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寂却摇了摇头,声音幽冷平静。只是那些本来会让人觉得倔强的话语中,莫名的便染上了一层寂寥与自暴自弃的色彩:“并不是你的错。我的确是个残废,即便今天你不在,也一样会有人叫我残废。”
    谢青芙握紧他的手指,压低声音难受道:“不要说“残废”两个字,你在我心里是最健全的人。所以以后也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起这两个字。”
    沈寂道:“即便不提起,你随时随地也能看到。”沈寂说罢,侧过脸去看那管空荡荡的袖子,轻道,“我的确是个只有一只手的残废。”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说着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她心中却酸涩得难以忍受,像是一个人一层层的剥开一只还泛着青色的橘子,其他人还未接近,便已嗅到那种酸涩侵入骨髓的味道。
    谢青芙又用力摇了摇头,放开沈寂的手,转而搂住了他的腰。
    她想抱他紧一些,再紧一些。她觉得他全身上下都泛着一种凉意,让她觉得明明还是冬天,但他的四周却已经下了一夜冰凉的夏雨。即便是她的体温,也无法再温暖他。
    沈寂任她抱着,却也没有回抱。
    他想这样也好,早一些让她看清他是个怎样的人,又过着怎样被人嫌恶的生活。胸口里酸涩又微甜的感受早已经胀痛得让他难以忍受,他总是想让她更加了解他,却又害怕将自己狼狈的样子展示在她的面前。像今日这样也好,嫌恶他的人,终究是替他做了选择。
    拥抱着的两人沉浸在自己的酸楚心事中,谁也没有发现,并未走远的壮汉听到“沈寂”这名字竟是脚步一顿,随后转过身来,皱起眉头仔细的打量起山路旁那缺了一只手臂,冷得像是潇潇暮雨般的青衫人来。
    第三十八章
    那之后,谢青芙对沈寂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她将摘下的那朵淡黄色小花插在了自己发间,而后牵着他的手,与他走在山路之间。山路崎岖难行,双腿迈过生得茂盛的野草和灌木,发出布料的摩擦声与露水簌簌落下的声音。他也并未主动说话,于是两人之间便一直沉默得吓人,直到一路下了山,进了环江城,他才松开她的手,对她道:“你在这里等我。”
    有了方才的事情,她敏感的皱起双眉:“你不带着我一起去么?”
    沈寂却是沉默了。
    谢青芙看着他空荡荡的袖子,心中一沉:“你……因为我刚才的反应过度了,所以害怕我听见别人说你的手臂么?”
    沈寂仍旧不回答,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掐紧自己的掌心,血痕触目惊心,疼得近乎自虐,但他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冷淡至极:“与我的手臂无关,你帮不上任何忙。”
    “你……”尽管谢青芙明白他心中所想必定不是这个意思,但听他说出这样的话她还是心里一凉,仿佛轻盈冰冷的雪,落在平静的湖面上,凝结成冰,冷彻心间。她努力的忍了忍,才对他道,“你信我,我不会再因为你的手臂和人吵架。”又等了等,见他毫无松懈之意,不由丧气道,“既然对我这么没信心,怕我冲动。你难道就不怕,我生气冲动之下直接转身走了吗?”
    她本是说来气他,却见他眉眼间本是固执与冷寂,此刻忽然便添了两分茫然,他久久的沉默着,过了许久忽然便冷声道:“你若厌倦了我,想要离开,我并不会阻拦。”
    “你!”谢青芙只觉得心头被他划出了一道裂缝,狠狠地咬了咬牙,但却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真的转身离开。她知道,他即便再嘴硬,也忍受不了她忽然间离开。
    一开始就看不到未来的感情,若是连现在都失去了……
    唯一的价值便真的只剩下让人伤感了。
    “你真的会让我走?”她只能紧盯着他,这样问道。
    沈寂却再次沉默了。过了许久,他伸出手来,慢慢的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谢青芙能感觉到他的温暖,稍微安抚了她不安的心。他的眉眼冷寂,带着一丝散不去的忧悒,轻声道:“我让你走,但我会等你回来。”
    听着他微雨纷纷般的嗓音,谢青芙觉得心中紧缩了一下。
    她握住他的手,也放低了声音道:“你信我,带我一起进城,我喜欢与你待在一起,我哪里都不会去。”
    沈寂握紧她的手指,方才被自己掐破皮的地方仍旧生痛难忍,但他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只是静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进城以后,见到两人相握的手与沈寂空荡荡的袖子,果然有人议论纷纷。并未过多久,两人便放开了对方的手。然而却并非是因为在意别人的眼光,不管是谁的议论,沈寂都是一副冷淡模样,谢青芙更是装作没有听到,只是没过多久,沈寂便买了许多的东西,他自己已经拿不下了,所以她便空出了手来替他拿着。
    她得意道:“你看,你还好带了我。不然你怎么拿得下。”
    沈寂望她一眼,见她眉眼弯弯一副等待他夸奖的模样,显然是心情极好,若身后有根毛茸茸的尾巴,只怕也要欢快的摇起来了,心中不由的也是一软,声音中的冷意还未退去,便已变得柔和了几分:“若拿不了,我这里有包裹,可以收在一起让我背在背上。”
    她用力摇头:“不必不必,我想帮你分担一些。”
    他便也不扫她的兴,只道:“小心一些,前面有滩积水,不要踩上去了。”
    两人一路采买,先后买了食盐,粗布,还有其他的一些生活必需品,不知不觉之间,已是到了晌午。
    谢青芙觉得腹中饥饿,但见沈寂并无在城中用午饭的想法,便也不喊饿,只跟在他前后左右,尽量帮他分担一些。沈寂进了一家药铺去卖山参的时候,谢青芙便自己靠在药铺外的一棵老树上,放下东西,轻轻地捏了捏自己的腿。
    虽然酸疼,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厌烦,比酸疼更多的反而是一种名为充实的情绪。像是慢慢爬上窗檐的藤蔓,在眼前开出第一朵花,让她呼吸间都感受到惬意与自在。
    谢青芙正这样想着,却见沈寂已是走了出来,手中还拿着那枝仔仔细细包好的山参。
    她一怔:“怎么了?为何没有卖掉?”
    沈寂道:“药铺掌柜说这支山参生得诡异,不愿意收。”
    谢青芙道:“这支山参明明生得寻常,哪里诡异了?”
    沈寂却道:“许是那药铺,已经不收山参了。”他弯下腰来,似是要将山参放回包裹中,“既然不收,也不好强人所难……”
    谢青芙见他冷寂眉宇间似是若有所思,心中一动便将山参抢了过来。见他望过来,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道:“可能他没仔细看也说不定,卖不出去的话,大娘会失望的……我再去帮你问问,你在这里等我。”
    说罢转身便向那药铺里跑过去,像是怕他在身后追她一般。
    谢青芙进了药铺,却见四五个学徒正埋着头在学习捣药,另有一名苍髯掌柜,站在账台前翻阅着一本厚厚的簿子。谢青芙从未卖过山参,但她是谢榛的女儿,许多的东西似乎是从骨子中天生便带出来的。
    她自然而然便走到了账台前,将那支山参放在掌柜面前:“我要卖支山参。”
    掌柜的抬起头来,双眼中流露出微讶。诚然谢青芙唇角是带着丝笑意的,但她却丝毫商量的意味都没有流露出,见掌柜看向她,也只是将手从山参上拿开了。
    “山参大多不都是切片而食么,况且我觉得这只山参生得实在算不上诡异。你要不要再仔细的看看?”
    掌柜的却没有再仔细看看,而是一笑:“若是您拿来的山参,我自然是毫不犹豫的便收,但方才进来的,却是个残废。”
    谢青芙唇角笑意淡去,尽管努力克制着,但却连声音都冷了几分:“少了一只手臂……怎么就连山参都卖不掉了?”
    掌柜的拱了拱手:“您大约是在可怜方才那残废?但您有所不知,这世间之人,越可怜的人,越是怀着邪恶之心。我开药铺多年以来,几乎所有的亏,都是从看起来可怜的人身上吃到的。方才那残废也是,指不定便怀着什么坏心意,说是卖山参,谁知道打着什么主意。”
    谢青芙只觉得一头冷水从头淋下,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今夕何夕。直到那掌柜的看过山参,同她议价,她才颓然的摇了摇头,而后从掌柜手中接过钱,慢慢的便走出药铺,回到沈寂身边。
    她对沈寂强装笑颜道:“那掌柜的也是,竟忘了山参是切片而食,什么样的形状都不重要。被我这么一点拨,他便收了大娘的山参。”
    沈寂见她仿佛失魂落魄,竟也是没问缘由。沉默了片刻,他拉过她的手道:“既已卖掉,我们回家罢。大娘大约替我们做好饭了。”
    谢青芙低着头不说话,只用力的点点头。
    两人如来时一般沉默着走了回去,他将买到的东西都放进背上的包裹里,空出那唯一的一只手来与她十指交握。走到半山腰时,竟是又遇到了清晨差点动起手来的那壮汉,他仍旧挑着担子,带着那孩子。这次他却并未口出恶言,而是对沈寂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道:“你叫沈寂?”
    沈寂不理他,谢青芙看他一眼,却是同沈寂一样,离他远远的。
    那壮汉不甘被忽视,又道:“同你住在同一座山上三年了,我竟是不知道你原来叫沈寂。三年前我在林中捡柴,听得一个女子痛哭流涕,跪下求面前的贵老爷救救沈寂,却不知她说的那沈寂,是不是你?”
    谢青芙心头猛地一沉,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打了,一阵钝痛。
    她匆匆的抬起头去看沈寂,却见他也正看向她。见她惊疑不定,眸中浮起水雾。好似听到了什么惊天噩耗,他手指一颤,握着她手的手指却是更加紧了,她只觉自己手骨竟是开始隐隐作痛。
    他走得更快了,仿佛想逃掉些什么。
    那壮汉只说了这一句,见他二人神色不定,便好像已然确定了什么,正要再说什么,身边那孩童则是轻轻的拉了拉壮汉的衣袖,怯懦道:“爹爹,我怕。我们走慢一些,等那残废走远了再走好不好?”
    身后的人似是慢了下来,沈寂握着谢青芙的手指却一点也没有松开。他的脚步匆匆的,既像是逃跑,又像是急着证明些什么,甚至连带着谢青芙走的路,也不是下山时走的那条了。
    穿过层层的树林,横生出的枝节勾乱了谢青芙的发丝,勾落了她发间的那朵花。她跟不上他的脚步,心中既仿佛有个声音在尖叫着,不由便大口的喘息起来。
    行至一棵高大的老树前,沈寂忽然便松开了谢青芙的手。两人仍旧沉默着,只能听到四周微风阵阵,树叶簌然,以及彼此都有些急促的呼吸。
    沈寂道:“不要哭,他已经被甩在身后了。”
    谢青芙并未回头,只是低着头慢慢的揪住他的衣裳,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的衣袖掐破。
    沈寂又道:“谢青芙,你在怕什么?”
    谢青芙不愿意承认,心中茫然着,用力的摇了摇头。沈寂要再去拉她的手,她却仍旧用力摇头,猛地收回手背到了身后。无论他怎么试图去碰,都再也握不到。
    沈寂紧紧地蹙眉,一字一句道:“只是一句话而已,我并没有想起什么。”
    谢青芙死死的咬着牙齿,不愿意将自己的手拿出来。像是珍藏着三年前的秘密一般,将自己的手藏在他触碰不到的地方。
    沈寂又道:“你不愿意看我披头散发,我便不披头散发,你不愿意离开我身边,我便一直陪着你,你不愿意让我想起来,我便……放弃恢复记忆。”
    话音到这里戛然而止,谢青芙猛地怔住,然后茫然的抬起头看着他。他眉眼中好似下了一场大雪,冷而厚的将她包裹其中,既冷彻心底,却又温柔至极。却见他伸出那唯一的一只手来,慢慢的将她的手拿出来,微颤着握在了手心里。
    “记忆与你相比,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空荡荡的袖子在春风中微摆。
    他的声音微哑:“谢青芙,我愿意娶你。你愿不愿意嫁?”
    ☆、第37章 丹色·(六)
    第三十九章
    谢青芙从未听沈寂说过这样的话。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不久前,他对她说话时永远是冷淡的,虽能听出努力的想要变得温柔,只是嗓音里天生带着的那种拒人千里与冷漠,让她只能浅浅触碰到他,却永远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所以刹那之间,她仿佛感受到了带着冷意的春风拂过发梢,耳畔响起的话语像是来自于梦中。
    一定是来自梦中……
    不然,这些言语为何会让她有落泪的冲动。
    见她愕然的张大眼睛望着他,双眸中水雾迷蒙,他低下眼睫能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仿佛只要一放开,她便会在顷刻间逃掉,再也找不回来。
    “谢青芙,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又说了一次。
    这一次,没了刚才的坚定,而且语速慢了许多,仿佛是抛弃自尊,在说着些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话。
    谢青芙听清了他的话,只是眼中的迷蒙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浓重了。她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却发现他向来干燥的手心像是出了汗,微湿的掌心将她的手指握得生疼。
    天空中“轰隆”一声,遥远的天边翻卷起一层层乌黑色的云。带得风势又大了几分,吹起沈寂空荡荡的袖子剧烈拂动。她亲手为他束好的黑发落在他的颊边,越发衬得他脸色苍白,虽是古井无波的模样,却又暗藏汹涌,仿佛再来一阵更大的风,便能将他吹得不见踪影。
    谢青芙鼻子一酸。
    她想重重的点头,她想嫁他。
    三年前就想着,想到现在。她想抱着他,温暖他的胸膛,想握住他的手,替他做许许多多的事情,她想替他挡去所有人怪异的目光,想捂住他的耳朵,不让他听见那些带着恶意的话语。她想和他白头偕老,想和他直到衰老的那一天,再也不分开。
    “可是你没有任何理由娶我。”她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声音里的颤音无法掩饰,“我什么都不会,只会耍小脾气,只会惹你生气,我不能当一个很好的妻子。”
    “我知道。”沈寂看着她脸颊上泪落涟涟,声音中不知不觉便含上了低哑,眉间微微蹙起,“你在别人都是大方得体的模样。你很聪明,你知道无论你怎么耍脾气,怎么惹我生气,只要你一哭,我便毫无办法。”说到这里,他终于放开了她的手。
    谢青芙只觉得手上他的温度渐渐消失,脸上却暖了起来。他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你只会在我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样就很好。”
    谢青芙只能用力的摇了摇头,脸上的眼泪都被他一滴一滴的轻轻抹去。
    沈寂望着她,声音很轻很慢,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谢青芙,我一开始便不相信你的话。你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三年前你只是一厢情愿,从那时开始,我便不信你。”
    她的脸被他的手指摩挲得十分温暖,然后拥进一个有着熟悉的清冷味道的怀抱,按入怀中。
    他的声音平静得仿佛死水,又轻柔得仿佛叹息:“在谢府见到你的时候,看着你脸上的泪水,我便知道我拿你没有办法。我想三年前的我,拿你的眼泪也一定没有办法。”
    谢青芙用力的摇摇头,又用力的点点头。思绪混乱,整个人都像是陷入了湿黏的沼泽中,她出不来了,也再也不想出来了。
    沈寂第三次问:“我愿意放弃自己的记忆,再也不去想三年前的事情。谢青芙,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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