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阳军仅两个时辰就攻陷了乾都东城门,领兵的大将是叁年前与王绮解了婚约的江清平。王绮的父亲——尚书王闫直叹这是风水轮流转,当初江氏家族遭难,王闫强退了江家嫡孙江清平与女儿的婚约,如今朝廷倾覆天下易主,领兵攻来的却是叁年前被退了婚的少年。
    漫天席卷而来的是赤红色的火,尚书王闫喃喃长叹:“气数已尽,气数已尽”,女儿王绮眼看着火舌窜起纠缠在他的四周,熊熊炽烤着父亲的绛紫官袍,尚书府的仆从千人如今只管着抢夺着主家的钱财逃命,也没有人顾得尚书老爷已然点燃了自己所在的主屋。
    府中尚有姬妾跑来寻王闫,见他自焚寻死,各个吓得呆若木鸡,见老爷也指望不上,尚有娘家的便纷纷逃向母家方向,歌女妓馆出身的便随着仆从收敛抢夺起值钱的物什。
    王绮虽贵为王家嫡女,此番境况下却是谁也支使调动不了,她便什么也不顾的自己冲向主屋的火海,却被一双坚实的手臂箍住,王绮转头看去,是尚书府的侍卫长顾十七。
    皇帝已死、都城已破,顾十七本是要趁乱离开的,行到主屋见尚书王闫一把火点了自己,王家嫡女疯了般的冲进去,火势已然汹涌起来,她冲进去无异于送死,他的动作快于他心中所想的抱住了她。
    “父亲!”王绮嘶声大叫,拼命在顾十七的桎梏中挣扎,她只想着冲进那片火里,父亲、母亲还都在里面!
    “大人是去追随先帝了!乾都已破,大人若死于叛军之手,免不了要受侮辱的!”顾十七将王绮扛上肩头。
    王绮眼见着大火迅速连接整座尚书府,泪水迷蒙中她离那片火海愈来愈远,她只觉喉头一阵腥甜,眼前一黑便昏死了过去。
    ……
    抚远大将军苏恒于乾元十叁年起兵,不过六月,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攻下了王朝的半数河山,转而集中兵力直捣都城。
    直到兵临城下,丝竹声中都城的门阀大族方醒悟,抚远将军要的岂止是半数王土分野而治,以往的周旋谈判不过是他苏恒的迷魂阵,苏恒这是打的改朝换代的主意!
    皇帝早已舍弃城内的门阀士族,带着皇后和王嗣逃向叛军尚未攻下的西门,直到皇宫已然乱做了一团时,宫外的士族们才嗅到皇帝出逃了的讯息。这群妄图割地求和来维持以往醉生梦死的生活的士族们,骤然明白皇帝出逃留下他们自生自灭的处境。
    “乾国亡矣!”,这话迅速的传响在都城,无论是士族大户还是平民百姓皆哭嚎起来,城外正誓死抵敌的禁军听到城中的亡国之音起了一阵骚动,竟有士兵跟随着大喊:“亡了!亡了!”,禁军主将挥刀一下子削下了那人的头颅,指天道:“你我兄弟们世沐皇恩,叛军当前,当为皇上誓死护城,皇上在,国就不会亡!待他日平定叛军,必不忘我等誓死护城之功!”
    话方毕,便听城内一声大喝响震天际:“乾皇已死!”
    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力将江清平,他勒马而停,刚毅的脸上还留着斩杀乾皇时溅上的血,他向着城墙上的禁军扬起手中皇帝的头颅,“乾皇已死!降者,有活路还有银钱拿;不降者,夷叁族!”
    城内的禁卫军看到了皇帝的头颅皆万念俱灰,他们平日惯于安逸享乐,虽是防卫都城的精兵却疏      于实战,尚不如前线的次等兵杀敌英勇,如今最后的信念也荡然无存,随着第一个人扔下了手中的兵器,其余人也稀稀拉拉的扔下武器,城外的禁军主将还未来得及对前途做出判断,一刀刺来便被部下了结了。
    苏恒带着主军迎上来时,城门内外的士兵已皆缴械投降。都城不战而降的讯息迅速传遍都城,尚在准备逃亡的士族们知道他们在劫难逃了
    江清平当初算准了乾皇出逃,故意放开了一个口子,他则带着人马守株待兔,苏恒的主军只是佯攻,将大半禁卫军引到一侧城门,故而皇帝出逃时随带的禁卫军尚不足百人,江清平轻而易举的抓到了皇帝。
    皇帝惊惧的瞪着双眼,急喘着断断续续的说:“江卿,朕待你……”不待说完,江清平便冷冷的喝止住他,江家几百条人命,绝不容他再侍奉这样昏聩的君主,不待皇帝反应,便将他送上了黄泉路。
    令都城不战而降,江清平首当其功,苏恒继位新朝建立后,江清平立下赫赫战功一时炙手可热,两人具出于军营,又兄弟情深,时局稳定后,自然封爵奖赏一件件的赐下来。
    近来,陇西侯江清平派下人找寻曾与他许下婚约的王家嫡女,都无功而返。
    这几天,他夜里总是梦到都城攻陷那日被烈火灼烧着的尚书府,那尘封的屈辱过往也随那窜起的火舌燃烧着,他又梦到王绮随着王家其他女眷在兵荒马乱中颠沛流离,他想那是王家人的报应,他的心很痛快,手却总是向着梦中的倩影探伸着,醒来后汗水沾湿了后背那块的亵衣,空荡荡的卧房里静的只能听到他的喘息,世上已经没有他的亲人了,就连迁出京城的江氏分支的族人当年也没有逃过诛杀连坐,他只觉在这世上他是空落落的一个人,离京太久,起兵以来又杀伐不断,江氏嫡长孙纸醉金迷的过去被他刻意尘封着,但他想起王绮时,往日的画面却一幕幕的充斥在脑海里。
    那时,他与王家嫡女方定了亲事,他骑上王家后院的墙头偷偷觑她,时值暮春,王绮正由侍女服侍着躺在安置在梨树下的小踏上午睡,王氏嫡女尊贵的身份怕只有在皇室公主前才稍显逊色,平日服侍的丫头便有百数余,但此时她在午睡,就只留了一个小丫头打扇。
    她极怕热,只在抹胸长裙之外着了件轻纱,隐约露出胸前动人的弧线,玲珑身段也尽显无疑,白皙的小脸还带着丝稚气,但却足以令少不更事的江清平呼吸一滞,心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侍女瞧见了江清平,“呀”的惊叫着扔了手里的织锦团扇,踏上的王绮睫毛扑闪了几下,缓缓睁开眼时,正与他的目光交融在一起,她吓得猛地坐起来,江清平忙转过头去想逃跑,但却想着他堂堂陇西江氏的嫡长孙何曾遇事狼狈逃过?
    王绮眼见着偷窥的坏人被发觉了不逃,却自墙头跳了下来,她着急的跑向院门,想喊来府中私兵,来人却上前拉过她的手阻止住她。
    “小娘子你别怕,我是江家江清平,我们定了亲的。”
    他自觉他摆明了身份是江家嫡孙又是她的未婚夫婿,她就不会再为难他,甚至还期待她露出几丝初见未婚夫婿的娇羞,但王绮深深陷于被陌生男人挟持的恐惧之中,是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明眸中已然盈了泪,他看得心疼,不自觉将她拉进了怀里小声宽慰着:“你别怕,我是你夫婿,不是轻薄你的登徒子。”显然因着对方与自己有婚约,将自己方才登徒子的行径进行了美化。
    王绮愈加紧张后却突然平静了下来,她甫听族中长辈说了自己与陇西江家嫡孙江清平定亲一事,也知今日确有江家族长及嫡孙上门,而自己内院门禁森严,只能是递了拜帖的江家人,再将方才那男子的话思量一番,便也知晓了来人的身份,不免心中一阵恼怒,她气他唐突却也不想在此时与他不痛快,只努力压制着心中惊悸与恼意。
    江清平正暗暗的气自己太过心急,就听王绮仰起头泪眼盈盈的看着他,娇声软润道:“平郎,你下次可莫要再上墙头吓我了。”那时的江清平尚未有如今刚强深沉的个性,且年纪又轻,只觉心都要随着这小娘子娇滴滴的一句“平郎”化成水了。他只听说王家阿绮是士族女儿们中端庄淑贤的典范,世人之前的一姿一容、一神一态都具是可圈可点,他觉得的这样的女子必是有些傲气的,却不曾想她于外人端庄于未婚夫婿却能做这般娇态,不禁感叹实在是个妙人。
    王绮却是想着对方是未来的夫婿,初次见面她应讨他的喜欢,更不能大加指责他的轻薄,让他记了仇去,她向来是进退得宜的。王绮稍稍离了他的怀抱,“院门好端端的在那里,以后你来,叫丫头通传一声,我亲自去迎你。”一阵温暖的风吹过,他看着她梨花般的面庞,心跳像脱了控制般的跳个不停。
    黑暗中,江清平突兀的睁着眼睛,右手痛苦的抚上额头,后来的事他也一并回想了起来。
    当时的江氏尚是乾都炙手可热的老牌士族,与新晋的士族们成鼎立之态,然毕竟都逃不过盛极必衰的至理,在门阀党争中被孤立起来,纵是江氏族人在朝中颇有权势,却也因小人谗言背上了子虚乌有的通敌罪名,沾上这等罪状,就连有着姻亲关系的士族也不肯出手相助了。
    仅仅是一夜之间,原本门庭若市的江氏家族全族入狱,第二日早朝,皇帝便下了斩杀江氏一族的诏书,势头快的令江家无可周旋,这等罪名,朝中无人敢去怜悯江氏,唯在行刑的前一天,抚远将军苏信带着洗刷江氏罪名的证据跪在宫门外求见皇帝,却遭遇了众士族势力的层层阻拦,直到午时叁刻开始行刑,苏信才被皇帝宣召,他手持证据与太、祖皇帝赐给江氏一族的丹书铁券,丹书铁券面前,皇帝迫不得已下了免罪的诏书,然等这诏书到达刑场时,行刑已毕,江氏阖族都已经成了士族斗争下的冤魂。
    江清平事发前被父亲遣去了燕州做事,行刑时他还在被押解的路上,他刚进了乾都,皇帝的赦令便下来了,他成了江家唯一的幸存者。
    纵然整个案子明显是士族斗争下的一场阴谋,皇帝也不愿承认是因为他的体察不明、听信奸佞造成了江家的悲剧,即使他也为自己成为士族们利用的对象而感到愤怒,但士族的强大令他无法处罚那些始作俑者,最终他闭口不提苏信呈上的证据,只将免罪的结果归因于太、祖皇帝的皇恩浩荡。
    江家的覆灭快的令世人唏嘘不已,就当人们以为事件尘埃落定之时,一直缄默观望的尚书王闫跳出来要与江家退亲,要知江家虽覆灭但罪名却未坐实,且皇帝下了免罪的诏书又恩准幸存下来得江清平袭公爵,江清平尚有士族身份,王家此时退亲无异于是雪上加霜的欺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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