域舆图的了解,大概已经到了随口便能娓娓道来的地步。不知为何,云鹰总觉得她这样的脾性似曾相识,亦满口答应她绝不会透露给任何人——当然,他并不怀疑,子竟先生与王夫人其实早已知晓。
    崔思年纪最幼,却也最为执着。寻常人家这般年纪的小郎君,通常都只知道顽耍。就算是许多世家大族当中那些所谓的“上进”的孩童,绝大多数亦只知道遵从爷娘长辈的教导,不断地念书、修习六艺而已。他小小年纪,却选了一条寻常人皆不会选择的艰难路途,而且能够掷地有声地说出“此生决不悔”的话,简直教人震撼。更何况,识字练习书法、研读医术、照顾病人与药草等诸多事,他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着实令人很难不相信他日后必定能成为神医。
    其实,不仅云鹰对崔家众人皆十分有好感。崔家人心中对他亦是印象极佳。三个孩子且不提,话里行间皆是赞他的话。就连崔子竟亦是私下里对王夫人道:“此子不仅性情坚韧豁达,且几乎是全才。琴棋书画诗赋茶几乎无所不通,只是并未专精罢了。假以时日,精通这些技艺亦不过是手到擒来而已。只可惜他不曾选贡举之道,也不曾拜什么好先生受到教导,否则便又当是一个足以震惊长安的惊采绝艳的人物了。”
    王夫人却笑道:“便是不曾贡举,他如今不也是令你大为赞叹么?你与阿实(崔简)皆惋惜他不曾去考科举进士,但科举进士绝非唯一的晋升之途。在我看来,投军从武亦是报国之道,且听来更是令人感佩至极。更何况,从文从武又如何?只要有能力,如他这般的人才更容易出将入相,日后的前程亦是不可限量。”
    崔子竟恍然道:“我一时间被阿实带偏了。不知不觉,我们父子二人竟生出了偏见,以为贡举之道方为上,其余之道皆为下,着实有些自大。”他丝毫不介意承认自己一时的偏执,继续道:“确实,与他提起用兵之道,他的天分更是无比惊人。如我,大抵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而他却能侃侃而谈,随口便援引各类兵书与先朝将军们的诸多战例。他绝非寻常的武官,许是校尉或果毅都尉,一定曾带兵参战多次,时不时便能想起一些令人拍案叫绝的战例。”
    说罢,他不免长叹道:“这般的人物,我实在有些舍不得将他就这样放走。一想到他痊愈之后便会离开幽州,或许日后很难再相见,便觉得有些怅然。我已经许久不曾遇见过这般谈笑皆投缘的知己了。若能将他留下,或许也将成为刺史府的一大助力。”当然,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这般说,实在是有些太过徇私了。对于云鹰而言,当务之急便是找见家人,恢复身份才是。
    王夫人轻嗔道:“既然投缘,何不令他拜你为师?我看你们这些时日相处起来,如师如兄如弟,着实亲近非常。若能成为师徒,日后便情同父子,缘分怎么也不可能断绝。且身为师父,你帮他寻找家人,照顾他亦是更加理所应当。他也不必将什么救命之恩一直放在心中,只需尊敬你孝顺你便足够了。”
    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之故,崔子竟立时茅塞顿开,竟朗声大笑起来:“夫人说得是!家有贤妻,如有一宝!若非夫人提点,我们父子几个想起日后别离,恐怕心中还难受得很呢!对了,云鹰之名应当并非真名,看他应该已经过了及冠的年岁,我给他取字罢。日后若是着实想不起来,亦能以字为名。”
    翌日,云鹰听闻此消息后,顿时又惊又喜。他素来崇拜崔子竟,从他不断临摹其书画、鉴赏其书画,便可知他曾经有多尊崇这位名冠天下的才子了。且得知他的名姓后,他一直以“子竟先生”敬称。与他谈天说地无比畅快的时候,心里又何尝没有生出过孺慕之情?
    “你我若只论年纪,大约只差十来岁。我忝长几岁,颇有几分虚名在外,却从未做过谁的先生。若是你愿意,便成为我的大弟子如何?”崔子竟含笑趺坐在短榻上,“用兵之道想来你早已用不着我教,我能教的也不过是书画诗赋策论,以及为政一方的经验罢了。此外,我曾云游大唐,几乎踏遍了整个疆域,许是能告知你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若是你日后去偏僻之地为官,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一拜。”不待他洋洋洒洒地将拜自己为师的好处都一一列数出来,云鹰便果断地双膝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行了稽首大礼,“先生能收下弟子,已是弟子之幸。这些时日与先生谈论诸事,早已是收获颇丰。先生能教导弟子的,绝不止是什么书画诗赋策论,或者政务经验,还有为人处世的道理。”
    “日后,弟子当敬先生为父,敬师母为母,将师弟妹们视为嫡亲弟妹,必将孝悌两全。”说罢,他便忍着伤口处的隐隐作疼,又朝着王夫人行了一礼:“师母在上,也请受弟子一拜。”崔子竟夫妇受礼后,便示意崔简将他扶起来:“重伤未愈,大可不必如此多礼。待日后你痊愈了,再将拜师礼补上亦不迟。”
    “礼不可废。”云鹰笑道,谢过崔简之后,便坐回床榻上,“再说,弟子的伤势已经好转许多,先生与师母不必替弟子担忧。”
    “虽说你我都不在意什么繁文缛节,但毕竟收徒非同一般。”崔子竟又道,“改日将幽州境内的世家文士耆老都邀过来,正式行师生之礼,令他们广为见证。顺带,给你行及冠之礼,为师想给你取个字——便唤作弘微罢。弘大之弘,微小之微。”
    弘微?所谓微言而大义,细微之处见精深,弘大之间窥义理。这两个字令云鹰不由得怔了怔,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欢欣之感,仿佛它们确实最为贴合他的性情与志愿。志向高远,然而起于跬步微末之中。日后便是成就了心中志愿,也决不可遗忘最初启步时的所思所想,决不可疏忽那些微小之事。以这两个字为及冠之字,便是师父对他的期望与告诫。
    “弘微谢师父赐字。”于是,他再度慎重地向着两位长辈行礼,“师父之意,弟子必定永志难忘。”
    “你是我的大弟子,或许将来亦是唯一的弟子——”崔子竟微微一笑,“弘微,便让为师瞧一瞧,你能走多远罢。亦让为师瞧一瞧,你究竟能为大唐做些什么,究竟能够造福多少百姓。咱们师徒二人,一从文,一从武,无高下之分,且日后必定能相通。”
    “师父放心罢,弟子必不会辜负师父的期望。”
    ☆、第一百七十章  父女相见
    借着附近的灯火,谢琰再度仔细地端详眼前的女子。她的轮廓如此熟悉,她的面容如此令他心动,无论是似悲似喜的眼眸或是轻咬的红唇都牵动着他的内心。他抬起手,想为她拭泪或插戴好钗环,就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然而,最终他又犹豫着放了下来。仿佛有种近乡情怯的情感,令他突然有些担忧眼前的人是否是梦幻。是否只要触碰她,她便会再度化为轻烟,从他眼前彻底消失。
    尽管觉得喜悦来得如此之迅疾,如此之不真实,但此时此刻,谢琰却觉得无比心安。曾经两度重伤濒死的痛苦经历,曾经徒步跋涉数千里的艰辛困苦,都已经不值得一提。而那些因失去一切而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孤独失落与惶惑不安,便是待在幽州的师父师母师弟妹身边时亦无法消解的茫然,如今都已经一去不复返。
    不错,他很清楚,他就应该待在她身边。即使他并未回忆起来,他依然能感觉到她是如此与众不同。她是他挚爱的妻,是他倾心的女子,是他心心念念一直往南走最想要见的人。她曾无数次在梦中出现,依偎在他身侧轻言笑语。而这一回,她应该不会再消失了。
    李暇玉微微垂下眼,并未注意到谢琰方才的尝试与犹豫:“我名为李暇玉,小字云鹰,又名元娘,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咱们还有一个名唤染娘的女儿,她如今已有三岁。因战事紧张之故,你只在她刚出生的时候抱过她一回,之后便再也不曾见过她。她早便已经能够唤阿爷了,每日都期盼你归来。”
    “阿……玉……”一个名字禁不住冲口而出,令谢琰再度怔住了。而李暇玉却立即抬眼,含泪而笑,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虽然还有许多事想问你,亦有许多事想与你解释。不过,三郎,咱们暂且将这些前情后果都放在一旁罢。我想立即将你带回家,去见咱们的染娘,好好地抱一抱她。”
    谢琰的神色柔和了许多,微微颔首:“阿玉,咱们走罢。”他的手掌紧紧地握住手心中那只并不算嫩滑的柔夷,轻轻地摩挲着她掌心里那些熟悉的茧子。而后,不知不觉间,帮她理了理鬓发与钗环,又将自己的驱傩面具给她戴上,这才情不自禁地微微勾起嘴角。
    李暇玉抚了抚鬓边,浅笑着转身往前走。虽然她并未用力,谢琰却不由自主地追随她而去。两人出了永乐坊之后,便在依然喧闹拥挤的人群中前行,心境却已经不似一两个时辰前那般焦急惊惶或茫然无措。不知何时,谢琰便已经走在了前头,为李暇玉遮挡住那些涌来的人流。他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本能地便朝着西市的方向而去。
    或许阿玉在人群中发现他的那一刹那,他亦同时注意到了她罢。只是因为太过生疏,故而并未认出她来。然而如今,他却依稀仿佛想起来,自西市开始,他便确实觉得似乎有人正在断断续续地追寻着他。
    待两人回到怀远坊李宅之后,早已过了四更时分。思娘正在门前焦急地守候,当瞧见乘着夜色行来的二人后,竟一时愣住了,呐呐不知该如何言语。李暇玉朝着她一笑:“玉郎与染娘可回来了?”她的笑容中带着这两年来前所未有的释然与放松,粲然无比:“我虽是未能陪着染娘看灯,却寻回一个能一直陪她看灯之人。这次的上元之夜,真是不虚此行了。”
    谢琰不由得失笑,同时心中亦有些紧张。那是他几乎从未见过的女儿,她会不会觉得他太过淡漠?她会不会恼恨他从未出现过?她会不会根本不愿意理会他?或是,干脆便将他当成一个陌生人?无论如何,他是个不称职的阿爷,不管她有任何反应,都是理所应当的。
    思娘好不容易才寻回了神智,竟喜极而泣,哽咽道:“子时左右,玉郎君便带着染娘归来了。染娘似有些不高兴,说娘子食言了。不过因观灯有些疲惫,玉郎君便不让她等候,带着她回内堂歇下了。眼下玉郎君应当还未睡下,大约正在内堂里等着娘子呢。”
    “如此甚好,玉郎见到三郎之后,想来也会欢喜得很。”李暇玉轻轻点头,“去厨下准备些易克化的吃食,待会儿送到内堂来。三郎,你如今的伤势或用的药可有什么忌口的?或者只需让她们做得清淡一些便是?”
    “清淡即可。”谢琰回道,“箭伤已经痊愈,只是脑中时不时便会剧痛难当。故而,师父便让我夙夜兼程赶来长安,去南山拜见药王,请他诊治施药。恰逢上元将至,听闻长安的上元之夜十分热闹,我突然很想观灯,便在永乐坊赁了个小院子,打算过了这三日的灯节再去南山寻访药王。”
    李暇玉不假思索地接道:“到时候,我陪你去寻药王。”虽则如今几乎每日都不得空闲,但她相信杜皇后应当能够给她几日休沐的假期才是。毕竟谢琰对她而言非同寻常,她宁愿暂时舍下帝后与小公主的信任,也必须陪伴在仍需寻医问药的谢琰身边。此外,她也知晓一些长安城中出名的佛医与道医,若是药王实在不易寻得,或许也可尝试一二。
    此时,两人已经行至内堂之外。推门而入之后,正坐在里头煮茶的李遐龄头也不抬,便道:“阿姊,咱们家染娘可是气急了。见你迟迟不来,我们顾不得去皇城前头看灯轮与踏歌,便回到西市去寻你。谁知,你那两个贴身婢女与部曲早便急得团团转,也正在四处寻你!她们说,你一转眼就消失在人流中,似是被裹挟着往东去了。我便只能让部曲去东边找,一直没有传回消息。所幸,你总算没有在长安城中迷失,可算是回来了。”
    李暇玉含笑牵着谢琰,静立在他跟前。他似是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进内堂的人绝不止一位,脚步声也十分熟悉。于是,他猛然抬首,神色顿时大变,手中的茶筅骨碌碌地掉了下来——“阿兄……姊夫!!姊夫!你,你终于归家了?!”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唤着,又起身仔细端详,似是想确认此人确实是家人们夙夜思念的谢琰。“阿姊,你便是瞧见了姊夫,才不见踪影?”
    “三郎,这是我阿弟玉郎,名为李遐龄。你见着他许是会觉得很亲切,因着自小他便一直跟在你身后,十分尊重崇敬你。”李暇玉笑道,又示意李遐龄尽量平静一些,压低声音,“玉郎你且在外头坐着,我带三郎去里头见染娘。”便是女儿已经睡着了,她也想让父女俩好生亲近一番。至少,谢琰这个当阿爷的,应该再次抱一抱他们的女儿,不是么?
    李遐龄压下心中的疑惑,目送他们二人绕过中央的屏风,进入里间。接着,他便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了倾倒的茶杯等物。而此时,里间中,正守候在染娘身边的几个婢女都难掩惊异,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谢琰立在箱型的床前,双手微微颤抖,轻轻拨开垂下的床帐。裹得严严实实的锦被中间,睡着一个白嫩可爱的小家伙。他望着那张沉睡的小脸,完全转不开视线,只能怔怔地看着,心底涌出了无尽的慈爱。这便是他和阿玉的女儿,他只抱过一回的女儿。她实在太幼小,仿佛一触即碎的美玉,令他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暇玉轻轻地拨开染娘额头上的头发,俯下身亲了亲她柔嫩的面颊。睡梦中的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阿娘的气息,嘟囔着伸出双手抱住她的颈项:“阿娘坏,食言,不守信。”她不由得失笑,连着被子将她抱起来,而后放入已经难掩紧张之色的谢琰手中。
    许是父女的天性,染娘居然松开了她,转而紧紧搂住了谢琰。谢琰完全怔住了,僵硬地抱着女儿立在原地,脸上悲喜交加:“阿玉,染娘她……她搂住我了。”他的声音里甚至有些哽咽之色,双目微微泛红。他早已经是她的夫君,早已经是小家伙的阿爷,然而,却教她们担惊受怕了一年有余。
    “三郎……”李暇玉上前一步,也抱住了他的腰,依偎在他怀里。自从他出现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陷入了执念当中。或许只要他不曾出现,她便永远都会坚持他还活着,他还等着她去相救。或许年复一年的失望之后,她当真会因执念而濒临痴狂。幸好,他回来了。无论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总归是回到了她们母女身边。
    一家三口搂在一起,心境无比平和安稳。时光仿佛过得格外迅速,又仿佛过得格外缓慢,窗外的更鼓再度响起,将满室的静谧驱散了些许。这时,染娘倏然模模糊糊地醒了过来,歪着小脑袋,端详着近在咫尺的陌生面孔。小家伙依然带着几分睡意,眉头轻轻地蹙了起来,仿佛因认不出此人而感到有些迷惑。
    谢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唯恐惊吓住她一般,尽量勾起嘴角试图露出慈爱的笑容。而李暇玉则很是安然地瞧着父女二人一瞬不瞬地对视,唇角微微弯了起来。染娘的眉眼与谢琰生得很像,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面孔相互对望,令她心中突然觉得无比满足、无比幸福。这两年她心中期待的,不正是一家团聚么?不正是这样的时刻么?
    突然,小家伙福至心灵,睡意浓浓地唤道:“耶耶!”然后瞪圆了双眸,仔细地瞧着对方的反应。谢琰怔了怔,随即脸上露出了狂喜之色,将小家伙搂紧了,轻轻地应了一声:“是耶耶,耶耶回家了,染娘。”
    顿时,旁边的李暇玉倏然便泪如雨下。
    ☆、第一百七十一章  家人再聚
    李遐龄已经分了数杯茶,静待犹如柳絮般的茶沫渐渐散开,仿佛水墨山水图一般的画面悄然消逝。当他再度抬首的时候,谢琰与李暇玉已经绕过屏风,行至他附近,在茶案另一侧比肩坐下来。染娘依旧紧紧揽着谢琰的颈项,眉眼间带着浓浓的睡意,然而却努力地睁着眸子望向自家耶耶,仿佛担忧他下一刻便会消失不见。
    谢琰不断地宽慰着她:“睡罢,醒来后耶耶带你去顽,夜里与你一同去看灯。”小家伙却固执地摇了摇首,依然十分执着地凝视着他。李暇玉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见状便笑道:“三郎,便让她多瞧你几眼罢,不然她不会安心。只需再过一时半刻,她便会自然而然睡着,也不必再哄。”
    谢琰无法,只得任女儿认认真真地望着他。李遐龄给他递上一杯热茶:“姊夫是否已经不记得许多事了?这可是唤作‘离魂之症’的症候?我外出游历的时候,曾听闻过这种症候,据说是伤及了脑袋,导致经脉滞涩不通,时常头痛难忍。除非华佗再世,能开颅一探,否则很难根治。”
    谢琰略作品尝,赞了一声好茶,随即淡淡笑道:“看来玉郎的见识也颇广,确实是此症候。不过应当与寻常的离魂之症并非全然相似,头痛难忍也只是最近之事。当年我在漠北受重伤之后,似是被粟特商人所救。不过,商人无利不图,见我想不起诸事,无法取得报偿,便索性役使我为奴。后来似是有一位大唐使节前往薛延陀,其部曲发现我是唐人,便将我赎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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