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恨了他这么多年。
    魏文昭收敛好心情,到主位坐下,温和道:“坐下,咱们父子谈谈。”
    褚童默然垂手,一幅聆听教诲的模样,却并没有坐下。
    要是以前魏文昭只会当孩子知礼,现在却知道,这不过是父子间应有的礼仪而已。
    魏文昭袖下手指搓了挫,这里没有茶盏让他有些不习惯:“为父今日来,是有些事要和你说清楚。”
    褚童低下眼,表示自己再听。
    “当年你听到为父说‘多你一个不过,少你一个不少’那不过是吓唬你娘的话,在为父心里每一个孩子,都是为父掌中珍宝。”
    四年多,不,更多,自从褚童启蒙开始,魏文昭每五日就会检查课业,每月都会带几个孩子出去,或者游玩或者见客,直到现在也是。
    褚童心里过了一遍,就算魏文昭比较偏爱弟弟,实际上待他们都很用心。就算他拒绝,这几年,魏文昭也依旧每月问询秦先生他的课业。
    “过儿明白。”褚童揖手感谢。
    魏文昭微微点头,还算明理的孩子。
    “还有当年胁迫……”魏文昭微微脸红,毕竟是在孩子面前说夫妻私事。
    “咳”了一声,魏文昭继续一幅风轻云淡的样子:“你娘是为父发妻,为父心悦与她,可是百般体贴都不能挽回,为父就用了一些男人的手段……这个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总之为父也是为了夫妻和睦……”
    褚童抬起头,黑色的眸子盯着魏文昭:“为了夫妻和睦就可以强迫妻子?”
    ……魏文昭愣了愣,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
    “我是还没有长大,我是不明白夫妻间的事,我只知道强迫别人做不想做的事,是不对的。”
    魏文昭想说,不是的,强迫只是一时,等夫妻恩情重新回来,一家人包括孩子,才能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父亲今日来,到底要说什么,就是这些吗?”褚童不想再纠缠过去,母亲说,很多事想不通先放下,时间久了慢慢就通了。
    魏文昭顿了顿,想到今日目地:“你母亲想让你回归褚家,为父不同意。”
    褚童回到垂手低眼的样子:“不是娘想让我回归褚家,是我自己想要回归褚家,我生来姓褚,本来就是褚家男童。”
    ‘啪’魏文昭怒地一拍桌子:“胡闹,褚家是要有孩子回去,可那是成儿。他本来就长得像你外公,性情大方好动,处处都是褚家人影子,又喜欢算盘,回归褚家继承三子珍刚好。”
    “你呢,你性情像我,又是要走仕途的,将来回归褚家,朝堂上谁替你掌眼?”
    褚童低眼:“所以我回归褚家,就不再是父亲的孩子?”抬起黑色眼眸,褚童看向魏文昭,“母亲说,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应该用自己的眼,自己的心去看,她从不在我面前评判你,她让我自己慢慢去看,去评判。”
    魏文昭满腔怒火化作愕然,褚青娘竟然是这样教孩子的。
    “就现在来看,我不喜欢你,虽然你对我们兄妹都很负责,可是你太自私霸道,我不喜欢你。不,以我现在的人生阅历来说,我是恨你的。”
    褚童终于明明白白,在魏文昭面前说出自己心情,说出的那一刻,他竟然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是一定要回褚家的,我娘答应我了。”
    魏文昭负手,一步一步离开小院,堂堂正二品吏部尚书,拣选天下官员的吏部尚书,皇帝的肱股之臣,却留不住自己想留的儿子。
    青娘一个,他能想办法对付压制,可是加上儿子和女儿呢?其实就算有办法又能怎样?
    心已散,留下又能怎样,他不是留下青娘了,结果呢?
    第三日宜王长子,皇上第九个皇孙周岁宴。宜王是个很低调的王爷,平日几乎感觉不到存在,但长子景岚周岁还是来了很多人。
    宗室自然该来的都来了,奇怪的是勋贵来了大半个京城,比当日明王长子更热闹。
    其实也不奇怪,周岁宴这种大约都是妇人来,而满京城勋贵夫人有几个不和褚青娘交好的。
    就是不冲着宜王、宜王妃,冲着褚青娘也要来捧一捧场。
    来的人多自然热闹,很多人围着魏文昭恭喜:“魏大人大喜啊,外孙满岁,幼子中秀才,真是可喜可贺啊~”
    这个幼子指的是年龄,十三岁在人中龙凤集结的京城中秀才,绝对头一份。
    魏文昭笑,谦虚的笑:“哪里、哪里,魏某就这一个出息的孩子,为了报答当年岳父抚育之恩,决定让过儿出宗改为褚姓,继承褚家门楣。”
    听到的无不愕然:“魏大人三思啊,难道魏家门楣不需要继承。”
    魏文昭笑的风清月朗:“既是报答岳父,自然要把魏家最优秀的孩子,送回去。”
    十三岁的秀才将要回归外家,这消息像热油锅里溅进一滴水,很快炸了宜王府。
    多少人来劝魏文昭三思,多少人来赞叹魏文昭高风亮节,魏文昭一一笑着抱拳应对。
    不管心里如何滴血,魏文昭得笑,得谦虚的笑,这是褚青娘留给他最后的体面。一份高风亮节体面,一份毁了魏家未来五十年的体面。
    第69章
    宜王府主屋, 一干勋贵夫人着锦佩玉、花钿步摇谈笑的热闹。其中以邓文兰最活跃, 毕竟她和宜王妃、褚青娘有过别样交情。虽然当年姻缘不成,但褚青娘愣是让两人关系更为亲近。
    “不管,这事儿我就赖定褚夫人了。”邓文兰笑着霸道宣布。
    黄夫人逗趣:“你怎么赖?”
    邓文兰做出个手背叉腰、街头泼辣媳妇模样:“我儿子娶不到媳妇,我就去异宝阁门口天天哭!”
    邓文兰这么赖不无道理,要说谁对京城一众贵小姐夫人最了解,非褚青娘莫属。毕竟锦绣庄的衣料, 最受小姐夫人们喜欢。而能受这些人欢迎, 就是因为褚青娘太了解她们。
    而异宝阁,是褚青娘去年开的店铺, 专门提供西域珠宝、香料。上下三层, 进去便是异域华丽的装饰和熏香, 走猎奇路线。
    褚青娘笑:“想我出手简单啊,先照顾我三桩生意。”
    屋里一众夫人大笑:“褚夫人真是生意人, 咱们谁没去照顾三桩五桩七桩八桩,那这以后满京城儿女官司,都落在褚夫人头上。”
    “你个没良心的, 十桩都照顾过了, 这会儿又要三桩?”邓文兰笑骂一句, 想想又噗嗤乐了, “行啊,等你给我儿子说到媳妇,我和亲家商量,聘礼、嫁妆都找你褚青娘行不行?”
    褚青娘笑的不行:“这么好的事, 那我可得赶紧了,不过你先等等,我先去办个官媒,一桩婚事还有二两银子呢。”
    “你个死要钱的!”邓文兰气笑,扑过来拧褚青娘腰里软肉,一众夫人笑得东倒西歪赶着帮忙。
    也有帮衬邓文兰压褚青娘的,也有帮褚青娘回击邓文兰的。不过压倒性胜利还是邓文兰一方,谁让褚青娘平日‘赚了’大伙银子,这会儿‘不报仇’,更待何时?
    魏思颖笑盈盈闪开身看着,虽然她位尊,但和母亲一辈相比,到底是晚辈。
    其实魏思颖是羡慕的,能如母亲这样,把生意做成故交真的是本事。不管是怀安县的脚夫、官差,还是京城贵妇王妃,所有生意在母亲手里,最后都能做出浓浓的人情味儿。
    夫人们闹了一阵儿,想着人家母女有体己话说,也就寻个由头相携笑着去花园听书看戏,魏思颖笑着让身边宫女仔细伺候。
    一时间屋里再没旁人,魏思颖依偎到褚青娘怀里,撒娇感激:“娘,谢谢你。”
    褚青娘眼里露出慈爱,摸着女儿顺滑鬓发:“跟娘说这些做什么。”
    魏文昭在外边实在笑的脸酸,看过外孙,和宜王打过招呼后,去主院找妻子女儿,刚好碰到相携出来的众位夫人。
    众位夫人看到这位俊美依旧的探花郎——吏部尚书,神色就有些微妙。她们都是有经历的人,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对于这位抛弃发妻,搭吕家梯子,又割舍吕文佩的尚书大人,不齿是肯定的。
    谁家倒八辈子霉,才能碰上这么一位姑爷。
    但见面依旧是笑吟吟的:“魏大人”都是矜持颔首示意。
    魏文昭抱拳微微欠身:“诸位夫人好。”魏文昭在朝中自然是实权重臣,跺跺脚朝堂都要震动的。
    但论品级……正二品伯爷,在这群动辄侯夫人、国公夫人面前,最次也是伯夫人面前……他的品级就还低一点。
    按礼仪,魏文昭一手背后含笑目送诸位夫人。
    锦绣成团的夫人们走出七八步,忽然有个人捉狭:“哎,我忽然发现魏大人,没有褚老板品阶高!”
    就有人凑趣噗嗤笑,但没人再评论,恶心一下也就够了,毕竟又没交恶,谁会好端端去惹跺跺脚,朝堂都会震动的男人。
    但也够魏文昭一滞了,他也才发现,褚青娘是御封一品济国夫人,有封号的一品国夫人,比他高了足足两阶多。
    哼,魏文昭心里冷笑‘褚老板’?平日里‘褚夫人、褚夫人’叫的热闹,在他面前却是‘褚老板’难道叫声‘褚老板’褚青娘就不是他夫人了?
    真是女人的弯弯绕肠子,成不了气候。
    魏文昭拂袖走进主院,主院并没人伺候,想必都出去忙碌了。魏文昭不以为意撩袍上台阶,屋里传来母女两窃窃私语。
    “这次二弟的事谢谢娘,没让我出面对上父亲。”
    是魏思颖的声音,魏文昭不由凝住脚步细听。没听见褚青娘声音,就听见魏思颖继续说。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跟父亲很像冷血又自私。”
    “傻孩子,能说出这句话,就说明你不是冷血自私的人。”
    “可是知道母亲自己解决了童儿的事,女儿真的松了一口气。”
    屋里静下来,魏文昭暗暗收拢手指,思颖觉得自己冷血又自私?他爱着护着长大的女儿,觉得他冷血自私?
    心像是被沾了盐的手指点了点,说不上难受,却绝对不好受。
    屋里又悠悠响起褚青娘的声音:“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养你一十六载,虽然不敢说放在手心疼着,可也护你衣食周全,请先生教你礼仪,在你祖母苛待你时,把你送到吕氏院子。”
    屋里不知母女两神情,只是再次安静下来。魏文昭站着一动不动,往昔岁月一一浮到眼前。
    吕氏进了家门,千金小姐魏家的指望,自然高高捧着。魏母笑的通情达理,将到手不久的中馈交到新儿媳手上,自己带着一对孙儿退居后院。笑言:“人老了,就喜欢孙子,不给小两口添麻烦。”
    可日子不久思颖日日受责骂,以至于捶打。魏文昭想不明白,明明曾经那么疼爱的孙女儿,现在母亲不在了,不是更应该怜爱?
    说了几次,阻止了几次,魏母忽然爆发:“以前在褚家,褚青娘横挑鼻子竖挑眼,明明只是个儿媳妇,中馈却从没想过谦让我,一点孝敬的心都没有,怎么不见你说一句?”
    当时的魏文昭很愕然,他想到褚青娘一针一线替母亲缝制的衣裙;想到褚青娘心思百出,揣测母亲口味做出吃食端到母亲面前。
    当时他说:“可你的衣裳、吃食,都是青娘亲手做的,你不是都赞不绝口吗?”
    魏母冷笑:“不说喜欢,难道说不合我意?”
    “可这和颖儿有什么关系?”
    魏母大怒:“我为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她娘为什么就一点委屈不能受?”
    原来是迁怒,魏文昭百般无奈,只能将女儿送到新婚妻子的院子,儿子也不敢让母亲带,让许松年带着。因为许松年真的疼爱褚青娘留下的一双儿女。
    屋里褚青娘揽着女儿,一手抚着女儿鬓发,仰头望着青蓝花梁栋,神色悠悠伤怀:“娘常常后悔,后悔当年一时冲动,丢下你离开魏家。”
    魏思颖靠在母亲怀里,感受母亲怀里温热,听着她心脏一下下跳,只是眼睛慢慢红了,眼泪雾一样弥漫在眼里,凝聚成泪水默默两行。
    她记得,她穿着红底黄花袄裤,被奶奶死死抱在怀里;她记得,五岁的她哭的撕心裂肺,伸长胳膊要娘,可是她娘回头看一眼她,走了。
    褚青娘揽着女儿,仰着头眼圈红的发湿,可是哭又能补偿什么?又能挽回什么?
    “颖儿,这么多年你还恨娘妈?”褚青娘忍着心痛,问出她最怕的问题。
    魏文昭在屋外愣了下,他不知道褚青娘这一刻什么神情,心有多痛,但他只听那饱含痛苦的微微颤音,心就跟着一疼。
    原来当年青娘那么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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